孔雀開屏日記2

良性生活

孔雀開屏日記

by 雲也退

丨8月6日丨 多雲

雨好歹是徹底停了。我們在圍欄外邊轉了一圈。大伯父說他不想出去。我們一個個尾巴都有點重，稀里唰啦地拖著。什麼叫「掃地出門」，看看我們就知道了。

馬上就有人跟上來，我們每個人身後都至少跟了兩三個人，聖人背後足足跟了五個人，有拿著照相機的，更多的是拿著手機在拍的。他們把手機攥得很緊，很用力，我長這麼大，從沒有如此長久地攥著一樣東西不放。

我明白，對他們來說，看見一隻孔雀在濕潤的泥土地上漫步的場面，會產生類似小男孩第一次看到裸體女人那樣的感覺，由內而外地感到陶醉。如果我願意讓他們摸兩下就更好了。狗喜歡被人摸頭，不在乎髮型被弄亂了。可是我在乎。

嬌嬌站到一個樹樁上，她的樣子跟一個裝滿了混凝土的蛇皮袋沒什麼兩樣，又懶，又萎靡，一點點一點點都不好看。嬌嬌越來越不像我剛搭識她的時候的樣子了，如果我要失去她，那就失去她好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並不是吃不著葡萄就吃葡萄乾。

丨8月7日丨 多雲

寫給另一個我：

你看到那邊地下的小半塊蘋果了嗎？嗯，你把它踢開了，還裝作是不小心絆在上面，只是腳力比較強才沒被絆倒的樣子。做得好。

走過去，啄食它，那是侮辱自己，好像你連一塊蘋果都沒見過似的；但若一腳踹開又會冒犯到別人，比方說，聖人啊，包弼德啊，就會覺得你在顯示某種老於世故。聖人一直覺得自己是最懂世故的，你頂好不要去跟他較勁。

早上聖人說了一些聽來的話，大意是我們這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過來，不只是周末，平時也會有人來，這些人可以被稱作「中產階級」，主要特點是可以經常放下工作，跑過來看我們。我搞不懂，看看我們，怎麼就能讓他們產生放鬆的感覺呢？他們明明總是收不住腳要來追我們嘛。

下午的時候，聖人被一個手拿充氣錘的小男人追得飛了起來。小男人放肆地直叫。我大大冷笑了兩聲。懂世故的人怎麼能隨便被驚嚇呢？懂世故的人應該是鎮靜的，不管看到什麼，都能讓人相信他上個月已經看到過一次了。

丨8月8日丨 多雲轉晴

今天又有了新的認識：在我看來中產階級是來休閑的，但中產階級自己很可能認為，他們這是在鬼混。

因為我看到有人帶了啤酒。一種黑罐子的啤酒。很奇怪，看到它我竟然下意識地開屏了，我的眼睛緊緊盯住了那東西，連商標上最小的一個字母R都看清楚了。

那個男人很激動，啤酒都忘了喝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尾羽，盯了好久都沒動，眼睛一眨不眨。他不知道我為什麼開屏，也許還以為，我是想跟他那身祖母綠色的連體褲攀比吧？

我也不清楚這個啤酒罐哪點迷惑了我。被一樣東西迷惑是說不出道理的，但後果卻很嚴重。過去，有的地區晚上停電，結果自殺率就上升了。有人看著水仙花出神，突然抱起花盆跳下了樓。我聽說有人躺在草地上看雲都會被迷惑住，然後翻個身，把口鼻悶進泥土裡，悶上好大一會兒。這個人後來也死了，幾十年後他得了阿茲海默症。

有些人在河對岸燒烤。他們吃的肉，可能是從牛身上取下來的，也可能是從雞的身上取下來的。我承認人確實很聰明。雞會啄傷他們，但是雞肉卻不會突然跳起來咬他們的手；另外，一個燒到火燙的肉會傷害他們，但只要拿下來放一小會兒，強弱之間就發生了翻轉，人就可以吃它了。

牛肉是什麼味道？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那些吃過牛肉的人再也沒有到我們這裡來。我從岸邊走回來的時候，大伯父站在門口，遠遠看著我說：「開屏啊，繼續開啊！」然後轉了個身，花了三分鐘才把尾巴全部收進窩裡。

丨8月9日丨 陰

今天嬌嬌被圍住了。她緘默慵懶的樣子得到了幾個女人的注意和圍觀，我覺得，她的形象無意之中代表了中產階級的夢想。

但那種圍觀跟看一把白瓷茶壺沒什麼兩樣。嬌嬌和白鳳凰的形象不可能攪亂觀看她們的人的精神，而我、聖人、大伯父、小豌豆，我們幾個卻可以。大伯父說過，人對一切長得像眼睛的東西都會產生迷戀。我一直記得那個男人盯著我的眼神，簡直冒出火來，彷彿時間再長一點，就能把我點燃了一樣。

然後他可就得意了：他當了一個縱火犯。我呢？我成了真正的鳳凰。我們兩個之間互相成就，多好啊。

我去吃飯了。

丨8月10日丨 陰

一整天風很大，據說要刮颱風了。所以今天沒什麼人過來。颱風可不能放在火上烤著吃。

聖人給我們普及了一下颱風的原理。他說站在颱風眼裡是最安全的，問題是大多數人在還沒找到颱風眼的時候就被刮跑了。不過我想，人就算執著地去找它，恐怕也是因為對所有像眼睛的東西感興趣。

其實我挺喜歡聖人的。他懂得不少，而且，他不但提示我應該怎麼看人，還告訴我人是怎麼看待他們自己的。原來，我們覺得他們很傲慢，很狂，總是一副拿我們還有鸚鵡、牛、雞、狗、馬之類的當玩物的樣子，是因為我們很難聽到他們的心裡話。

聖人有一次聽到了。今天他轉述給了我，他說，這句話理應讓所有孔雀都知道，但是，目前只有我擁有一個準備好了的頭腦。「這句話是這麼講的，」他莊重地、一字一頓地說，「『人算什麼，你竟看他為大。』」

我琢磨著這句話琢磨到深夜。是啊，人算什麼，怎麼能看成大呢？整整差著一橫哪。

本文系原創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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