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朝鮮,一個始於約炮的故事
今天要說的,是一個愛情故事,但我沒法用浪漫的方式講述它。故事中的戀人最終沒有走到一起,他們之間只說過一句話,一個單詞——
「燃 燒 彈(Napalm)。」
時間回到1958年,紀錄片導演朗茲曼(後來憑《浩劫》聞名於世的那位)受邀去朝鮮。在朝鮮,他和一個女子發生了一段很短暫的、名副其實的一夜情。60年後,朗茲曼已經年屆九十了,他對此還念念不忘。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但越探究這個故事越驚心。
*封面題圖為當年同赴朝鮮的克里斯·馬克攝影集《朝鮮人》封面
1958年,法國左翼青年朗茲曼受邀進入朝鮮,作為代表團成員考察那裡新建的社會主義工廠和政權。
年輕的朗茲曼(最左),瘦瘦高高,風度翩翩
那是朝鮮第一次敞開國門,讓外人窺見自己被美朝戰爭摧殘的肌膚。無數噸炸彈和燃燒彈差不多已經將首都平壤夷為平地。400萬朝鮮平民也在戰爭中身亡。
朝鮮戰爭中被轟炸後的平壤街景
1958,平壤露水情緣
朝鮮三面沿海,擁有漫長的海岸線。白天,代表團沿著海岸線行走,完全靠雙腳前往工廠。走了幾天,朗茲曼感覺體力不支,提出想打點維生素調養一下。
於是,在賓館裡,他見到了愛情故事的女主角——金順錦。她是平壤紅十字醫院的護士,年輕漂亮,讓朗茲曼一見鍾情。
朗茲曼與金順錦語言不通,而維生素B又偏偏需要從臀部注入。想像一下:
賓館的床榻,裸露的肉體,互生好感的二人...男女之間緊張且羞怯的吸引力,幾乎是一觸即發。
在療程行將結束的當天,朗茲曼終於按捺不住自己。他熱烈地親吻了金順錦,還與她約定在平壤市內的一座鐵橋上見面。從那裡,他們可以划船前往河的對岸,享受不被人打擾的二人世界。
我猜不到語言不通的他們是怎麼約上的,其實就連朗茲曼自己也不確定金順錦是否真會去橋上赴約。但那天,不知怎麼的,這對戀人如願了。
他們劃著遊船去了一個稍稍偏遠的地方,朗茲曼又畫圖又比劃,才知道金順錦的家在鴨綠江旁。那裡靠近中朝邊境線,也在戰爭中經歷了炮火的洗禮。
這時候,溫馨甜蜜的戀愛氣氛突然被金順錦打斷了,她撩起自己的朝鮮傳統襯衣,露出了兩隻乳房。乳房下方,朗茲曼看到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然後金順錦用英文說了唯一一句朗茲曼能聽懂的話,「燃燒彈(napalm)。」
那時的朗茲曼愛上的更多是金順錦的美貌。他吻她,約她,最終的目的還是想與她做愛。但是金順錦亮出的疤痕震懾了他。一瞬間,朗茲曼才回想起來,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經歷了什麼,又正在經歷什麼......
之後,二人原路返回,在賓館的院子里深情相擁,卻被等待著的官員抓了正著。後者已經對這次違法的私會有所察覺。
於是,一場臨時的審判會在這場愛情事故的始發地上演了。朗茲曼是金日成的貴賓,免於受審。所以「被告」只有金順錦一人。
審判會進行過程中,朗茲曼曾經闖入,要為金順錦脫罪。最終,金順錦的行為被解讀為「無心之過」,她與朗茲曼就此別過。
1958年的法國訪朝代表團,除了朗茲曼還有克里斯·馬克、劇作家加蒂等人,他們受到了金日成的接見(圖中最右)
朗茲曼回到法國以後,收到了金順錦寄來的明信片,配有朝鮮外交部的官方翻譯文本。
她在字裡行間提到了二人的鐵橋幽會。結尾處,她寫道,「所有熱愛和平的人們,會再次相遇。」
他們都熱愛和平,但他們再沒相遇。
經歷這場不可思議的情事時,朗茲曼32歲,已經參加過二戰,和德國人打過游擊,會駕駛飛機,會海洋深潛,和很多女人有過浪漫情事,其中還包括大他17歲的波伏娃。
朗茲曼(中右)與波伏娃(中左),波伏娃更知名的伴侶是薩特,但她曾與朗茲曼同居7年,並在信上自稱「他的妻子」(his wife)
在1958年的平壤插曲之後,他結了三次婚,談了多次戀愛,閱盡了世間各色美女。但當朗茲曼90歲的時候,他說自己最難忘的戀人還是護士金順錦。
難忘到什麼程度呢?他竟想要專門為這件事,拍攝一部電影。
朗茲曼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也拍過多部影片了,但他不喜歡虛構,從未拍攝過劇情片。
朗茲曼最知名的作品,是長達九個半小時的紀錄片《浩劫》,影片由二戰倖存者自己講述對大屠殺的回憶和指證,沒有採用任何戰時影像,只有對講述者和戰後原址的當下記錄
但是金順錦一度動搖了他的理念。2000年,他想過用虛構的方式重述這個故事,讓男女主角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座橋邊激情擁吻。
這麼做,至少操作起來會簡單的多。畢竟,幾十年中,朝鮮變得更難進入了。外國人在那裡按自己的意願拍電影,幾乎是無法想像的。
平壤市中心的萬壽台,兩具銅像是所有前往朝鮮的國外人士都必須參觀的景點
但是再三考慮之後,朗茲曼還是選擇了紀錄片。他覺得用虛構方式講述這件事,是一種背叛。儘管這個愛情故事具有成為一部賣座劇情片的所有元素,但相比珠圓玉潤的婉轉敘述,殘缺卻忠實的陳述可能要好得多。
朗茲曼在自傳《巴塔哥尼亞野兔》中,每每提到同為電影導演的史蒂芬·斯皮爾伯格,都故意帶著冷漠的語氣。
朗茲曼自傳,《巴塔哥尼亞野兔》(2005)
在他看來,像《辛德勒的名單》這樣的二戰電影,只是記述了一個偶然事件。而這,對於六百萬死在集中營里的猶太人來說並沒有太大意義。
朗茲曼說他只關注最主要的事情,而在戰爭中,這件事確定無疑就是「死亡」,而非「倖存」。
波蘭作家米沃什在談到納粹罪行時也說,「用每一種文學形式來表述都是可以的,唯獨不能採用虛構的小說。」
重返平壤
朗茲曼和他的電影團隊當然知道拍攝紀錄片的選擇意味著什麼。他們在辦理進入朝鮮的簽證時,找的借口是要去搜集拍攝跆拳道電影的素材。
即使這樣,他們也只被獲准在朝鮮境內停留12天,而且整個攝製組的專業器材,都因為某些原因,被扣在了中國海關。
第一站,銅像
等到了平壤,年邁的朗茲曼馬上就被朝鮮官方委派的翻譯官緊緊攙扶。對方握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像是一副鐐銬,決定了接下來幾天他能去那兒,能看什麼,能拍什麼,應該怎麼拍……
被攙扶的朗茲曼,左方是一名女副官
陪同劇組的,還有一名女副官,一名女跆拳道運動員和一名女演員。朗茲曼覺得她們都很美麗,尤其是女副官的秀美,讓他想起了六十年前的金順錦。
當年(1958年)法國訪朝團的成果之一,就是朝鮮/法國聯合製作了這部電影叫《牡丹峰》(Moranbong)。如果你想像不出本文女主角金順錦的樣子,大約可以參考電影劇照中的這個朝鮮女子
一路上,翻譯官「扶」朗茲曼瞻仰了萬壽台的金日成、金正日銅像,遊覽了平壤戰爭紀念館,當然,還有幾個跆拳道館。
在巨大的銅像前,朗茲曼看見一個新娘子為領袖獻上花朵。這是在朝鮮結婚的必經的儀式。政治和人們的日常生活,已經變得不可分割。
而在戰爭紀念館,朗茲曼也認真聆聽了女副官的解說。「美國及其盟軍使用了48萬枚炸彈轟炸了這座只有40萬人口的城市,每人可以平均分到一枚還多。」
戰爭紀念館中放著朝鮮軍隊從美軍和盟軍那裡繳獲的武器
在朗茲曼眼中,朝鮮的一切都凝固了。
時間彷彿定格在美朝戰爭之後。儘管這裡的人們每天進進出出,高樓也從四面八方陸續建起,但這個國家一直沒有走出戰爭的陰影。創傷,恐懼,戒備……這些東西是不變的,它們緻密地凝固在銅像中,水泥里,和人們的臉孔上。
GIF/1420K
《燃燒彈》預告片里的一個有趣的細節,朗茲曼一把推開了要攙扶他的朝鮮工作人員。你就知道他這次朝鮮之旅有多不爽
劇組一邊走,一邊瞞天過海地偷偷拍攝。最後得到的可用素材不夠多,朗茲曼只能在影片的後半段,採用《浩劫》里用過的手法——對著鏡頭講故事。
毫無疑問,故事在「燃燒彈」的高潮處結束,這也成了電影的片名。
《燃燒彈》電影海報
《燃燒彈》預告片
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那就是,導演朗茲曼一路上都在和女副官肆無忌憚地調情。我猜想,六十年前,他也是這麼挑逗金順錦的。
考慮到朗茲曼來到朝鮮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追憶過去的戀人,這樣的行為,讓我感覺有些彆扭。但官方特地安排三位漂亮女性陪伴朗茲曼,也讓我覺得異樣。
我在開頭就說到,這是個愛情故事,但不能被浪漫的講述。這不僅是因為情場老手朗茲曼對他生命中每個漂亮女人都大獻殷勤,也是因為金順錦一方的蹊蹺。
陰謀論者有數不清的理由懷疑金順錦靠近朗茲曼是否另有目的——
她是不是某個地下組織的間諜,想從這個法國左翼青年身上套取信息?
她是不是朝鮮官方安插的耳目,以便監視在國外一直熱衷於社會活動的朗茲曼?
她真的聽不懂外語嗎?如果是,那她是怎麼明白約會的時間和地點的?官方又是從哪裡知道了她與朗茲曼的私密情事?
此外,她在賓館審判會上輕鬆脫罪,事後又給朗茲曼發明信片,這些不符合朝鮮政府一貫做法的跡象。
所有這一切,讓人細思極恐。
最後,老情人當然是沒找著,朗茲曼只好憑畫追憶往事
朗茲曼說過,自己是一個很晚熟的人。但也許對他更恰當的評價,會是「幼稚」或者「任性」。
在自傳里,他只要一提起自己過去參戰的事迹,和追到的女人,言語之中都充滿難以抑制的自豪感。他在《燃燒彈》中的講述,也讓很多觀眾聽出了沙文主義的傾向。
在拍攝紀錄片《浩劫》時,他更是硬逼一個理髮師講出自己的恐怖回憶。這名理髮師曾經被蓋世太保召入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為毒氣室里待宰的猶太人剪頭髮。
在講述這段經歷時,理髮師在朗茲曼施加的壓力下,情緒失控,與此同時,朗茲曼關心的只是,攝影師有沒有正確地捕捉到理髮師的雙眼。
在關於金順錦的事情上,朗茲曼的態度也在挑戰我的底線。
儘管他一次次向別人動情地講述自己與「他的愛」(my beloved)的遭遇,整件情事也他被渲染地愈發激情神秘,但當回憶結束,他卻直接表示自己根本不想找回金順錦,即使他在2004年和2015年都回到過平壤。
「我不想看到年歲和時間留下的痕迹。」
年輕的朗 茲 曼
坦白說,對朗茲曼和金順錦的故事了解的越多,我就越不想寫這個故事。我懷疑他與金順錦的愛情。這可能只是一個花花公子的風流韻事,或者是一場見不得人的政治陰謀。
但最後我發現,錯的人是我。
這個愛情故事的主角並不是愛情。
即使我相信朗茲曼和金順錦的愛戀是真誠純潔的,但當金順錦在船上露出乳房下的疤痕時,她心裡想的絕不是用這種方式吸引對方。
對朗茲曼來說,他之所以一直忘不了金順錦,也很可能是因為這條疤痕,以及那句唯一的交談,「燃燒彈。」
為什麼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孩要身負這樣痛苦的傷疤?
為什麼她想主動向他人展示這條疤痕?
又是為什麼,一對沒有做錯任何事的戀人只能在偏僻的河岸邊偷偷擁吻?
沒有答案。答案也許將永遠淹沒在平壤那年復一年很少變化的夜色里,無人知曉。
如今朗茲曼已過91歲,金順錦比他還年輕,現在可能仍生活在朝鮮某地。
也許她就在平壤,也許載著朗茲曼劇組的遊覽車曾經開過她身旁。
她的疤痕,在她衰老皺縮的皮膚上,大概已經不再顯眼了吧。而她,是否還相信熱愛和平的人終會再次相見呢?
我想,她的回答,我們大概永遠都聽不到了。
文:鯨魚
本文首發於奇遇電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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