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小人物——來旺家的：蒙眼布類型的奴才

作者：黛襲

道格拉斯在《宇宙盡頭的餐館》中描寫了一個未來場景，那裡面的外星人養的豬不僅會談話，而且要求別人吃他們。那些豬歡呼雀躍的邁進烤箱前，先走到就餐的客人前，邀請客人去戳他們那肥嫩的臀部。之所以對這個場景印象深刻，完全是因為這段話違背了人性，是什麼樣的生存環境讓豬們如此選擇？看起來也不是被強迫的，因為他們歡呼雀躍，好像真的認同被客人吃掉就體現了它們的最大價值。

紅樓用事實告訴我們，這只是一種幻景，幻想它們甘心為主子服務，樂意被主子驅遣而不希求回報，也沒有掙扎和不悅。

今天咱們來說說來旺家的。來旺家的，和丈夫來旺都是鳳姐的體面「嫁妝」——陪房，來到賈府後，成了鳳姐的得力助手。來旺幫鳳姐做過的大事：秘密聯絡長安節度使雲光，辦成靜虛交代之事，讓鳳姐坐收三千兩銀子；被指派秘密殺害尤二姐的未婚夫張華。來旺家的也被委以重任，秘密為鳳姐放高利貸收利錢跑腿（出頭的是來旺，72回，鳳姐說「說給你男人，外頭所有的賬，一概趕今年年底收了進來，少一個錢我也不依的」）。可見鳳姐對旺兒夫婦的倚重。但旺兒夫婦並不完全忠於鳳姐，賈璉在外麵包二奶，小廝忍不住議論，旺兒聽到，趕緊阻攔。來旺在家難道不和來旺家的在枕邊透透風，來旺家的一絲一毫不給鳳姐說。還是平兒聽了，告訴給鳳姐，鳳姐才知道。這便是旺兒夫婦和平兒最大的不同，平兒赤膽忠心，事事為鳳姐著想，主子的利益便是我的利益；而旺兒夫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隔岸觀火。雖都是得力奴才，境界不在一個檔次上。

來旺家的平日就忽略鳳姐的利益——十六回，鳳姐偷偷放賬，所得利錢大約是進了自己腰包，所以不敢叫人知道。賈璉回家的當口，來旺家的偏趕來送放賬的利錢，幸虧被平兒攔住才沒暴露。平兒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都沒了，叫我說了她兩句」。來旺家的為什麼偏趕這個時候送來？大約是剛得了，急於討鳳姐歡心，就忽略了賈璉的存在——至少心裡沒當回事，在她心裡，大約即使賈璉知道了，也不能怎樣。是不能怎樣，但會不會破壞鳳姐在賈璉面前的美好形象？我們知道，夫妻之間就是這麼一點點起來的。

七十二回，鳳姐放賬之事已經在賈璉面前公開，家道艱難，眼看著鳳姐為打發宮裡的太監拿出自家的金項圈典押，謀點利錢為賈府辦事，賈璉也不便阻攔了。鳳姐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我要是再放一年利錢，都要生吃了我呢？」來旺家的笑著說，「奶奶也太膽小了，誰敢議論奶奶，若收了時，公道說，我們倒還省些事，不大得罪人」。這個回答讓我膽寒，也就是說來旺家的早就知道此事會得罪一片人，非但不及時替鳳姐排憂，到了此時，還用一種十分輕鬆而又霸道的語氣來敷衍？用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教鳳姐應對在賈府的信任危機？真蠢，還是事不關己，才會如此？

來旺家的，這種奴才不能說她不辦事，不精，但她是蒙眼布類型的奴才。主子面前，都是恭維，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即使知道實情也不會告訴你，反而還要用話來挑唆你，好像在你的眼上蒙上一塊蒙眼布，叫你看不清身邊有什麼危機。即使聰明如鳳姐，察覺到了危機，她也會用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化解。當然，又附之以需要仔細分辨才能品出的不屑。鳳姐過得第一關，過不了第二關，平白又多了內耗。鳳姐變成了一個內外兩股力量撕扯的氣球，總有一天會爆炸。

鳳姐說賈府已經捉襟見肘，來旺家的說，「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服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不肯罷了」。聽她這句話，還是隱隱透著與己無關的態度，哪一位太太奶奶願意落到靠折變頭面衣服生活這種地步呢？如果與主子休戚相關，也不至於如此雲淡風輕，反而「責怪」主子放不下面子。

她實際上最關心的還是，我為你做了很多事，你能給我什麼。

來旺家的兒子十七了，「酗酒賭博，容顏醜陋，一技不知」，還未婚配，來旺家的，早就看上了彩霞。彩霞是誰？王夫人倚重的丫頭，從小兒和鴛鴦、紫鵑、襲人等玩的好，人老實，又能幹，關鍵是近來出挑的越發好了。找這麼一個媳婦，臉上有光彩。無奈彩霞是王夫人的丫頭，要看王夫人安排。現在，彩霞被王夫人放了出來，叫彩霞的爹娘自行擇女婿。來旺家的就要鳳姐為兒子提親。鳳姐想他兩家也算門當戶對，先讓來旺家的找人去說，不成想遭到拒絕——遭到拒絕是正常的，也不看看自家兒子是個什麼品行？

這一天，來旺家的就來找鳳姐，說「竟不中用。我說須得奶奶做主就成了」。賈璉介面說，什麼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來旺家的不這麼認為，她說：「爺雖如此說，連他家還看不起我們，別人越發看不起我們了。好容易相看準一個媳婦，我只說求爺奶奶的恩典，替做成了。奶奶又說必肯的，我就煩了人走過去試一試，誰知白討了沒趣。若論那孩子倒好，據我私意試她，她心裡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她老子娘兩個老東西太心高了些。」這一番話，有三層意思：一、提親不成，別人就看不起我們，看不起我們你們有臉？二、平日替爺、奶奶賣命做事，現在相准一個媳婦，求爺、奶奶這樣一件事，難道不肯？三、彩霞自己是願意的（來旺家的說謊，其實彩霞不願意。原文是「早聞得旺兒之子酗酒賭博，容顏醜陋，一技不知，生恐旺兒仗鳳姐之勢，一時作成，終身為患，不免心中焦躁」），是他父母心氣太高，阻攔了這場好婚姻，這能是主子看著不管的嗎？「一語戳動了賈璉和鳳姐」，賈璉和鳳姐由不得不管這件事。

不知這事結局如何。我想無外乎兩種結果：一、彩霞藉助趙姨娘之勢，沒有嫁到來旺家，這個結果可能性不大，趙姨娘沒有支持者——賈環覺得這個丫頭去了，將來自然還有好的，意思是丟開；賈政的意見，且忙什麼，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趙姨娘如果十分想要彩霞，只好一個人鬧騰，但她能和鳳姐抗衡嗎？二、彩霞無奈屈服，嫁給了來旺之子，過著不堪日子，又多病多災，不久夭亡。就像林之孝說的，「白白的糟蹋了一個好人」。來旺家的倚勢「霸成親」，這件事將給鳳姐再次樹敵，因為動了趙姨娘的乳酪。

《雙城記》中德日發太太問德日發，「要是給你看一群不會飛的鳥，讓你主動衝上去拔它們的毛，你會不會從那些羽毛中最豐滿、最好看的下手？」我能確定，來旺家的，絕不是平兒這樣一個赤膽忠心的人可比擬的。他們夫婦的名字或許便是一個隱喻，雀兒撿著旺處飛，因為要飛到旺處，所以可以第一個把不會飛了的鳥的最好看的羽毛拔下來。本文開頭提到的那些豬，就變成了對人類幻景的絕妙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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