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廟」的香火與無所不在的迷信

中國觀察

唐映紅專欄

清華大學博士生，同時也是微信公號「不正經歷史研究所」所長的徐騰對河北易縣「奶奶廟」的考察和報道使得「奶奶廟」與他一起成了小小的網紅。河北易縣的這所「奶奶廟」，缺哪個神仙，就隨便建一個：握著方向盤的「車神」、全身綁滿鈔票的「財神」、皺紋很深的「學神」……

顯然，中國社會長期以來的唯物主義教育使人們普遍地不相信有任何神靈，因此徐騰所發現和報道的這座「奶奶廟」才會引起吃瓜群眾的好奇，特別是缺什麼神仙，就隨意地塑造一個「神仙」來膜拜，對受過教育的大多數吃瓜群眾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從唯物主義無神論教育的觀點來看，「奶奶廟」顯然是一種「迷信」，受過教育的理性人才不會陷入這樣的「迷信」泥潭。

且慢，儘管日常生活中對「迷信」的定義限於所謂的封建迷信，認為像膜拜「奶奶廟」這樣非理性地相信某種行為或儀規具有神奇的效力就是一種「迷信」。但是，從人類認知的角度，「迷信」卻遠比日常生活的定義要寬泛得多，在心理學裡，任何缺乏事實和邏輯的盲目相信都屬於「迷信」範疇。

心理學史上最著名的行為主義大師斯金納曾經通過動物實驗揭示鴿子很容易形成「迷信」。他首先發現在精心設計的箱子里的鴿子可以通過不斷地嘗試「學會」按照事先設計好的機關來獲得食物的方式，這是兒童行為塑造以及矯正的基本原理。接下來，他設計了讓食物定時出現，如每隔兩分鐘出現一次食物，與鴿子的任何嘗試都無關。通過比較長的一段時間，不同箱子里的鴿子竟然發展出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刻板行為。有些鴿子不停撲扇翅膀；有些鴿子不停搖晃腦袋；有些鴿子不停地啄箱子的某個地方……

道理其實很簡單，箱子里的鴿子在某一次出現食物的時候，碰巧在撲扇翅膀，它就有可能將食物的出現與撲扇翅膀聯繫起來，然後不停地嘗試撲扇翅膀，功夫不負有心鴿，堅持兩分鐘後「果然」又出現了食物。因此，這隻鴿子的經驗告訴它，撲扇翅膀可以獲得食物，而且每次只要堅持就一定能夠「靈驗」。其他鴿子也一樣，食物出現時碰巧在搖晃腦袋，就不停搖晃腦袋；碰巧在啄某個角落，就不停地啄那個角落。

斯金納這個實驗被稱為「鴿子的迷信」；心理學家大量的研究證實，人類也會像鴿子一樣在事先設計好的實驗任務中輕易地形成「迷信」。

事實上，「迷信」是人類自古以來且與生俱來通過經驗認識世界的必然產物。早在科學、宗教和哲學誕生之前，人類還是古猿的時候開始，最樸素認識世界的方式就是通過經驗，無論是親身經歷過，還是親眼看到過，只要某件事情與某個現象碰巧地同時或次第出現，人們就很容易將二者聯繫起來，並逐漸形成「迷信」。

經驗是人類認識世界最古老、最普遍也最常用的方法，經驗認識的特點是直覺的，無須遵循事實與邏輯，因此，經驗認識的特徵就是必然雜糅各種「迷信」。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哲學思辨的認識方法需要在既有的概念體系下遵循邏輯來認識世界；宗教是在經驗和邏輯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認識世界的方法，以無條件地相信某一觀念體系為特徵；科學是最為晚近的認識世界的方式，基於事實和邏輯，以實證的和可證偽的開放體系來認識世界，科學的本質是反直覺的。

生活中，哪怕是資深哲學家或者資深科學家，都難以避免會產生各種各樣的「迷信」。從進化心理學的角度，人類非理性的各種經驗「迷信」能夠高效率地幫助人們對事件做出迅速的判斷；而反直覺的科學認識則必須建立在事實和邏輯的基礎之上，在絕大多數日常生活情境中無法快速做出簡潔明了的認識判斷。

因此，「奶奶廟」里需要什麼神仙就塑造什麼神仙，不過是當地民眾樸素「迷信」的反映。如果他們接受過系統的科學教育，就不大可能盲目地相信泥巴塑造的「神仙」與他們的命途有什麼關係；如果他們接受過系統的宗教熏陶，也同樣不大可能相信違反教義這麼隨意捏造的「神仙」能像教義中嚴格定義的「神」那樣靈驗。

客觀地說，哪怕是接受過系統科學教育的人群，固然不大可能有「奶奶廟」這樣Low的「迷信」，但仍然可能在專業以外甚至在專業領域中充斥「迷信」。例如，生活中的種種「刻板印象」，以及對專業權威的盲目相信，本質也是「迷信」，只不過一般人看不出來而已。

所以，徐騰從建築學角度來發掘「奶奶廟」中的結構和造型，以平等的審美視角來觀察和欣賞「奶奶廟」的塑造，應該是一種儘可能客觀和中立的立場。哂笑「奶奶廟」裡面隨意塑造「神仙」，而在生活中缺乏起碼的實證質疑精神和批判思維，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作者繫心理學者)

本版言論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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