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琦:日本帝國的肉身政治
文| 蘇琦
如何看待和解讀從1895年到1945年的日本帝國興亡史,一直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話題。在這短短五十年間,日本完成了從努力效仿西方現代化模式的優等生、到被打翻在地的國際秩序挑戰者,這一令人眼花繚亂的角色轉換之旅。
對於深受其害的廣大亞洲民眾來說,日本帝國的歷史自有其連貫和整體性,就是一部軍國主義主導的不斷侵略、擴張、最後被擊敗的歷程。而對於西方主流學界而言,這段歷史雖不至於被如此簡化,但或多或少也是一部命定的毀滅史:日本的國家動員型趕超戰略,註定了市民社會的先天不足無力反制,結果一旦現代化挫敗,民粹主義加民族主義就與軍國主義彼此成全互生共榮了,其間雖有大正之春之曇花一現,但最後終不免誤入歧途。
與此論述相呼應的,是將德國看作日本在歐洲的姊妹花,而魏瑪共和也成為大正之春的對應物。進入後冷戰時代後,類似話語更有了針對新一批國家動員型趕超者的意涵。而後來者們自然要反駁一切帶有命定色彩的「歷史陷阱」論,並著重指出日德鏡鑒中可避免的歧途。
這些關於日本歷史的「命定性」和整體性的爭論,更多還是大政經結構意義上的論述,而美國學者馬克弟則令人大開腦洞地從「肉身政治」的層面來論證日本一路走向毀滅的歷史。在其《絕對慾望,絕對奇異:日本帝國的生生死死,1895-1945》一書中,馬克弟將日本帝國五十年史描述為一部層層加碼的、不斷加大對人們肉身盤剝力度的、吸血鬼資本主義興亡史,也即從多少兼顧勞動力再生產的形式吸納,到把勞動力通過物慾加以奴化和再商品化的實際吸納,直至把勞動力當做一次性可丟棄品的解形吸納,與此相對應的三個階段則分別被命名為生命政治階段、神經政治階段和死亡政治階段。
這種以「肉身」為主線的串燒確實有著別開生面的效果,一些此前不太為人們所關注的史實重新浮出,一些人們有著模糊印象的史實則有了新的意義。比如此前或許因為相較於西方大國動輒數百年的殖民史,作為帝國主義後來者的日本的殖民拓殖史相對短暫,人們更傾向於把其對殖民地的經營和對被殖民者的盤剝視為一個完整的時段,而很少在早期後藤新平式的生命政治和後期岸信介式的死亡政治間加以區隔。
再比如日本女性的犧牲及其對日本殖民事業的「貢獻」,曾在日本著名影片《望鄉》中得到了深刻而生動地展現,但人們很少會從皮條客帝國主義和生命政治的角度來加以解讀,更很少將此一階段海外日本女性性工作者的命運與後來的慰安婦制度間的遞進關係勾聯起來。
《望鄉》海報
同樣的「盲點」似乎也出現在日本戰前的都市資本主義階段,此前人們更多以正面的眼光來看日本這段現代化和都市化進程,視其為不幸被軍國主義吞噬的短暫的市民社會之春,而在馬克弟這裡,此一階段不僅被一體化到日本的「肉慾資本主義」三部曲中,還是日式資本主義到達毀滅與死亡階段必不可少的一步。
在馬克弟看來,勞動者先是在生命政治資本主義中,被生產為有生命的主體,從屬於商業資本主義以榨取剩餘價值為目的的形式吸納,然後在神經政治資本主義中人的精力和慾望都被資本主義改造和控制了,被商品化和奴化了,也即被全方位地實際吸納了,作為主體的人不存在了。最後,在強制勞動和毒品經濟橫行的死亡政治資本主義中,人們被直接改造為活死人,從而陷入被解形吸納的狀態。
在這種分析架構中,驅動日本帝國主義的源動力從一步步從殖民地的賤民勞動者(闖關東的中國苦力、朝鮮佃農和日本海外性工作者),轉移到了日本國內的大眾消費者,最後再轉到偽滿洲國的軍隊、官僚和投機集團。
資料圖:100年前的日本
乍看之下,馬克弟的描述和推論層層遞進秩序井然,然而細讀之下卻讓人覺得頗為牽強。本來將福柯式後現代身體政治學分析導入日本戰前商業資本主義社會語境,就已讓人產生歷史的錯位感,而其關於商業資本主義的神經政治如何為接下來的死亡政治打下基礎,就更讓人覺得過於離奇。尤其是從神經政治向死亡政治看似平滑的一躍,更因為加害/受害者角色的混淆而跳進了坑裡。
關於消費資本主義中人被商品化、被物慾奴化、消費變為主體、人變為客體等等話語,一般都更多出現在對西方後現代社會的批判中。而馬克弟對這種批判的徵用,則是想證明正是身體和慾望的被商品化,以及情慾的物慾化,導致了後來死亡政治的產生。
馬克弟的邏輯是這樣的:消費資本主義在實際吸納的過程中用可交換的愛欲來代替愉悅的使用價值,用商品化的愛欲代替人類慾望,從而導致無止境的虛無主義,進而在對人類慾望的徵用過程引導消費者去對抗生命本身。換言之,此前資本主義中本真性的人類慾望已經被多重神經政治替換和取代,扭曲為愛欲,而這商品化的愛欲包含著自殺和謀殺的快感,被意識形態引導著跳入死亡的深淵中去尋找娛樂。
為了強化這一邏輯,馬克弟指出日本軍人戰前熱衷於創作日本色情文學,他認為色情雜誌為日本軍隊提供了言論平台和敘述框架,而日本軍人對戰爭的商品化和情慾化處理與消費行為中,就暗含死亡目的論。日本軍人熱衷於描述血淋淋的和令人目眩神移戰場上的場景,這類似東京淺草的街道,一樣充斥著各種聲光效果和味覺刺激。而究其實質,日本軍人創作的充滿色慾的戰爭圖像和致幻商品是一個性質,都是在在掩蓋神經政治的剝削過程,都在導致情慾的絕對化。因此,在發達資本主義條件下,情慾的絕對化導致生命接近死亡,更導致生命扭曲為政治暗殺、集體強姦和帝國戰爭。
《在屋頂上休息的舞者,東京淺草》,1949年,川田喜久治
彷彿這邏輯上的連環跳躍還不夠驚險,馬克弟接下來給出了一個更為離奇的闡述:神經政治統治下的「色慾—死亡」大眾文化入侵了岸信介和古海等偽滿洲國政府和軍部官僚的心理機制,在他們眼裡,女人的身體被商品化,被當做可隨心所欲丟棄的男性消費品。因此,強姦和其他色慾暴力被改造成「自然行為」,而與這一「自然化」過程相結合的是偽滿洲國日本官僚對中國人的奴役——日本和朝鮮士兵在慰安所對朝鮮、台灣、中國大陸等地女性的蹂躪;南京大屠殺——以及其他累累罪行堆積起的20世紀罕見的死亡政權。
至此,日本帝國以「肉身和慾望」為主線似乎完成了一個完美的閉合:推動日本帝國發展的主要動力就是慾望,從邊緣賤民的慾望,到都市消費者慾望,再到投機分子和戰爭販子們的慾望。然而就是在這裡,細心的人們會發現一個會令馬克弟始料未及的荒誕邏輯:原來戰爭販子和中國苦力、朝鮮佃農及日本慰安婦一樣都是「奇異」的「慾望」的受害者,也都是日本帝國主義慾望動員機制徵用的對象。或者更準確地說,日本帝國的戰爭販子們因為受了消費資本主義神經政治將慾望商品化的毒害而變為死亡政治時期的加害者,進而把此前在生命政治中遭到盤剝的帝國邊緣賤民拽進強制勞動集中營和毒窟中,而在神經政治中同樣是商品化慾望犧牲品的日本都市消費大眾則不知所蹤。
如果馬克弟能夠「發現」將慾望商品化的神經政治與軍國主義動員機制二者間更廣泛意義上的關係,也即日本都市消費大眾是因為消費的越來越色慾化而成為軍國主義的擁躉,則不僅其關於日本帝國肉身政治的邏輯鏈條會更加平順完美,其在文化心理學上的意義也更加宏大。
然而這估計註定會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就像不是所有的「現代性挫敗」都會導致種族主義的大屠殺,也不是所有試圖通過色情文學來展現物慾化的色慾所造成的現代性疏離感和異化的行為,都是資本主義乃至帝國主義死亡政治陰謀的一部分。鄧南遮的色情或許暗示著《索多瑪120天》式的法西斯暴力,然而大島渚的《感官世界》完全可以被解讀為以情慾拒絕戰爭,以情慾化解殺戮和暴力。
如果說福柯等人對現代性的批判,因過於聚焦於資本主義通過慾望的物化對工人階級肉身的「奴役」,而被馬克思主義學者們批判為過多忽略了階級鬥爭的一面,馬克弟給人的感覺則似乎是往地緣政治衝突和階級鬥爭的語境里添加了太多肉身政治的內容,結果燉出了一鍋怪誕的充滿肉身之欲和死亡氣息的身體政治經濟學之湯。
從後藤新平到岸信介,從壓榨和「文明化」共存的殖民統治到赤裸裸的殘酷帝國主義,從生命政治到死亡政治,從苦力勞工,到強制勞工,從性工作者到慰安婦,這一切的轉變已然有著諸多合理的政治經濟學解釋,無需太多的奇異的肉慾的介入。
試圖為日本帝國的興亡注入肉體政治特色的努力反而會陷入泛化和簡單化的危險:是不是所有面臨現代性物慾化挑戰的社會都有著走向擴張侵略的傾向呢?色情文學和影像的泛濫是不是就是這種傾向的反應呢?恰恰相反,二戰前的歷史充分表明,與「物慾橫流」和「放浪」的美國社會相比,表面上充斥各種禁慾色彩規訓的德意日社會,顯然更具侵略性。
題圖:100年前的日本
【作者簡介】
蘇琦|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現為《財經》雜誌副主編,主管宏觀與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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