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洋貼吧觀察10個小時之後，我發現了鎖場和飯圈的真相

羊毛們的情感共振抵達巔峰之際，要想讓他們認清我們口中的「現實」可能會更加困難

作者 | 黃雲騰

半夜11點，楊洋貼吧還有很多人沒有入睡。如果你也還保持清醒，也許會有幸發現有人在帖子里講述鎖場失敗的經歷。「今天買票又被退了，心好累。」

你會看見羊毛（楊洋粉絲群體的昵稱）們互相安慰著，「不哭抱抱」，也會看見有人傳授更好鎖場的方法——和影院交涉時態度和語氣適當強硬一點，但也要適度放軟，「我們是消費者」。當然，也有那麼一兩個一級小號剛關注了楊洋貼吧，對鎖場行為嗤之以鼻。也有一些人建議把鎖場內容刪掉，理由是「他們都是瘋子」。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以上場景可以發生在最近一個星期的任何一個深夜。伴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負面輿論的持續發酵，這部電影讓「鎖場」、「黑粉」等飯圈通用術語被普通人熟知，也似乎打開了百度楊洋貼吧與外界長期封閉的窗口。偶像的神話面臨崩塌的風險，而粉絲試圖在這混亂之中維持所剩無幾的秩序。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粉絲「鎖場」起初在微博上爆發，隨後也引起了外界重點關注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是一個長期不混飯圈的普通人，或者可能是某個明星的「黑粉」，友情提示是最好繞道左拐。對於眼下這個情況，羊毛們的情感共振已經抵達巔峰，要想讓他們認清我們口中的「現實」可能會更加困難。

作為一位正處於上升期的流量小生，楊洋的貼吧首頁顯示關注人數有100多萬。因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票房與口碑下滑，楊洋一度淚灑路演現場，也讓這100多萬羊毛這幾天的關鍵詞變成了「不哭」和「堅強」，諸如「艱難時刻」這樣的標題黨也曾在貼吧首頁持續徘徊。

在一個《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的帖子裡面，一位已經在貼吧達到7級的羊毛曬出了自己的8張《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電影票根，「寒山子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如何處之乎？』 拾得笑曰：『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隨遇而安的偶像派」

楊洋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飾演夜華

包括製作方和演員、粉絲之間可能都未想到，一部IP電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讓飯圈對電影的影響力穿透了粉絲群體。例如，在此之前很多人搞不清鎖場和購票之間的區別，儘管此前也有其他明星的粉絲這樣干過。

但其實在貼吧里，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這上面。意料之外的，很多跟貼分歧很大，有些回復被指為黑子，「這幾天黑子很多」。更多人呼籲大家拿出實際行動，「去多刷幾遍票房吧」，「我這幾天也刷了幾遍」。

在貼吧內部，一位粉絲表示，在這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上映的夏天，她已經去看了這部電影兩遍。雖然在貼吧里這種行為屢見不鮮——有拉著親朋好友去看的，也有自己單刷8遍的。但考慮到她的身份——「我還在打暑假工，也不是很有時間」，單刷兩遍已經保證了她在貼吧說話的基本權益，並被接納進這個以熱愛楊洋為主旨的粉絲群體。

按照現行的貼吧升級法則，關注之後可以獲得會員身份，每日簽到和發帖回復可以獲得相應數值的經驗值。1級到11級需要3000經驗值，這意味著按照正常的生長體系，她已經在這個貼吧里活躍了200多天。而回到200多天前，楊洋還處於《微微一笑很傾城》播出後的爆紅階段，活躍於各個社交平台與八卦話題，有他的地方就有流量。

回顧明星楊洋的上升軌跡，必須承認粉絲是其中的重要一環，也是他走紅到今天的保障。

楊洋的故事已經被喜歡和不喜歡他的人所熟悉。楊洋，91年出生，中國人民解放軍藝術學校畢業，「寶藏男孩」和知名導演張黎親口認證的「小戲瘋子」，《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男主角。他的走紅受益於真人秀《花兒與少年》第二季的播出，隨後《旋風少女》、《盜墓筆記》等劇集上檔，讓楊洋從十八線直接上升為流量小生。

中國的明星一向與海外有著截然不同的發展通道。而楊洋的成名之路，其實也是人設再賦能的過程。

從曾經出演過《紅樓夢》的軍藝畢業生到嬌蘭廣告片中出鏡的「親密男友」，楊洋的形象幾乎在他成名後被全盤推倒重建。「我演完第一部戲之後有過一段迷茫期，那個時候迷茫期差不多有兩三年。」楊洋曾經在接受騰訊娛樂採訪時說。因為外貌出色，那個時候有偶像和實力派兩條道路擺在楊洋面前，但楊洋最終選擇了偶像派，「通過幾部戲，大家慢慢把我定義成了偶像派，那我就往偶像這邊嘗試了一下，沒想到還算成功。」

在娛樂圈，偶像派意味著良好的形象與龐大的粉絲基礎。至少從那時開始，因為出演若白和張起靈、肖奈等IP作品的男性角色，楊洋體會到形象定型的好處，「有時候也要隨遇而安」。命名為楊洋色的口紅單品售賣出100萬人民幣，而楊洋本人也被當做國民男神的範本，在之後飄柔和阿里VR實驗室中合作的「我的VR男友」項目中再次出鏡。

更重要的是，憑藉高顏值和這樣一種高頻率的出鏡姿態，楊洋可以輕易獲取大批粉絲。「晚上不敢看楊洋！wuli楊洋帥的太過分！」在2016年9月12日，一位名為「梨酔畫扇」的貼吧用戶發帖寫道，「顏值高、演技棒、唱歌暖，還有洋光一樣的笑顏、細長深情的眉眼......一見楊洋誤終生，不見楊洋終生誤呀！」

明星與資本的大敗局

在楊洋2016年的生日會上，公司宣布為其買下一顆星辰的命名權，好讓粉絲們抬頭仰望星空，就能看見屬於他的「最大最亮的那顆星星」

能夠把楊洋運作成「親密男友」或是國民偶像，也得益於商業力量的興起與助推。

不用花費太多力氣就可以發現，在楊洋貼吧這段時間遊盪的許多1級小號顯然並非「純粉」，有些人指責這次鎖場的行為危害到了電影產業，甚至害得製作方「虧本」。很難確認他們的身份。1級小號的馬甲之下，什麼都有可能。

事情發展到今天，很多情況已經遠超預料之外。鎖場從飯圈術語進入大眾層面，楊洋積累起來的口碑和業務能力被廣泛質疑。從8月3號《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上映到今天，楊洋貼吧的首頁從《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票房統計貼一直更換到「艱難時刻」，再到「換個方向繼續支持楊洋」。過程中間，一度有羊毛要求同檔上映的《戰狼2》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騰出排片，因為《戰狼2》的成功背後是「無數電影者的墳墓」，「扼殺了無數電影製作人的夢想」。

《戰狼2》已經摘獲43億票房，成為中國電影影史新任票房冠軍。這部電影成功的背後是登峰國際、北京文化等公司精心構設的資本局。但在已經失敗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身上，資本體現為一種強調作用。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由阿里影業、儒意影業共同出品，根據同名小說改編而成。兩家主控出品方試圖通過大IP和明星流量提升電影的覆蓋層面。「總投資近2個億，特效製作費用在這個投資比例中佔了40%。」即使被質疑質量不佳，但該片製片人薩支磊昨日在企鵝問答的回應中繼續為該片的「大製作」背書。「電影製作用時三年，拍攝時間用了93天，在後期製作上卻花費了15個月，還特地邀請了安東尼·拉默里納拉擔任聯合導演及視效總監。」

反映到該片男主角楊洋身上，資本試圖與流量形成強關聯。雖然在近期的回應中，薩支磊聲稱兩年前的楊洋名氣號召力都排在男演員候選名單的最後，但阿里影業在2016年就已成為悅凱娛樂的股東。悅凱娛樂正是楊洋經紀人賈士凱旗下公司，楊洋也在公司中佔有股份。

這本來可以讓明星、資本和公司各取所需。但電影上映後口碑的斷崖式下滑讓這種願望無法實現。「《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確實有很多缺點。」一位粉絲在另一個帖子跟帖承認。在她看來，這部電影劇情跳躍，檔期也不太合適，而且劉亦菲、楊洋兩位主演也「擋了別人的路」。

在這個夏天，如果沒有轟轟烈烈的《戰狼2》和此前原著引起的抄襲風波，以及之前背書帶來的心理落差，至少粉絲可以安慰自己電影不會輸得太過慘烈。而《戰狼2》的成功帶來了一種精神與意識形態的朝拜效應。在這個前提下，明星與IP的結合不再是制勝法寶，大製作未必是票房保證。

但實際上，所有流量小生或小花參演的電影，如果不是本身是大製作或強IP，票房天花房最高也只能到達兩三億元。一位業內人士表示，流量小生的作用更多體現在宣發階段，能夠帶起電影的熱度，至於拉動票房還要看電影本身的品質。

來不及思考這些，羊毛只是意識到整部電影的岌岌可危，隨後就開啟了以鎖場為主的自救手段。

在三部新國產電影上映後，有一部分羊毛已經開始反思：鎖場被媒體曝光了一輪，整個貼吧正處於被深重打擊的低落情緒。有人認為「鎖場」這種行為很丟人，但也有人仍然認為「鎖場」是外界曲解，「第一天就有人刷《戰狼2》，一買買300張票，那不是鎖場填場是什麼！！但人家這種行為就變成了正義的，而羊毛就變成給偶像招黑和製造票房毒藥的始作俑者...各大影院也開始反鎖場反填場，先不說羊毛是花了錢的，萬一趕上確實是想看電影的朋友被拒看呢？」

粉絲們的委屈甚至已經抵達了一個頂點。「現在覺得顏值高也是錯，一定得毀容去拍些迎合大眾口味的電影才能不被黑......既希望我羊能夠勇敢面對這種局面，又希望他能保持住自己的特點。」

被改變的飯圈社會

楊洋和粉絲互動

越到深夜，貼吧顯得越發團結。具體體現在把矛頭指向了外部——罪魁禍首包括但不僅限於李易峰的《心理罪》、與阿里影業對立的傳統電影公司，以及無數的「黑粉」與鍵盤俠。「楊洋和劉亦菲的粉絲人都是比較單純的類型。」在一個帖子內，一位羊毛認為自己找出了電影和演員被黑背後真正的原因，因為兩位主演的粉絲不爭不搶，卻「擋了別人的路」。

在心理學中，找出共同的敵人是維繫組織和加強凝聚力的一個重要方式。粉圈在某種程度上也類似於一個小社會——通過高層和精神領袖確立秩序，以與同類型小生競爭尋求存在感。在已經過去的原始社會，偶像一直是維繫社會存在的重要紐帶，而假想敵能夠讓所有人同仇敵愾。

要是不能理解偶像的實際意義，也就無法意識到這些粉絲其實也只是普通人。

他們不過是有著更集中的思想綱領和精神偶像，並且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後者汲取日常的精神養分。

在貼吧和微博上，要問這樣一個問題，「你是因為什麼成為羊毛？為什麼喜歡他？」得出答案其實甚至不需要三秒鐘。

因為顏值入坑是絕大多數人可以給出的標準回答。時間追溯到2016年9月份，楊洋兩個字在一位羊毛的微博出鏡頻率明顯變高。因為熱愛製作視頻，在成為楊洋的粉絲後，她的興趣愛好變成了給楊洋剪輯各種cut。像她這樣的博主在B站上有許多個，包括但不僅限於剪輯楊洋的單人cut、與其餘明星的CP cut，無論是「韓國人看楊洋《微微一笑很傾城》」還是部分評論對楊洋「在b站紅是有道理的，二次元的人都喜歡唯美的事物」的評價，重點都放在了楊洋的顏值身上。

但粉絲關係的維繫不僅僅依賴於脆弱的顏值。

從2016年開始，只要楊洋的行程進行更換，這位羊毛就會隨之在微博上加上相關話題。最近一段時間，這個相關話題變成了「楊洋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和「楊洋夜華」。

她的情緒一度有過輕微的起伏，會轉發「我好希望那些被輿論洗腦的人能親眼見一見他，那他們就會知道網上的謠言有多麼可笑了」，但大多數時候保持冷靜。在她的微博首頁，她依然轉發著各種各樣關於楊洋的微博信息——這些信息大都是篩選過的正面信息，讓整個微博看起來更像一個真空世界。「他註定會更好。」她在微博上評論。

與主動篩選信息形成對比的還有拒絕接受外界評價。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上映之後，一個名叫「羊毛今天舉報了嗎」的微博賬號開始高速運作，後者每天會發布20到30條左右的鏈接進行舉報。如果你點進這些評論，會發現這些評論有的是針對電影抄襲的、有的是控訴電影質量不佳的，還有的是對楊洋的演技提出了質疑，認為他飾演的夜華「油膩且面癱」。

他們生活在一個如此美好的世界，以至於一切外界的指責都無法打破。

透過這個世界，你很難想像這群粉絲在生活中的具體形象。在日常生活中，他們都是普通人。就像無數次被歷史證明了的事實一樣，我們製造偶像，然後被偶像所支配。這種信念驅使著他們的行動判斷，也讓外界一直堅信這種行為會在某些時刻顯示出脆弱性。

但是，當粉絲們開始在微博上刷楊洋9.9生日會海報公布的消息，飯圈再次顯示出它應有的力量。一個社會與一個圈層能夠維持它的穩固性，在於自下而上的層層加冕，也在於這些努力能夠得到合適的回應。

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路演結束後，悅凱娛樂CEO、楊洋經紀人賈士凱也在微博上喊話楊洋的「黑粉」，稱後者的攻擊已經讓其「忍無可忍」。「你們到底是對電影進行評價，還是為了指責而指責？」事實上，這封公開信把對楊洋的攻擊上升到「人身攻擊」和「職業操守」，或許使得這個問題一度脫離了對演員在電影角色詮釋的評價層面，也令整件事有了更大的動員範圍。

真正重要的是，通過這些陌生熟悉的法則手段，飯圈也能形成一套自給自足的生態模式。排除異己、偶像崇拜與不對等的互動交流，這些曾經出現過的社會現實重現在飯圈，徹底改變了楊洋的羊毛生態。

而在《三聲三世十里桃花》上映十天後，票房排名已經被擠到第七位。粉絲們也已經不再把鎖場提在嘴邊，如果你隨意打開貼吧中的一個鎖場相關的帖子，屏幕上會出現一行大字：

「很抱歉，您的貼子已被吧務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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