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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八大山人的「鳥道」觀

八大山人(簡稱八大)晚年繪畫還有另外一副面目,就是縹緲無痕,一切都似有非有,鳥將落未落,枝似存非存,山在依稀迷離中,水在茫然無著處。這有點像倪雲林。倪家山水,總是疏林特立,淡水平和,遙岑遠岫,淡嵐輕施,一切似乎都在不經意中。他用淡墨中鋒,輕輕地敷過,飄忽而瀟洒,既不凝滯,又不飛動,筆勢疏鬆而靈秀,他的皴法苔點,控筆而行,划過紙素,似落非落,如鳥跡點高空。八大比之雲林,更有過之,瘦硬的疏林,兀然的空亭,在雲林還隱然在目,而到了八大這裡,更是縹緲無著,一隻遠方飛來的鳥似落非落於似有若無的枯枝之上,就是八大繪畫給我的強烈印象。

八大晚年的藝術有雁過無痕的美。八大晚年的畫不僅在說世界的「幻相」,還在寫世界的「空相」。「幻相」在他的繪畫中留下的是荒誕,而「空相」在他的繪畫中留下的是無痕,這是八大繪畫的至微至妙之處,也是八大藝術最打動人的地方之一。

八大這一特殊的表現手法,與曹洞宗的「鳥道」學說有密切關係。以下便由鳥道論的討論開始。

一、鳥道說的來源

曹洞始祖洞山良價曾提出「鳥道」論,這也是曹洞立宗的重要學說。良價將自己的學說概括為三點,即:「展手而學,鳥道而學,玄路而學。」展手而學,如人張開兩手,空空如也,表現的是南禪道不在學、佛不在修的思想。玄路而學,重在以體證自性為本,曹洞宗說其門風「其位玄玄」,意即道不在外,而在心悟。「鳥道而學」,強調的則是空觀,如鳥之行空,去留無跡,孤鴻滅沒,無影無形。良價取鳥道為喻,即重鳥跡點高空、雁過不留痕的特點。

鳥道,即鳥行之道。在禪宗中,它常被作為虛空的代語。如北宋善卿《祖庭事苑》卷四所說:「鳥道,猶虛空也。」鳥在佛經中有豐富的寓意,傳說釋迦牟尼由鳥變成。印度大乘佛學嘗以鳥跡來比況性空,北本《涅槃經》卷二說:「譬如鳥跡,空中現者,無有是處。」《維摩經?觀眾生品》載,維摩為眾生說法,法如水上泡,如芭蕉堅,如電久住,也「如空中鳥跡」,盡為空相。

良價在《玄中銘》中闡述了以鳥道為空觀的思想。其序言說 :「寄鳥道而寥空,以玄路而該括。」以鳥道釋空道。《玄中銘》謂 :「夜明簾外,古鏡徒耀。空王殿中,千光那照。澂源湛水,尚棹孤舟。古佛道場,猶乘車子。無影樹下,永劫清涼。觸目荒林,論年放曠。舉足下足,鳥道無殊。」禪門是一空王殿,空王殿中的禪子不能離空而言道觀色。禪子就是一隻鳥,舉足下足,不沾一點,縹緲無著。《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又載良價語:

問:「承和尚有言,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師曰:「不逢一人。」僧曰:「如何是行?」師曰:「足下無絲去。」云:「只如行鳥道,莫便是本來面目否?」師曰:「闍黎因甚顛倒?」云:「甚麼處是學人顛倒?」師曰:「若不顛倒,因甚麼卻認奴作郎?」云:「如何是本來面目?」師曰:「不行鳥道。」

行鳥道,不逢一人,是說沒有影跡。足下無絲,是說無所羈絆。關鍵在於一心不生,一念不起,洒洒落落,透透脫脫。一念不生,於是一切過去相、現在相、未來相的分別都除去,不有不無,不大不小,不青不黃,不新不舊,一切法猶如虛空而無影跡。在這段對話的第二個段落中,僧人問是否行鳥道,就是得本來面目,良價又以不行鳥道作答。意思是,不能執著於鳥道,執著於鳥道,就是執著於空,禪宗是不有不無的,禪家說即心即佛,又說非心非佛。洞宗的鳥道,也是「為止小兒啼」的黃葉,不可執著。

八大是曹洞宗人,置身佛門有近四十年的歷史,即使晚年離開佛門,思想仍在禪道之間。行鳥道,作為曹洞宗的立宗理論,對八大深有影響。八大花鳥畫的獨特表現形式,其造型特點、境界追求,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洞宗「行鳥道」思想的影響。

八大在題《雙雀圖》的詩中說:

西洲春薄醉,南內花已晚。傍著獨琴聲,誰為輓歌版。

橫施爾亦便,炎涼何可無。開館天台山,山鳥為門徒。

前兩句寫暮春季節,乃落花飄零之時。獨琴聲即獨立無待之聲。傍著獨琴聲,即此心匯入世界的節奏中。誰為輓歌版:挽,拿著。歌版,古代歌者歌唱,常執鐵板拍打以伴唱。「誰為輓歌版」意為,哪裡需要人拿著歌版來伴唱。橫施爾亦便:施,禪宗用為施捨之意。橫施,即縱橫施捨,毫無計較,遇緣及施。爾亦便,隨宜所便,應機而出,亦即禪宗的方便法門。炎涼何可無:也就是所謂遇炎則炎,遇涼則涼,禪門有「瘦竹長松滴翠香,流風疏月度炎涼。不知誰住原西寺,每日鐘聲送夕陽」之說,意在隨意繾綣,隨心獨往,自由自在,去領略這世界的炎涼。

此詩的「開館天台山,山鳥為門徒」,在八大藝術中極具象徵意義,無論是他身居叢林,還是他後來出佛還俗,一生都在孤寂、清凈、純粹的「天台山」中,這天台山,就是他的空王之殿。他是個「心靈的住持」,而鳥兒就是「門徒」。這就像那位長期幽居天台的寒山子詩中所說的:「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八大以「山鳥為門徒」,其實,他的畫就是他的「山鳥」,他通過畫表達的是他的「鳥道」。「山鳥」之畫,為他說世界的法,說世界的空法。正像博山元來有一首法偈所說:「凈心即是西方土,水鳥時常演妙音。」鳥彰顯出他對佛的理解。元來有詩云:「清光萬里畫圖中,觸目歸雲鳥道通。夾岸青榕遮棹影,沖霄白鶴唳秋風。禪那竟許塵緣入,解脫還將奧義窮。赤肉團中休放過,分明認取自家公。」在鳥道中,才能認出「自家」。

二、空鳥:性空的真實

行鳥道,鳥跡無形,故鳥道即空道。傳說六祖惠能幼年時即有向佛之心,投弘忍時。問他姓什麼,他說:「性空。」大乘佛學講真空妙有的道理,認為一切法,都為空相,皆虛而不實。空不是說具體形象上空虛而難見,而是強調本源的空,即性空。佛學認為,一切法都本因緣而生,故無自性,故說是空相。佛教所謂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禪宗推崇的到彼岸的大智慧(摩訶般若波羅蜜),就是性空的智慧,「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盡在空中」,這也是洞宗鳥道論的核心內涵,八大藝術很大程度上在詮釋這一內涵。

關於空,八大在早期所作的《傳綮寫生冊》里,就有如下語 :

西邨展玩,噴飯滿紙,南昌劉漪喦聞之,且欲索予《花封三嘯圖》,余答以詩云:十年如水不曾疏,欲展家風事事無。惟有荒園數莖葉,拈來笑破嘴盧都。

在禪宗中,顯現一個宗門之特點,叫「家風」,八大風趣地說,他的「家風」,或者說他對佛核心精神的理解,就在一個「無」(或者「空」)字。這個「無」字,是南宗惠能禪法的真意,南禪被稱為「無相法門」,以無念、無相、無住為其核心思想。所謂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八大抓住一個「無」字,作為把握禪宗之進階,應該說是抓住了根本。

八大的「畫者東西影」也與空有關。八大認為,一切畫中的相都是幻而不實的,都是空相,都是「假名」,八大畫這個「相」,但心念卻在「空」,他要畫出「空」的「相」,在「空」之「相」中表現「實相」,表現有意義的世界。所以。八大作畫,不離「相」,又不在「相」,「相」即非「相」,「實相」即在非「相」中。繪畫要表現虛空背後的真實,並不意味在「相」背後有一個「實相」,有一個抽象絕對的精神在,其實,沒有「相」之背後,更沒有一個抽象絕對的精神(如西方哲學所言之本體),「實相」就在「相」中。

佛家的「無常」觀對八大有深刻的影響。世無常態,世態如泡影。就畫來說,作一畫,非一畫。南宋無准法師說:「似則似矣,是則未是;若是伶俐衲僧,不作這般蟲豸。」用龍樹的話說,都是一種假名。畫要寫出目之所視的相,相為空,故相為夢幻空花,世界在空觀之手的撫摩下,變成了非夢非實的對象。

石濤對八大這種追求,很有心會。他有題八大水仙圖詩二首,第一首云:「金枝玉葉老遺民,筆墨精研迥出塵。興到寫花如戲影,眼空兜率是前身。」兜率是欲界的第四天,佛教說釋迦牟尼成佛以前,就在兜率天,從天降生人間成佛。未來佛彌勒,也住在兜率天,將來也從兜率天下降成佛。從六朝開始,我國有兜率往生的信仰。石濤的意思是說,八大是從兜率天降臨天下的,他天生就是一佛子。他雖然是個藝術家,但他的眼光卻是佛的真空的眼光。所以,他看世界,看到的是一個「裸」的世界。他的畫畫的不是世界外在空間形象,而是世界的「戲影」。「戲」即假名,「影」是夢幻之象。以「戲影」來呈現世界的真實意義。《維摩經》說:「是身如影。」八大強調:「是畫如影。」石濤曾畫一幅《春江垂釣圖》贈給八大,上有一詩:「天空雲盡絕波瀾,坐穩春潮一笑看。不釣白魚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太虛端,八大的藝術就是要釣出太虛意味。

性空,是把握八大繪畫的重要進路,即使他晚年離開佛門,這一思想仍是我們了解他的繪畫的重要切入點,現藏於上海博物館的《蓮房小鳥》圖軸,是一幅太虛片雲式的作品。款:「壬申之七月既望涉事,八大山人。」又題有「天心鷗茲」四字,作於1692年。這幅作品是八大對曹洞「鳥道」說的很好注釋。茲以這幅圖為線索,來看八大以鳥道表性空的思想。

在《蓮房小鳥》圖中,山人將一隻似落非落的鳥,閃爍著欲動欲止的翅,睜著幽微難測的眼,獨腳「似立」於似有若無的蓮蕊之上。八大在《河上花歌》中說:「實相無相一粒蓮花子,吁嗟世界蓮花里。」佛教以蓮花比喻人的根性,象徵實相世界,強調一切眾生都有佛性。如果我們從佛教哲學的要義看這幅畫,有這樣的可能,八大的這枝蓮花,無根無依,似象徵根性絕對之獨立;蓮花若有若無,喻空幻不實 ;而一隻閃爍的鳥,似落非落於蓮蕊之上,似強調不粘不滯的無住義。當然,八大的蓮房小鳥並非是為了表達抽象的哲理,但這種特殊的處理方式,的確有喻示空觀之義。思維「世界蓮花里」,也說明他從根性看荷花、畫荷花的思想痕迹。他又有題畫荷花詩道:「一見蓮子心,蓮花有根柢。若耶擘蓮蓬,畫里郎君子。」他從蓮花中看出了「根柢」,所言即是世界的本相。

禪家對圖畫的基本看法是「不著看相」,一切相即非真。八大是接受這一觀點的。八大曾多次談到「無香說」。美國翁萬戈藏八大古帖冊十五開,其中第五開為臨倪雲林書,其語云:

太白詩:「風吹柳花滿店香」;溫庭筠詩:「香隨詩婉歌隨起,影伴嬌娃舞袖垂」;傳奇詩:「郎行久不歸,柳自飄香雪」。不知柳花香在何處,而詩人言之也。李賀詩:「依微香雨青氤氳」;元微之詩:「雨香雲淡覺漸和」;盧象詩「香氣雲流水」。此數者有香耶,無香耶?寄謂之無香也。於詩畫亦然。

這裡所謂無香之論,雖為雲林之語,但也是八大服膺之說。香只是其表,無香始是其本;香只是幻,無香方是真;香是有情世界,無香方是實相世界。放之於大千世界亦復如是。玄奘譯《心經》說:「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正是無香說之所本。

在良價「行鳥道」的理論中,多以飛鳥以狀其意。八大很少畫飛鳥圖,這裡含有深長的用思。今僅見八大生平唯一的《飛鳥圖》,圖上題有一詩:「翩翩一雙鳥,折留採薪木。銜木向南飛,辛勤構巢窟。豈知巢未暖,兩鳥自相啄。巢覆鳥亦傾,悲鳴向誰屋!」這首詩曾被解釋為表達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遺民悲境,疑解說有誤。我以為,此詩表達的不是一己之嘆,而是人的生存之嘆。在這首詩中,八大認為,人類因為目的、慾望而辛勤地勞作,無限地追求,就像一隻飛鳥,一隻總是在忙碌、追逐的鳥,有了慾望,就有求取,有求取,就會有爭鬥,有爭鬥,就永無安寧之地。所以,人類失落了自己的「屋」,是一個無「屋」者,以別人之「屋」為自己棲息之所,成了流浪者,—個生命之途的漂泊靈魂。八大不取飛鳥,原在於飛鳥易起追逐之想,失自性之真。

八大不畫飛鳥,還出於這樣的用思:飛鳥騰空,無依無憑,遁跡人倫,固然可以見其空靈,但這是脫略塵世的空,不近凡塵的空,這樣的空雖有空意,卻又背離了禪宗不有不無的不二法門,如《信心銘》所謂:「遣有沒有,從空背空。」這也是南宗禪與莊子哲學不同的地方之一。莊子哲學強調逍遙高蹈,遁跡於無何有之鄉。在超越「有」這一點上,南禪與莊子是相通的,但南禪並沒有停留在「空』』上,其哲學取向的準確表述應該是「不有不空」。落於「有」,則會有粘滯;落於「無」,又會遁入空茫。所以,八大的空,不是絕對虛無的空,而是畢竟空,是非有非無,是一種不加分別的心靈境界。其實,他晚年的繪畫正在實踐這一點。

山人的鳥道不追求獨鳥高飛的拔塵之韻,而就在世間,就在「有」中,而不拈寸絲之韻。他的「鳥道」不求高飛遠翥的曠落,而重即物即真的體驗。他的「鳥道」,不在高高的天空,而在山巒上,在小石旁,在靜謐的小洲,在獨立的枯荷上鳥兒似落非落,翅膀似飛未飛,不是為覓食而來,多現閑適之態,有的悠閑地棲息,有的打個小盹,有的圓睜著混沌的眼睛。這正是良價所說的既行鳥道,不行鳥道。行鳥道,以見其空;不行鳥道,以見其有。

三、鳥路:無念的心法

不從人路,而行鳥道。鳥道者,不滯形跡,無念之路也。

空相的關鍵在於心靈的空,禪宗所謂一念不生,萬法無咎。禪宗所說的無念與莊子是有區別的。莊子論妙悟,強調心齋坐忘,使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以排斥心念為其根本特點。而禪宗強調「無念者,於念而不念」,不以排斥心念為其根本特點,無念的核心是以真如念為念,所謂真如念,就是本源清凈心,它是人的自性,所謂「夫無心者切真心也,真心者即無心也」禪宗以真如心為體,念即是真如心體之用。於念中不念,在不念中有念。念與不念為一體。無念,不是什麼不想,而是強調無所系縛,不沾不染,如寒塘雁跡,不留痕迹,一切都在平常中,解除目的的求取,解除對境相的分別。

八大對禪宗無念為宗的思想有很深的解會,今存留的八大作品和文獻資料中,這方面的內容很豐富。無念是其基本的哲學觀念,也是他重要的藝術思想。其中涉及到山人藝術中一系列重要觀念。他提出不少與此相關的概念,如「天閑」、「涉事」、「天心」等,來突出這一思想。

1.天心。山人的無念之心,是一片天光自明,一痕真心乍露。他在《題梅花》詩中寫道:「泉壑窅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雲來鳥不知,水來草不知,風來石不知,因為我無心,世界也無心,在無心的世界中,雲無心以出岫,溪流潺潺,群花自落。洞山良價有法偈云:「青山白雲父,白雲青山兒。白雲終日倚,青山總不知。」八大在此詩中傳達了和良價一樣的思想。

山人另有詩道:

春山無遠近,遠意一為林,未少雲飛處,何來入世心。(《題山水冊》)

無心隨去鳥,相送野塘秋。更約蘆華白,斜陽共釣舟。(《無題》)

側聞雙翠鳥,歸飛翼已長,日日雲無心,那得蓮花上。(《題蓮花翠鳥》)

這幾首小詩反覆出現在山人的作品中,第一首說在無念心境中,群山已無遠近,遠近是人的空間感,在無念的境界中,人心退去,天心湧起,山林禽鳥都是我的心。第二、三首描繪的也是與「入世心」決絕的境界,在這裡斜陽依依,輕風習習,心隨飛鳥去,意共山林長,白雲卷舒自如,蓮花自開自合,一切自由自在。正像上引良價之詩所云:「白雲終日倚,青山總不知」,山人這裡是「白雲終日倚,蓮花總不知」。

在上節所討論的《蓮房小鳥》中,山人有「天心鷗茲」之款識,並有「天心鷗茲」之印。此本於《列子》中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住在海邊的人,喜歡鷗鳥,每天早晨到海邊,和鷗鳥一起玩樂,成百上千的鷗鳥落到他的身邊,一點也不害怕。他父親知道後,就對兒子說:「為我抓一隻來。」次日早晨,此人照例到海邊,但鷗鳥在他的頭上飛來飛去,不再落下。因為他有了機心,有了貪慾,有了目的,而鳥兒是忘機的。八大要做一隻有「天心」鷗鳥,與世界遊戲。在中國藝術中,「忘機,成為一種境界,像唐代畫家、詩人張志和號稱「忘機鳥」,他的「江上雪,浦邊風,笑著荷衣不嘆窮」的謳歌,他的「樂在風波不用仙」的境界,就是無心。蘇軾詞云:「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這也在彰顯一種無心的境界。梁份在《與八大山人書》中說:「長兒文起來述近褆,甚悉碩果之足以見天心也。」

八大此印款和後期常用的另一枚圖章「天閑」意思相同。這枚印章,學界多以「夫閑」釋之,意為:老夫是個閑暇人,甚至有的論者還將此印與所謂八大「婚姻」聯繫起來(夫的意思被說成是丈夫)。其實,這是一個誤釋。「天閑」是莊子哲學的重要境界。莊子曾舉馬的故事說天人之別,野馬放逸,任其馳騁,這是天;將馬套上韁繩,裝上衡軛,馬成了一個非自由的馬,一個任人驅使的馬,這就是人。莊子「天閑萬馬」的境界,後來成為中國藝術的境界之一。董其昌論畫有所謂「天閑萬馬,皆吾師也」、「天閑萬馬,皆吾粉本」之說。八大山人用此語,來強化他的無念說。八大在評倪雲林時,以天駿騰空,白雲出岫」形容其妙,所讚揚的正是空靈廓落之境。

2.涉事。在上節所舉山人《蓮房小鳥圖》中,山人又有「壬申之七月既望涉事」之款識,其中「涉事」二字在山人後期作品中多見。它是八大作品獨具的面目,中國繪畫史上沒有此例。他將繪畫稱為「涉事」,突出的就是無心思想。對此,八大在1693年所作《魚鳥圖卷》自識中有具體解釋:

王二畫石,必手捫之,蹋而完其致;大戴畫牛,必角如尾,蹋而成其斗。予與閔子,斗劣於人者也。一日出所畫,以示幔亭熊子,熊子道:「幔亭之山,畫若無逾天,尤接筍,筍者接筍,天若上之。必三重階二帖紙,紙處俯瞰萬丈,人且劣也;必頻登而後可以無懼,是鬥勝也。」文字亦以無懼為勝,矧畫事!故予畫亦曰「涉事」。

寫文章,必以無懼的心態方能取其勝,畫畫也是如此,以無懼的心態、好鬥爭勝之心方能畫出好畫。山人說,他是劣於斗的人,他不是以好鬥 ——勇於挑戰的心理去作畫,而是隨意而往,所以他將作畫稱為「涉事」——只是隨便來做這件事而已。「涉事」,就是「平常心即道」。

禪宗強調諸法平等,反對爭鬥。有個和尚問趙州大師 :「二龍爭珠,誰是得者?趙州說:「老僧只管看。」「只管看」,不是做一個世界的看客,而是不起一絲爭執之心。不爭之心,不於心念上去探討,就是不起念。有爭辯之心,就是衝突不平之心,此心流轉於內在幽暗的波浪中。唐代玄朗禪師說:「世上崢嶸,竟爭人我。」證悟之後,就是由崢嶸的塵世,走入平和之境。禪心說到底就是一種無衝突之心、不爭之心、所在皆適之心,雖無所追求,無所得,無所辯,但一切圓融,平和如大海,不增不減;如太虛,廓然盪豁;如朗月,一片澄明。

翁萬戈藏八大臨古帖冊十四開,其中第四開為臨懷素書,其云:「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過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見,事去而心隨去。」所錄此語頗能反映八大的思想。所謂「涉事」,就是無所「涉」,無所「事」,雖「涉」而未「涉」,雖「事」而無「事」,如趙州的茶碗,一切平常而已。

八大晚年頗神迷「鼓腹而歌」「羲皇上人」的上古境界,沒有爭鬥,沒有過分的慾望,質樸自然,從容恬淡,像夏日的南風和煦吹拂。八大有一詩云:「文窗九方便,涼風過時數。千金延上人(自注云:羲皇上人也);百萬圖老虎。」他在藝術中就「延」入這樣的「羲皇上人」精神。他筆下的鳥,多神情古異,鵪鶉是他最喜歡畫的鳥類之一,他筆下的鵪鶉,拱著背,冷著眼,尤其是鼓著腹,一副不落凡塵的樣子。

3.瞑鳥。八大山人喜歡畫鳥,很少畫飛鳥,也很少畫覓食、追逐的鳥,他的鳥或是悠閑地靜棲,或是冥然入眠,今見其有多幅睡鳥圖。

美國佛利爾博物館藏有八大十一開的花鳥冊,其中第九開為《瞑鳥圖》,畫一枯枝上的睡鳥,上有「八大山人畫」的款識以及《八還》朱文印。

山人有四開《花果冊》之二為一瞑鳥,卧於迷離的怪石之上,石頭只以淡淡的墨草草地點出輪廓,再以筆尖略染數點,給人若有若無的感覺,突出無所用心的韻味。

現藏於廣東佛山市博物館的八大《柳禽圖軸》,是其晚年的作品。畫怪石旁的枯柳,柳樹柔軟的枝條在寒風中舞動,枯枝上二鳥獨腳站立,靜靜地棲息,微閉的眼睛,似乎正在進入夢鄉。這幅作品同樣突出的是悠閑、無念,世界的一切似乎都離它們遠去,它們棲息於這世界的寧靜中。

八大的睡鳥圖與石濤的《睡牛圖》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表達無念於心的思想。《睡牛圖》石濤自題詩云:「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卻無心,不睡不夢寐。」牛睡了,我睡了,牛不知我睡了,我也不知牛睡了,不秉一念,不存一心,一切都自由自在地存在,互不關涉地存在,互不影響地存在。瞑鳥和睡牛二圖突出的就是這樣的無心思想。

4.不滯情境。八大的藝術對人類「滯情境之困境多有揭明。所謂「滯情境」,就是流轉於情感取捨之途。人有慾望,其行為就會有目的,在目的的驅使下,就會去追逐。追逐在慾海中,就會失落真性。在追逐中,必有所受,得之則喜,失之則憂,喜怒哀樂之情必由之而起。於是,人們陷入了情的困境中。

在《傳綮寫生冊》上,八大山人題詩有謂:

月自不受晦,澹煙蒙亦好。俯仰瞷晴軒,籬根空皎皎。此時世上心,所習惟枯槁。誰解惜其花,長夏恣幽討。

月自明,即使有澹煙蒙其上。也不失其本自的光明。而「晦」是人所造成的。人的心中有遮蔽,月則無光。世界中一切,本自皎皎,即使是野田籬落,也自有生命之光輝。「此時世上心,所習惟枯槁」:說的是人何以造成遮蔽的根源。語本良價。良價有「三滲漏」說,即見滲漏、情滲漏和語滲漏。見滲漏說的是知識方面的障礙,語滲漏說的是字句中的障礙,而情滲漏說的是人情感取捨的障礙,良價解釋情滲漏說:「智常向背見處偏枯。」《人天眼目》卷三引明安云:「謂情境不同,滯在取捨,前後偏枯,鑒覺不全,是識浪流轉途中邊岸事,直須字字中離二邊,不滯情境。」這正是八大所說「此時世上心,所習惟枯槁」的語源。它指出,凡俗之見,為情慾所滯礙,一味取捨,在目的求取中失落了對真性的領悟,只能每走偏槁,造成對世界的誤詮。所以,偏槁之見,乃情境所滯,世界的活絡與其爽然而失。八大認為,走出情境的拘束,讓世界皎皎光明地呈現。

至樂無樂,是莊子哲學的根本思想,也是禪家要訣。在小乘禪法中,無喜樂感就是悟禪達到較高境界的重要標誌。如由初禪、二禪、三禪悟入最高的四禪,四禪之境以念清靜、非苦樂受為其重要特點,去喜樂之受,滅去一切歡愉,心中湛然如明鏡止水。南宗禪更以超越喜怒之情為不二法門的重要標誌,所謂無念之法,就是一念不生,也包括對喜怒哀樂之情的超越。臨濟義玄說:「爾一念心愛,被水來溺。爾一念心嗔,被火來燒。爾一念心喜,被風來飄。」(《臨濟錄》)不滯情境的思想與八大故國之情表面上看有矛盾,長期浸染佛門的八大正是通過禪宗的無念哲學來克服心中的痛苦,他選擇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解脫方式。他所畫的鳥的眼神與此有關。

5.去機心。山人「天心鷗茲」款識中涉及到去機心的問題,其實「灌園長老」之號中也體現了這一思想。在《傳綮寫生冊》之三的一則書法作品中,八大有有趣的記載:

己亥七月,旱甚,灌園長老畫一茄一菜,寄西邨居士云:「半瞵茄子半疄蔬,閑剪秋風供苾芻,試問西邨王大老,盤飧拾得此莖無。」西邨展玩,噴飯滿案。

「灌園長老」之號,在山人早期作品中多見。此本《莊子?天地》,該篇記載,子貢南遊楚國,返晉,過漢陰,見一老翁澆菜園,抱著一個大瓮到井中灌水,吃力多而功效少。子貢說:你為什麼不用水車呢,水車用力少而功效大。這老翁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故事核心在反對機心,因為用機械,就是一種機事,是機事,就會有機心,有了機心,就破壞心靈的「純白」——純而不雜、光明澄澈的心靈。八大取「灌園」之典,所重即在破機心。機心是一種有目的的活動、知識的活動,同時也是受法度約束的活動。

6.芋頭禪。八大說,他在佛門,過著「三兩禪和煮菜根」的生活,生活平淡,但平淡中自有意味。《傳綮寫生冊》中有一幅芋頭畫,上有《題畫芋》詩云:「洪崖老夫煨榾柮,撥盡寒灰手加額。是誰敲破雪中門,願舉蹲鴟以奉客。」藏於日本的雜畫冊,也有山人所畫的芋頭,並有詩云:「雲居鬼蕷岣嶁蕷,僧寺疏山與蜀岩。卻上畫圖人膾炙,未向江獬說長饞。」在《個山雜畫冊》也有其《題畫芋》詩一首,其云:「歐阜明月湖,鬼載盈倉箱。倉箱似蹲鴟,讀易休為王。」「芋頭禪」,得無念無住的禪門宗旨。

從以上例舉八大無念哲學相關的內容看,八大融道禪哲學精神,以無念為法,強調以光明朗潔的心靈照耀世界,在無遮蔽狀態中顯現真實。他所提倡的無念思想,就是禪宗所倡導的「平常心是道」。八大深諳趙州大師「吃茶去」的哲學深意,他在《十六羅漢頌》中有這樣的句子:「咱吃盞茶,塞白時,爾在泰廟裡褪牙齒。」暗喻的就是「吃茶去」的禪宗公案。馬祖說,平常心就是「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經云: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去除目的、慾望、造作,去除一切分別見,就連成聖成佛的慾望也去除,平常心是菩薩行,是平等一禪心,是諸法平等的真正落實。《無門關》第十九則,記載了趙州和尚一首著名的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哪裡有什麼特別,平平常常地做事,就是得道。八大藝術在平常心中浸染甚深,他的畫題材的選擇、筆墨的表現、境界的創造等方面,都貫徹了這樣的平常心。沒有「平常心即道」的中國哲學精神,也就不可能有八大的藝術,那種在極平常生活中所湧現的高嚴生命感受的藝術。

四、鳥跡:空靈的美感

洞宗的行鳥道,強調世界一切法虛幻不實,故不可執著,不可沾系,體現了南禪「無住」的哲學思想,這也化為八大藝術流光逸影的風格。

從《蓮房小鳥圖》來看,八大畫一枝蓮花,卻是無根的蓮花,荷塘、荷花,盡皆刪去,作無所依傍狀,造成獨立無依的狀態,潛藏著無所沾系的思想。

無根,是八大山人花鳥畫的常設。在他的畫中,不僅蓮無根,樹無根,花木無根,甚至山也無根。往往他畫山,山總在虛無縹緲中;他畫樹,往往是一枝橫出,不知從何而來。一切都如雲起雲落,去留無痕;如「鳥跡」行空,似有還無。

無根,在禪宗中象徵無所羈絆、一絲不掛。禪宗的古德向無縫塔中安身立命,於無根樹下嘯月吟風,強調萬法本無根,一落根,即被羈絆。《趙州錄》記載:「問:『大道無根,如何接唱?』師云:『你便接唱!』云:『無根又作么生?』師云:『既是無根,什麼處系縛你!』」無根就在於無系縛。無根和孤立是相連的,無根意在無住,唯有獨立,方有無住不沾之心。八大畫樹畫蓮,等等,多作無根之態,顯然受到禪宗無住思想的影響。

八大的鳥道論,是一種無根之論,不沾不系之論,世界如幻影,故亦應縹緲無痕之心去體味之,不要有一絲的執著。八大的「鳥道」是幻影流動之「鳥道」。他說:「倪迂作畫,如天駿騰空,白雲出岫,無半點塵俗氣。」他的畫其實正有此境界。

如原為王方宇所藏的《花果鳥蟲冊》八開之五,影影綽綽的坡地上,畫一孤鳥,鳥形如影跡,一足輕沾山石,似落非落,一足提起,身體的體勢向上,蓬蓬鬆鬆的羽毛微張,作提起之勢,迷離的眼無意地閒遊。整個畫面給人一種鏡花水月、非幻非真的感覺。

現藏於蘇州靈岩山寺的八開《山水魚鳥冊》,第二開畫一小鳥,極可愛,畫面唯有此鳥,別無他物,小鳥尾巴高舉,兩翅抖動,兩角向上微提,似飛非飛,欲落未落,長喙側面對天,小眼微張。此畫也是八大不粘不滯的故態。

本為唐雲舊藏的八大十二開《書畫冊》,作於1705年,是山人在世最後一年的作品。

之十為《雙禽圖》,這幅作品空靈至極,畫二鳥靜棲於寂寞的江岸,一鳥獨足企立,一鳥靜卧。圖的主體以淡墨完成,只在最後以重墨微勾數筆,鳥的輪廓影影綽綽,石的外形也影影綽綽,沒有煙雨,但整個畫面似都在煙雨迷離中。

八大山人的「鳥道」,是一空道,體現出空靈的美。清人沈灝所說的「寒塘雁跡、太虛片雲」,正可用來評八大的畫。讀山人的畫,如雲影天光,如飛絮飄旋,如爛漫的落花隨水而流,閃爍著迷離的光芒,在這裡,沒有粘滯,沒有停留,沒有執著,沒有定在,如《壇經》所說:「離境無生滅,如水承長流,故即名到彼岸,故名波羅蜜。」禪修鍊到一個彼岸去,這彼岸(波羅蜜就是彼岸的意思),就是不粘不滯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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