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賊 正午·1024
有人嗜好木雕,總倒弄一些奇形怪狀的盆栽,我姨父就將它們擺在屋裡;有人倒賣玉石,我姨父就跟著買了半個抽屜,觀音,菩薩,貔貅,蝌蚪;有人喜歡養魚,我姨父的院子里因此辟有一個魚池;也有人喜歡養狗,我就是在那個人的嘴裡第一次聽說了各種犬類的名字,阿拉斯加,哈士奇,薩摩耶。直到現在我也不太對得上號。
肥賊
文 王琛
北京的秋雨只下了十分鐘,天亮了,我的兩條狗好像也換了心情,一齊站在窗前,喉嚨里發出深沉的興奮的嗚咽,周身抖動,好像它們眺望到了一個什麼新世界。隨便一點風吹草動就振作起來,我想這正說明了它們的生活過於無聊。無聊地吃定額的乏味的狗糧,無聊地睡在籠子里和床底下,無聊地朝樹木的根部汽車的輪胎和斑駁的牆根撒尿留念,無聊地向遠處的同類咆哮。它們無聊地隨便打一架,地上就滿是狗毛,風一吹,狗毛在地上滾動,像春天裡結成團的楊絮。每次出門,我剛要換鞋,狗就作出了準確的預判,守在門口,等著和我一起出去。被我關在屋裡後,它們總在裡面撓門,同時哀鳴不止。兩條狗本來都該是流浪狗,我收養了它們,又覺得這收養也是囚禁。好心辦了壞事。我怎麼都想不清楚為什麼事情是這樣。好在想不清楚也沒有關係,畢竟我們總在做著想不清楚的事情,一件一件,周而復始。我要說的另一件想不清楚的事情和第三條狗有關。
去年夏天我回了山東,騎了自行車去找我的姨父。我從城鎮最西側出發,小心繞過幾個路口,繞過燈紅酒綠,繞過炊煙裊裊,路上塵土越來越多,我的小腿開始酸脹發緊,停下來,這就到了我姨父的倉庫。多年前我姨父在城郊購買了一塊土地,蓋了幾層樓房做辦公室,又建了倉庫,鋪水泥,種樹,最後在院子里養了狗。院子的角落裡散布著大小七八個狗籠,每隻籠子一條狗,鐵絲封住了籠子,每日兩餐,狗負責對風吹草動發出叫聲。它們是活著的警報器。
在我們那裡這正是狗的基本功能。它們不做什麼寵物之用,它們就負責服務生產保障安全之類。有一回我將我的狗帶回去,它向客廳里鑽,被我爸一腳蹬了出去。「畜生。」說著他關上門。我的狗在城市生活慣了,它不知道它就不該進我們那裡的客廳。我們那裡也將家狗放在樓頂,一旦有陌生人靠近,它們就俯身叫了起來。我想它們也許是呼救,叫得凄厲,卻被人們視作盡到了看家的責任。「好狗。」他們讚許著,那些好狗因此終老在樓頂。也有狗從樓頂掉下來摔死,死狀很慘。「順著牆就想往下爬,」我爸哂笑著說起我們鄰居家摔死的兩條狗——也許是帶有一點自由成分的基因,關到樓頂沒幾天,老狗想垂直爬下牆,一腳踏空摔死了,過了幾天,小狗又跟著摔死了,「狗就是狗。」我爸的意思是它們到底是有別於人類。它們是不折不扣的畜生。
我姨父的倉庫是用來儲備農資用品的,以化肥為主。我姨父經營化肥生意二十多年了。二十年前,那時候全縣只有一個化肥工廠,我姨父是那工廠的會計,後來產生了一些變化,也就是1998年前後,大部分人下崗了,我姨父適時開展了自己的生意。我姨父是個矮矮的胖子,總是微笑著,我想也許是他的微笑容易取得農民的信任。農民找他買化肥,起初也許只有三五個人,後來就成群結隊,再後來許多村子都打他的電話。我第一次見到手機、傳真機、筆記本電腦就是在我姨父那裡,我也在他那裡第一次坐到了轎車,轎車是扁平的,一坐進去我覺得我整個人就塌了。它的速度也讓我和我的胃感到不安。我姨父駕駛技能不足,生意上又離不開酒,因此不止一次地將他的轎車開到他人車屁股上。我姨父趕忙下車,笑得像個彌勒佛,掏出錢夾,「兄弟,」他伸出手堅決地握出去,「兄弟」。
「姨父!」一個下坡,駛進大門,滿院子的狗叫聲中,我在空蕩蕩的院子里騎了半圈,停下來,遠遠看見院子一側的辦公室門開著,裡面坐著一個人。我姨父的身材是那種,即使他坐著也能看得出他是個真正的胖子。
我姨父抬起頭,看見了我,遠遠地站了起來。我不知該怎麼形容那動作是如何迅捷。像有什麼開關使他彈了起來。我姨父面向我,將他的兩手拿起來,幾乎搓了幾下,然後分開,好像不知道往哪裡放。我想他大概想起了我爸打給他的電話。
他站了一下,又坐下,擼起西裝褲腳,使肥胖的小腿露出來。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我。
你只要去過幾個鄉鎮企業的辦公室你就知道我姨父的辦公室簡直是個樣板間:棗紅色茶几,功夫茶具,寬大的老闆桌,牆上吊著各種花花綠綠的簿冊。辦公椅背後的牆上是一個巨幅的照片,照片上我姨父西裝革履,和另一個人握著手,一起看向鏡頭。「出洋相,」我姨媽說,照片里那個市領導跟每個去開會的小老闆都握手了,「人家握手握了有一百個人。」
我姨父將茶杯里的廢水倒掉,開動茶几的按鈕,燒起水,伸手找茶葉。我坐上長長的軟綿綿的沙發。有那麼幾年,每個春節我都在這沙發上呆過。除夕那天,負責倉庫看門的老吳就回家過年了,那是他一年唯一的假期,這時我就被我姨父叫過去,跟我表弟一起接過老吳的鑰匙,將他備好的泔水餵給每個籠子的狗,然後在我姨父的辦公室里收看中央電視台的晚會。十二點,縣城的中心方向傳來鞭炮聲,院子里的狗驚懼地狂吠起來。表弟在打遊戲,我拿了手電筒,走出辦公室,站在雪地里,在狗叫聲里看著遠處的煙花升空。倉庫鎖得緊,那幾年我讀大學,姨父的生意已經開始下滑,買化肥的人越來越少了。普遍的解釋是縣裡農民不愛種地了。我姨父尋求生意上的變化,他經銷了半年白酒,又做了兩年物流,幾種嘗試都沒有起色,各種年輕人被招過來又很快消失,只剩下幾間擺滿電腦的辦公室,像廢棄的網吧。
我姨父泡了茶,我們面對面坐著。有幾個年輕人走進辦公室,他安排他們開車出去。「接著要。這個星期都去那幾家。」他有點不耐煩,擺擺手。
我姨父最新的事業,模糊地說,民間借貸之類的東西。上個月我去了十幾個縣城,在那些街道上都看到了跟我姨父差不多的公司,大部分都關了。像一陣風刮過來又颳走。
我姨父的新公司遇到了一種常見情況:有些人借貸以後無法償還。我姨父的辦法是起訴到法院,同時也僱傭了一批紋了花臂的年輕人每天擺了桌子在別人門前打牌。但還有一部分人,他們借了錢,幾乎第二天就消失不見了,這其中有一筆數額最大的,那人消失得最乾脆,全家都不見了,連房子都早早賣掉了。那人是我姨父多年的朋友。我想我可能見過他。早年那幾個人總在我姨父的辦公室里打牌喝酒。他們當中有人嗜好所謂的木雕,總倒弄一些奇形怪狀的盆栽,我姨父就將它們擺在屋裡;有人倒賣玉石,我姨父就跟著買了半個抽屜,觀音,菩薩,貔貅,蝌蚪;有人喜歡養魚,我姨父的院子里因此辟有一個魚池;也有人喜歡養狗,我就是在那個人的嘴裡第一次聽說了各種犬類的名字,阿拉斯加,哈士奇,薩摩耶。直到現在我也不太對得上號。
那人消失以後,姨父的資金周轉出了問題,銀行也停止了給他放貸。我想他幾乎找了一切能借錢的人,包括各種親戚,比如我爸。我爸,所有親戚里對我姨父的生意頭腦最為讚許的人,如今掛了電話就只能長長地嘆氣。
我喝了兩杯茶,走出辦公室,我在院子里轉圈,走過倉庫,走過魚池,停在菜園的一角。菜園是我姨媽拿來種蔬菜的,角落裡放著一個院子里最大的鐵籠。籠子里是一條黑色的肥胖的狗。狗屎和狗糧幾乎堆在一起,蒼蠅紛飛,那狗趴在籠子里,見我走過來,輕聲嗚咽。
我看出它和院子里其他狗品種不同。
「廢柴,」表弟提了一桶泔水走過來,往籠子里的食盆倒進去,「廢柴,見了人都不叫。送過來幾年了,就關這裡,吃得跟肥賊似的,什麼用呢。」
我拿鉗子擰開了狗籠上的鐵絲。籠門開了,這黑色的胖狗伸出頭又縮回去,縮回去又把頭伸出來,幾次試探才走出來。它朝表弟沖了過去,它太久沒跑動,衝起來後身體有些搖擺,凌空落地,後腳有點打滑。它站在表弟腰下,不停上躍,以自己的臉去接近的表弟的臉,傳達熱情。表弟皺了眉,拿兩手阻攔它,不停跺腳,驅逐它。
哥啊。表弟遠遠地朝我抱怨,三年了也沒人放它出來,你別找事兒了。
這狗叫什麼?我問。
不叫什麼,就是條狗。
就沒起個名字嗎?
誰有時間給狗起名?
狗,回來!我只好這麼喊。那狗顫巍巍地朝我跑過來,伸出舌頭要舔我的手。它身上太髒了,我想躲開。任它跑了幾圈,我使勁把它推進籠子里,又拿鉗子擰緊了鐵絲。回到蒼蠅堆里,它站立著,抖動著,繼續嗚咽。
晚上,姨父非要留我吃飯,滿桌菜,他還要求姨媽煮了幾個羊頭。我覺得太膩了,放下不吃。他笑著,獨自拿起一個。他用菜刀把羊頭從中間劈開,分成兩半,拿筷子和手指把塞在頭骨里的肉扯出來,送進嘴裡,再抱著頭骨對著眼睛部位吸了幾下,「滋——」一會兒,羊頭成了殘骸,散落在桌子上,我姨父,我五十歲的姨父坐在那裡,攤開滿手的油。
—— 完 ——
題圖攝影:王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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