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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建松:畫得像或不像,哪種更「藝術」?

這不科學

宗教與科學的相愛相殺

自古以來,在藝術的領域之中,對於我們的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的自然世界,人們一直抱有兩種態度:竭力模仿我們眼中的「現象」,我們或可稱之為「擬真」;有意迴避其「現象」,我們或可稱之為「失真」

在我們所熟知的眾多畫作中,其擬真者,有如十七世紀的荷蘭著名畫家約翰內斯·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所繪之《德爾夫特的風景》(View of Delft);其失真者,有如十九世紀的荷蘭著名畫家文森特·威廉·梵·高的《星空》(the Starry Night)。

左圖為維米爾所繪之《德爾福特之風景》,右圖則為梵高的《星空》

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幅圖的風格迥異,那麼這其中最關鍵的差異是什麼呢?我們可以總結為一點,即對待「光」的態度不同——前者強調忠實於光的客觀狀態,盡量保持觀察者的中立態度;後者則力圖呈現對光的主觀感受,即觀察者自己的感受。

在現代普通人的視角看來,維米爾那種「寫實」的畫風明顯更直觀,更好接受一些,而梵高的作品則很容易引起人們的不同爭議(實際上梵高的作品也確實在很長時間都處於爭議的狀態)。

可即便是「寫實」的風格實際上也並非一直都受到追捧,人們一度對它也曾是抱著批評的態度。不過,與很多人想像的不同,這一批評並非是現代人的專利,實際上這場藝術之爭是自古就有的。

一、 「模仿自然」的藝術

藝術是對大自然的一種「摹仿」,這是在古希臘哲學中,對於藝術比較通用的一個定義。然而,恰好就是這個概念,引起了一個關於「擬真」和「失真」的連綿不斷的千年之爭。

為什麼這樣說呢?

因為這毛病就出在「摹仿」這個詞的模糊之處。譬如,一個畫家給一個人畫一幅「肖像」,那麼這個行為,在古希臘人看來,就可以被稱為「臨摹」或者「摹仿」。在這個肖像作品與其描繪對象之間就具有了一種「相似」的比例關係,因為「肖像」必然不可能等於那個被描繪者。在這個意義上,即便是「擬真」程度有如維米爾的《德爾福特的風景》,也是一種「失真」。

也正是基於這樣一種理由,古希臘最偉大的哲學家柏拉圖,對於「擬真」風格的藝術作品進行最嚴厲的批判。在他看來,無論多麼擬真的作品,都只能是一種關於「自然」的贗品,一種幻象而已,應當被人拋棄——《德爾福特的風景》不行,《星空》就更甭提了。(實際上,柏拉圖對自然的評價也不高。在他看來,「自然世界」也不過是對「神聖世界」的一個臨摹。)

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對於「摹仿」的態度則緩和得多,沒有其師那麼嚴厲。在他看來,藝術的任務本來就不是去「求真」,反而是需要「恰當的失真」——既非過度不相似,亦非過度相似。因此在他看來,維米爾的畫以及梵高的畫,或許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很多人就要說了,柏拉圖可能同時拒絕這兩者,亞里士多德又同時可能接受這兩者,那麼你剛才提及的「擬真」和「失真」的矛盾究竟何在啊?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亞里士多德的主張便是之後「擬真」方向的理論來源,而柏拉圖的主張則是之後「失真」方向的理論來源。

▍二、 擬真與幾何透視

在之前,我已經給出了一個古希臘人關於「藝術」的定義。不過,這個「藝術」跟我們如今的理解多少有些不一樣,在古希臘人的頭腦中,建築、醫學、繪畫、文學和數學都可以算作是藝術。而對於古代藝術觀念的最好的一句總結就是,「可以說,藝術即是知識,它就包含在各種規範之中。」(Ars dici potest scientia, quae praeceptis regulisque)。

因此,藝術在古人這裡,不是今人所謂的藝術創造,而是兼具實用性的概念。從另外一方面來看,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爭議焦點,就在於「關於自然的知識(藝術)」到底是否有用。柏拉圖認為,這種知識用處不大,這只是人自己營造的「幻覺」;亞里士多德認為,這種知識是非常有用的,「幻覺」本身對人也是重要的。

那麼,繪畫和雕塑這兩種藝術所關注的「幻覺的知識」是什麼呢?

那便是關於「光的知識」,亦即「透視法」,而這其中最常見的便是「幾何透視」(Linar Perspective)——這也正是「擬真」的關鍵所在,最簡單地說,就是遵守人眼睛所觀察的「近大遠小」的規則。

古希臘人是怎樣營造這種「幻覺」的呢?我們可以看下這幅古希臘壁畫《伊蘇之戰》(The Battle of Issus)。

古希臘壁畫《伊蘇之戰》,此為羅馬人日後的複製品。

在這幅畫中,除了擬真的人物造型以外,還利用了不同顏色來製造的遠近效果(遠暗近亮),這種「透視」手法被認為是源於古代希臘的舞台背景藝術——在舞台上,人們要用平面背景來製造立體視覺錯覺,繪畫的道理亦如是。

這種「幻覺製造法則」除了運用於繪畫上,還經常用於雕塑之上。譬如,由古代最為著名的雕塑師斐狄亞(Phidias)所造的,有著世界七大奇蹟美譽的「奧林匹克的宙斯巨像」。這座巨像雖然今天已經不存在了,但是據說,這尊神像就如同盧浮宮中的大衛雕像一樣是「頭大身子小」的造型,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令人們從下往上觀看的時候,不會覺得神像的頭部太小。(如果想領略類似神像的風采,北京雍和宮裡的檀木大佛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按照記載二者大小頗為類似。)

據說,奧林匹克的宙斯巨像使用了與大衛一樣的透視法,對我們的視覺進行了一番「補償」。左邊為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平視圖,明顯地會感到雕塑的「頭部大、腿短」。右邊為仰視圖,看起來反而正常得多。如果按照正常的人類比例雕塑進行,那麼仰視的時候,我們反而會覺得頭部太小,腿過長。

然而,關於斐狄亞所造的宙斯巨像,柏拉圖未必抱有太多的好感。在他的作品《智者篇》中,就對這樣的雕塑方法進行了批判,因為他認為這樣的方法是欺騙了人們的視覺,妨礙了真實:

那些製作巨大尺寸的雕塑家或畫家就不是這樣。如果他們按照精美原物的真實尺寸進行再造,那麼你知道的,上部看去會顯得太小,而下部看去會顯得太大,因為上部離觀察者遠,下部離觀察者近……事情的真相是我們碰到了一個極端困難的問題。「顯得像是」,或者說「好像是」但並非真「是」,或者談論不真實的某事物,所有這些表達法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總是令人深深地陷入困惑。

三、 失真與反向透視

在柏拉圖的另外一篇作品《理想國》中,他同樣批評了繪畫所用的「透視法」,並且他認為畫家的工作就是在「摹仿」自然之中的光影變幻——他只不過是製造幻覺,而自身卻缺乏真正的「藝術」,或者「知識」。

一張床會隨著你看它的角度不同而有異於它自身嗎,比如從側面看、從前面看,或者以其他任何方式看?或者說,儘管床顯示的樣子不同,但與它自身根本沒有什麼不同,其他事物也莫不如此,是嗎?……一名畫家能給我們畫一個鞋匠、一個木匠,或別的什麼工匠,儘管畫家本人對這些技藝並不在行,但若他是個優秀的畫家,只要他把他的木匠肖像遠遠地陳列在那裡,那麼還是能夠欺騙一些小孩和蠢人,使他們相信那幅畫就是一個真正的木匠。

這種3D街頭立體繪畫,我們如今會非常喜歡,但是這大概就是柏拉圖最痛恨的「幻覺」式繪畫吧。

這樣看來,柏拉圖幾乎同時堵死了「繪畫」(以平面表現立體)和「雕塑」(以立體再現立體)這兩門藝術的出路。然而,同樣正如之前所言,柏拉圖封殺的是兩種「擬真」的道路,卻為「失真」的藝術傳統打開了一條新的路徑。

為什麼這麼說呢?

柏拉圖不希望人們摹仿「自然」,但是在其他的哲學家看來,他並沒有攔著我們去摹仿「抽象的內容」啊。在柏拉圖之後的幾百年,被人們看作是 「柏拉圖再世」的柏羅丁就教導人們,藝術不是簡單地「對自然的摹仿」,而可以是「對精神的摹仿」。

這是什麼意思呢?

從另外一個角度上說,如果我們所畫的東西,不容易引起別人的「幻覺」,那麼是不是意味著這樣的藝術形式就合法多了呢?譬如,對於立體的人物,我們就力求使之平面化,使之看起來不那麼立體,這樣的思路就不行么?

讓我們就看下這兩幅圖的對比:

左圖為米開朗基羅所畫的《耶穌被釘十字架》(Crucifixion of Jesus),我們看起來充滿了「立體感」和「肉感」;右圖則為東正教的聖象藝術,我們看起來則「平面化」且「木訥」。然而根據藝術史的當代研究成果來看,這並非是某種技術上的無能,而是聖像作者故意為之的「冷靜」效果。

在這種意義上,在失真的藝術傳統中,「幾何透視法」被視為是一種過於擬真的幻覺手法遭到了批判。不過,這並非意味著失真的藝術傳統中,只有「平面化」這樣一條路徑。實際上,在「失真」的古代藝術傳統中,還有一種極為獨特的,充滿現代感的透視法:反向透視法(Reverse Perspective)。

那麼,什麼是反向透視法呢?

簡單地說,如果幾何透視法是「近大遠小」,那麼「反向透視法」就是「遠大近小」。這一概念是由俄國哲學家帕維爾·弗洛倫斯基(Pavel Alexandrovich Florensky)於1919年,在其同名論文「反向透視法」提出的。而最著名的「反向透視法」作品,莫過於下面這尊繪於十三世紀的拜占庭聖母畫像了,請看下圖:

這一幅聖母像可謂是「反向透視法」的傑作。請大家注意畫面中的座椅,它並非是按照「近大遠小」的幾何透視法所繪,而偏偏是選擇了「近小遠大」的反向透視法。如果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很容易就將此誤讀為畫家的能力不足所致。

那麼,古人為什麼會有看起來這麼「超時代」的畫法呢?這基於的是什麼原理呢?

這是因為在「幾何透視法」的繪畫之中,畫面之外的人才是那個觀察者。也就是說,幾何透視法是以觀察者為中心的。然而,這種「反向透視法」則要表達的是,畫面中的人物在向畫面之外觀看。

這也就是說,這幅聖母像所要表達的中心思想乃是,不是你在觀畫,而是畫中的聖母在看你——如果從她的角度來看,你這邊的世界自然是反向的「近大遠小」了。

【作者簡介】

聶建松|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北京大學宗教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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