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歷史寫作規範淺議

陳仲丹，男，出生於1956年6月，畢業於南京大學，博士學位。現任世界史專業教授。

主要研究範圍為：

1．英國及英聯邦史，主要成果為《迦納》。

2．和平學研究，主要成果為《和平檔案》（8本）、《和平論》（譯著）、《聖賢講和》。

3．世界文化史研究，主要成果有《文明之旅叢書》（四本）、《圖文年代》（三本），分別為《牆頭政治》、《畫中歷史》、《曲繪世態》。

4．國外漢學研究，主要成果有《中國大眾宗教》、《中國：傳統與變革》（譯著）、《十八世紀中國社會》（譯著）等。

「大眾歷史」，又稱「通俗史學」，是現今一個為社會關注的重要史學方向。它是以史學的大眾閱讀和普及為目標，以求史學研究成果能獲得最為廣泛的受眾。大眾歷史在史學領域帶有文化產品生成的特色，生產的是為大眾消費的文化讀物，其作品具有選題廣闊、通俗易懂、文字生動、語言洗鍊的特點，集知識性、趣味性和科學性於一體，以便為社會各層次、不同文化水準的讀者接受和喜愛，因而有著服務於廣大民眾增長知識、開闊視野、愉悅身心的重要功用。

歷史學的建構和功用體現在多個方面，它既需要一些受過專業訓練的職業研究者旁徵博引、皓首窮經地探索歷史真相、探究學術，也需要一些人將研究成果吸收掌握，轉化成歷史知識和歷史智慧，乾淨利落、娓娓動聽地講述出來。而近年來史學領域出現了這樣的現象：

1

---一方面現有的歷史寫作越來越枯燥乾澀，趨於專門化，內部愈益封閉，專業研究成果高深難懂，史學論著出版後乏人問津，僅在同行圈子裡自我消化，互為贈送

2

---另一方面，市場上各類書刊、電影、電視劇中，有關歷史的作品佔有很大比重，而以講述歷史為主要內容的電視節目《百家講壇》也很受觀眾歡迎。

而以講述歷史為主要內容的電視節目《百家講壇》也很受觀眾歡迎。這一冷一熱形成的強烈反差說明人民大眾是熱愛歷史、喜愛歷史的。「歷史是以大眾的活動為主要內容的。因大眾需求而降生於世的史學，無疑也應服務於大眾的需求。從這個意義上說，大眾化是史學的生機所在，也是史學的起點與歸宿。」

大眾歷史的寫作是項頗有挑戰的工作，其難度全然不亞於學院派的精英史學寫作。而現在其寫作的主體還不是專業歷史學家，而是大量的非專業人員，有不少還是網路寫手。有學者指出：「正如一些西方史家所提出的那樣, 現在史學界面臨的挑戰, 不是研究技術, 而是用通俗的手法, 向更廣大的讀者重新介紹歷史。中國缺少一支寫作水平高而又能及時吸收史學研究成果的歷史作品創作隊伍。」儘管有像黃仁宇這樣優秀的職業歷史學家投身這一事業，但大多數大眾歷史寫作的熱心者仍是像筆名為「當年明月」這樣的業餘愛好者。而且就影響而言，非專業的歷史寫作似乎更受大眾歡迎。這就需要職業歷史學家深思，如何將自己熟悉的歷史資源換上平易生動的裝束，讓它傳播得更遠，讓大家願意接受。

直白地說，這一「換裝」也就是如何更好地進行大眾歷史寫作，在寫作中將行業外人覺得難懂、興趣不大的史學內容轉變成人們喜聞愛讀的敘述，而且還要合乎史學工作的基本規範。總括而言，大眾歷史寫作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歷史的真實性是大眾歷史寫作要遵守的最重要的基本規範。歷史是真實的，容不得虛構和歪曲，對此大眾歷史也不能例外。大眾歷史是嚴肅的，不能用「香艷隱私」的噱頭將之變成八卦史學。其寫作不能違背史實，對歷史要「細說」而不是「戲說」。通俗不是低俗，更不是庸俗，它要建立在科學和學術的基礎上，用顯明生動的方式來表達。實際上許多優秀的大眾歷史寫作者也正是這樣做的。

王立群在被問到他在《百家講壇》做講座有什麼原則時，他回答道：「一是忠實於文獻記載，二是講出自己的觀點，三是講出我所認為的歷史真相，四是語言表述的通俗化。」

他把依據文獻如實述說當作是要堅持的首要原則。「當年明月」在反駁別人說他戲說歷史時說：「我沒有戲說，更沒寫小說。可以負責任地說，《明朝那些事兒》中有90% 的內容都是真實的，都有史書記載。要說虛構，那只是一部分場景和細節。」《明朝那些事兒》和《萬曆十五年》（黃仁宇著）這些大眾歷史的代表作，所敘述的歷史事實大多基於原始文獻記載，如《明實錄》等，因此可以認為他們的記述是真實的，雖然其中穿插著現代的印跡和作者的藝術想像，但不妨礙其基本內容的真實。而《萬曆十五年》更是一本嚴肅的史學著作，連「當年明月」所說的10% 的虛構也沒有。這本書注重的是其富於歷史現場感的寫作手法，通過對歷史場景極有穿透力的描寫, 把讀者帶進歷史現場，讓讀者如同親臨其境。相比較而言，現有的大眾歷史作者中更缺的是像黃仁宇這樣的專業歷史學家。

《明朝那些事兒》

《萬曆十五年》

萬曆皇帝明神宗

其次，大眾歷史寫作注重的是敘述、描述而不是論述。社會大眾對歷史讀物的要求是通俗易懂，貼近現實。無論講述一個朝代或一個歷史人物，都要選取那些與社會大眾關係緊密的歷史研究內容，使之既有意義又有可讀性。歷史敘事大眾化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將論述變成講述。其實這正是我國歷史記述的傳統——史學就是講故事，《史記》中最精彩的篇章是那些回味無窮的故事，沒有故事的歷史讀物是不會受到大眾歡迎的。「當年明月」認為「歷史可以寫得好看」，他說：「我寫文章有個習慣，由於早年讀了太多學究書，所以很痛恨那些故作高深的文章，其實歷史本身很精彩，所有的歷史都可以寫得很好看，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他在歷史和小說、正史和戲說、歷史學術和影視歷史劇的結合上找准融合點，以白話歷史、好看歷史為理念，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以鮮活的寫法，用流行文學元素和小說筆法，加入對人物的心理分析，對當時政治經濟制度的一些評價，吸納了敘議結合、伏筆照應、鋪墊懸念等多種手法，將歷史還原得清晰深刻、豐滿圓潤，做到了真正的「好看歷史」。

在西方，大眾歷史作品也表現出蓬勃的生命力，遠離深奧的學理闡發，擯棄枯燥的論證，以淺顯簡明、生動活潑的方式來書寫，以求符合社會大眾的欣賞取向。如2000 年出版的英國學者撰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日誌》，就是十分有名的大眾歷史作品。此書分三卷：安東尼·霍爾的《生死諾曼底》、安東尼·肖的《帝國風雲錄》、約翰·戴維森的《天下海戰》。它們以「日誌」的敘事方式，對每一天發生的有關戰爭的情況，如戰爭各方的決策與布局、戰鬥事件乃至重要人物的性格、心態及其職務的變動都作了具體描述，並配上當時留下的大量珍貴攝影圖片，最終以鮮活生動而又細緻入微的書寫，復原了當年宏闊壯觀、鐵血交織的戰爭場景，因而極受讀者歡迎。當代西方大眾歷史的勃興，再次彰顯了歷史學「鑒古知今」的價值功能及其在建構大眾文化中的重要作用。同時，它也給歷史學本身的發展提出了迫切需要解決的大問題。作為人類文明傳承紐帶、民族精神之載體、治國安邦之經驗寶庫與人生道德、智慧源泉的歷史，不應該塵封或禁錮在學者的書齋中，以深奧冗長的書寫方式來表述，而應該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加以描述和展示，成為滋養與愉悅大眾的文化食糧。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英德海戰

再次，大眾歷史寫作尤其要注重對歷史細節的描繪。有學者認為：「通俗寫史用來打動讀者的並非秘密武器，不外乎在寫作中注重具體的歷史情境的描寫以及對生動逼真的歷史細節的刻畫。這使得他們的寫作，鮮明地區別於傳統歷史寫作的精英身份、官方色彩和主流地位，所以他們才能在網路上如魚得水，遊刃有餘。」解璽璋先生說：「通俗歷史寫作就是要用『細節』這個鎚子敲開它的外殼，把藏在裡面的真相和盤托出。」說到對歷史細節描寫成功的範本，可以新近出版的譯著《致命的海灘——澳大利亞流犯流放史》為例。這是一本大眾歷史的傑作，該書作者休斯如同一個聲口畢肖的說書人，大量史實在書中成了引人入勝的故事。他查閱了大量檔案手稿、文件、報刊，參考了數百部研究著作，不過他更留意流犯本人留下的材料。以這樣的方式寫出的書明顯的特點是細節表述清晰生動，描述活靈活現，比如流犯遭到九尾鞭抽打的細節，讓我們能切身感受到他們的巨大痛楚，化為文字是字字血淚，以此再現的歷史場景自然非尋常筆墨能比。現引書中的一段見其一斑：「最常見也是最恐怖的懲罰是鞭刑，無論什麼罪都可折抵為挨皮鞭。流犯戴維斯的手稿冷靜地描繪了鞭刑這一血淋淋的流犯文化儀式，摹繪精微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這樣述其詳：九尾鞭的做法和用法是最可怕的，讓人難以想像。上面有9 根尾巴，或者不如說9 條皮帶，每根長4 英尺……每根尾巴上面都有7 個反手結，做成鞭狀，有的末端有金屬絲，有的則塗了蠟。該用哪種，得由司令官決定。懲罰犯人的地點在很低的一個地方，幾乎與大海齊平。就在水面上，有一塊跳板，100 碼長。在跳板中段的旁邊，立著一架三戟刑具，把人綁在上面，側面對著平台，司令官和醫生就在平台上面走動，這樣他們就能交替地看見那個人的臉和背部。他們的習慣是每抽一鞭走100 碼。因此，挨抽100 鞭子的人就要綁一小時——一抽完鞭子，除非到了吃飯的時候或晚上，否則就立刻派他去幹活。他的脊樑紅得像牛肝，鞋子裡面全是血。而且不許他上醫院，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行。這時，醫生的助手幫他清洗傷口，用短麻屑往上面再塗抹一些豬油，然後就去幹活……經常的情況是，這個人第二天又因為瀆職而再遭鞭笞。」鞭刑的殘忍程度讓人難以相信在英帝國的歷史上竟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鞭刑（左）、持鞭者（右）

當然，大眾歷史寫作還有其他一些特點，如注重口述史料，尤其是在現當代史領域，還有對圖像史料的關注，因為圖片的具象特徵比文字更易吸引人注意，以及適當採用心理描寫，這在名人傳記的寫作中特別有價值。注意到上述這些大眾歷史寫作的規範，就能增強歷史寫作的滲透力，使歷史資源積極地活化起來，以發揮史學更大的教化和怡悅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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