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燕然山銘——刻盡了榮耀,卻刻不下一聲嘆息|文史宴
文|雲翳
最近《封燕然山銘》在蒙古被發現,是考古學界的大事。東漢前期,外戚竇憲大破北匈奴,令班固作《封燕然山銘》,勒石記功。該銘文一度被左宗棠部將張曜發現並拓下拓片,但因兵荒馬亂沒把具體位置記錄下來,到現在才最終確認。只是這個銘文上面的故事,卻是被班固掐去了頭尾的,文史宴公眾號特邀漢史學者雲翳為您復原整個故事,順便講講東漢政治。
夏天總是故事開始的時候。這個夏天,國人共有的故事中當有一則屬於軍威。先是朱日和的盛大閱兵,緊接著某影片的票房神話讓越來越多的人們知曉了「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以及那個叫陳湯的漢將。
而當這一切還熱烈在八月的時候,考古學家們又從遙遠的歷史深處帶來了一條古老的消息:在蒙古杭愛山發現班固為大破匈奴所書的摩崖石刻——《封燕然山銘》。
埋沒風沙下近兩千年的漢家軍威,而今重新天日,怎能不令人為之振奮。有人甚至戲言,此等天降祥瑞,可比武帝汾陰出寶鼎、武后洛水現奇石。當然,那山崖上一筆一划勾勒出的漢隸可當不成兒戲,其與史書上的交相輝映,佐證了一個時代的榮耀。
封燕然山銘及發掘現場
一世榮耀,千古情懷
1
公元前209年,匈奴單于冒頓殺父自立,逐步統一北方草原,建立起龐大強盛的匈奴帝國;公元前202年,漢高祖劉邦結束多年戰亂,建立西漢,開創了強盛的漢王朝。
西漢王朝初期地圖
自此,兩個國家、兩個民族在亞歐大陸的東方上演了長達三百年的戰和情仇。這其中既有匈奴人白登之圍的鐵騎無敵,也有昭君出塞的和睦相處,但讓後世中原王朝津津樂道更多的卻是衛青的封狼居胥、陳湯的雖遠必誅,班超絕域輕騎催戰雲、耿恭孤軍千里守邊城。而這些漢家軍威在燕然勒石之後達到了鼎盛。
早在東漢光武帝時代,匈奴已分裂為南北部。南匈奴為了對抗北匈奴,主動歸附東漢王朝,並徙居塞內。北匈奴因為種種原因,力量衰弱,也未敢對抗東漢王朝。但是到了漢明帝初年,北匈奴逐漸強盛,開始入寇五原、雲中等邊郡地區。
漢明帝於永平十六年(73年)組織反擊,派遣竇固等四路大軍出擊北匈奴,佔據伊吾盧城(今新疆哈密),與其爭奪西域。然而隨著明帝駕崩,北匈奴利用漢朝大喪罷兵之際,勾結西域的焉曹、龜茲等國圍攻漢廷西域都護府。
東漢與北匈奴及鮮卑丁零少數民族對峙地圖
但是由於耿恭之守、班超之能,漢廷重新控制西域。自此以後,北匈奴國勢逐漸衰弱。漢章帝元和二年(85年),北匈奴內部發生分裂,「黨眾叛離」,南匈奴乘機攻其南,丁零乘機寇其北,鮮卑從東面頻頻進擊,西域從西面不斷邀截,北匈奴苦不堪言,並於章和元年(87年),被鮮卑人殺死了單于。
北匈奴連遭打擊,內部更加混亂,其屬下的屈蘭等58部、人口20萬、勝兵8000人,自主到雲中、五原、朔方、北地投降東漢王朝。章和二年(88年),北匈奴又遭蝗災,處境更加窘困,「降者前後而至」。
在此種情況下,南匈奴正式上書漢廷,請求與漢朝軍隊共同出兵擊滅北匈奴。於是,永元元年(89年)夏,車騎將軍竇憲、征西將軍耿秉率騎八千出塞,史學家班固被任為中護軍隨行,參預謀議。
大軍出朔方,與八千度遼兵、三萬南匈奴軍隊會於涿邪山,與北單于戰於稽落山(今蒙古國額布根山),北單于大敗逃走,漢軍追擊,前後斬殺一萬三千餘人,俘虜部族二十餘萬人。
竇憲與匈奴會戰稽落山
竇憲與副將等登上遠離邊塞三千餘里的燕然山,令班固撰寫《封燕然山銘》文,刻石紀功,頌揚漢軍出塞三千里,奔襲北匈奴,破軍斬將的赫赫戰績。其辭曰:
「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聖明,登翼王室,納於大麓,惟清緝熙。乃與執金吾耿秉,述職巡御,理兵於朔方。鷹揚之校,螭虎之士,爰該六師,既南單于、東烏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群,驍騎三萬。元戎輕武,長轂四分,雲輜蔽路,萬有三千餘乘。勒以八陣,蒞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絳天。遂陵高闕,下雞鹿,經磧鹵,絕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屍逐以染鱷。然後四校橫徂,星流彗埽,蕭條萬里,野無遺寇。於是域滅區單,反旆而旋,考傳驗圖,窮覽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躡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銘上德。其辭曰:
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
」
封山銘文刻臨摩品
史家班固不愧是一代文章大家,此銘文獨具匠心。首先,從體例結構來說,序與銘的配合別出心裁。一般來說,銘文當是長銘與短序。但此文恰恰相反,其敘主帥之貴、軍威之盛、此戰之義、戰爭之捷和立碑之意,長達二百多字,而真正的銘卻只有隻五句而已。
序用賦體,銘用騷體;序韻散結合,節奏鮮明,韻律優美。而銘句句押韻,緊鑼密鼓;序詳銘略,相得益彰。其次,從語言詞藻來說,此文多取融經典,化為偉詞,《詩經》、《尚書》等儒家經典的成語運用甚多,歌功頌德。
如《大雅·裕高》中有「不顯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憲」之句。班固只用「元舅」一詞,就將竇憲的尊貴顯赫表露無遺。因此,劉勰在《文心雕龍》就感嘆到「若班固《燕然》之勒,張昶《華陰》之揭,序亦盛矣。」戰是勝戰,文更是好文。兩相結合,怎能不流傳千古?
此戰大勝之後,竇憲又在第二年再破北匈奴。緊接著,永元三年(91),竇憲發動消滅北匈奴的金徽山之戰,此役俘獲單于母親,北單于遁逃不知去向,茫茫塞北,空無匈奴一兵一卒。漢匈兩個國家間長達三百年的戰和於此告終。
東漢後期疆域圖
而代表著漢軍勝利的燕然勒功之舉,又因班固的文章,千古流傳,成為了後世文人、將士對於漢家軍威的直接印象以及立功塞外的精神寄託。「燕然刻石」、「燕然勒功」之句在後世的唐詩宋詞、明清文章中屢屢可見。最有名的當屬宋人范仲淹的名句「燕然未勒歸無計」:雖然身處西北邊關,但是未有燕然勒功的功績,哪裡還有回家的打算。
只不過是一場折子戲
2
從文學上來說,《封燕然山銘》足可謂傳世千古的名作,英雄的故事與華美的文采,再加上作者親歷的自豪之情,故而至今讀來都能感受到此文的英氣逼人、豪氣干雲。但是,於歷史中看,此銘文只是故事裡那最美好的部分,沒寫完開頭,也缺少了結尾,恰如一出折子戲。
1、不會寫下的開頭
細究起來,其實漢和帝即位之初也就是竇憲出征之際,北匈奴的威脅已經大不如前,需不需要北征、如何北征都需要仔細考慮利弊得失。單純聽從南匈奴之言,多少有點冒失。作為南匈奴本身來說,他們從自己的利益出發進攻北匈奴,破北成南,無可厚非。但是作為中央朝廷,則還要考慮到邊疆大局。
漢朝大臣宋意就認為:
鮮卑侵犯匈奴,只是因為可以劫掠財貨。他們把功勞歸功朝廷,只是貪圖朝廷的獎勵。如果聽從南匈奴之意滅掉北匈奴,那麼就必須要考慮如何去禁制鮮卑了。滅掉北匈奴,鮮卑在外丟掉了暴掠搶劫的對象,在內又得不到功勞的賞賜。因其豺狼貪婪的本性,肯定會成為邊患。現在北匈奴請求和親,應對準許他們歸附,把他們作為朝廷的外藩。如果行兵費賦,聽從南匈奴的意見,就丟掉了上策,去安即危,絕不應該同意。
今天看來,宋意的見策確有獨到之處,北匈奴滅亡之後,鮮卑果真成為東漢中後期的北方大患。然而當初漢廷卻同意了南匈奴之請,這其中還涉及到一則宮廷醜聞。
當時繼位的漢和帝年僅十歲,因此女主稱制,竇太后臨朝。故而,作為太后的兄長——竇憲則是青雲直上,執掌大權。
竇憲畫像
年輕的竇太后為人忌刻,生性風流。早在漢章帝在世之日,她就陰謀害死得寵的宋氏二貴人和梁氏二貴人(和帝生母),禍亂後宮。在章帝駕崩後,竇太后居然對來京城弔喪的王族紈絝子弟劉暢生有好感。兩人是否有染,無法確考,史書有句曰:「得幸太后」。
一日,她詔令劉暢到上東門等候接見。竇憲聽到之後就緊張了,他擔心長此以往,劉暢會分去他的宮省之寵,削弱自己的權勢。
於是他暗中派刺客潛入上東門侍衛當中,刺殺了劉暢。沒想到,後來東窗事發。竇太后大怒,把自己的哥哥竇憲暫且關在內宮之中,可能是愛恨兩難間姑且之計,但更可能是在糾結如何迴避刺殺王族的罪名,保下自己臨朝稱制的支柱,以及竇氏家族權力的權宜之策。
這個時候,竇憲就想了一個辦法。史書記載:
「
憲懼誅,自求擊匈奴以贖死。
」
恰好此時,南匈奴請戰。於是順水推舟,不顧其他意見,竇太后派竇憲率軍出發。
這樣的緣由,班固沒有寫進故事的開頭,不是不知道,應該是不願寫。《後漢書·文苑傳》載:
「
永元元年,車騎將軍竇憲復請(傅)毅為主記室,崔駰為主簿,及憲遷大將軍,復以毅為司馬,班固為中護軍,憲府文章之盛冠於當世。
」
崔駰、傅毅、班固三位當時最富有才華的文人在永元初年的時候都在竇憲的幕府供職。顯然,三人之中只有班固後來是成為了竇憲的心腹,於北征之中擔任中護軍要職並且撰寫紀功銘文。
而比班固早先投靠竇憲的崔駰卻沒有得到重用,並最終棄用。原因是二人對竇憲的態度起到了決定作用。二人寫文都有著對竇憲功業的歌頌,但是班固還表現出是對竇憲給予其晚年立功機會的知恩圖報和感激涕零,而崔駰卻始終堅持勸諫規勸之意。
知識分子想要在主政者手下實行自己的政治抱負,首先要學會容忍執政者與自己信仰衝突的缺陷,甚至是同流合污。班固和崔駰都藉助了竇憲的勢,但是強度不一、深淺有別。撰寫《後漢書》的范曄批評班固「迷世粉」,或許指的就是這點。
2、還未寫完的結局
銘文里刻下了戰爭的結局,但是卻沒有寫完故事的結尾。戰爭使得漢廷短期內北方無虞,得以重建西域都護府,聲威遠播。然而意料不到的卻是竇憲撈足了政治資本,不僅沒有了出征前的殺人之罪,得勝後更是威名大盛,朝野敬畏。其勢力急劇膨脹,進而加速了漢廷內部權力矛盾和較量的進程,引發了一連串反應。
史書記載:
「
「竇憲平定匈奴,威名大盛。於是以耿夔、任尚為爪牙,以鄧疊、郭璜為心腹,以班固、傅毅皆置幕府,以典文章,把攬朝政,佔據要津。一時刺史、守令等官員多出其門。尚書僕射郅壽、樂恢因為違忤竇憲之意,相繼自殺。朝臣震懾,望風承旨。」
」
竇憲以為有大功於漢,愈加跋扈恣肆。最終漢和帝只能依靠宦官鄭眾來密謀行事,逼竇憲自殺,一舉剷除竇憲勢力。班固受其牽連,也被免職,後又被捕入獄,死於獄中。然而,此舉之後漢和帝親近宦官和扶持梁氏的做法,又了導致東漢後來的戚宦政治癒演愈烈。
或許,有人說,竇憲的結局雖是悲慘的,但畢竟給漢家天下留下了強盛的武功軍威。然而,歷史的弔詭之處在於英雄同樣也會是某種意義上的罪人。永元四年(92年),在北匈奴驅除之後,執政者竇憲迎來了一個為帝國北疆重謀大局的選擇。擺在眼前的路可能有兩條:
一是既然征北之事是南匈奴之求,可以令南匈奴北返故地,由漢廷派使節領護;
二是撇開南匈奴,漢廷直接駐軍塞北。
然而,竇憲卻選擇了第三條路:竇憲仗著自己功大,想「結恩北虜」,從投降者擇一人立為北單于,「置中郎將領護,如南單于故事」。
這樣一來,彷彿又回到了戰爭之前的樣子,事實並非如此。司徒袁安認為,在保持與南單于修好情況下,重新設立新降服的北匈奴,「失信於所養,建立於無功」,而且依照慣例,「供給南單于費直歲一億九十餘萬",「今北庭彌遠,其費過倍,是乃空盡天下,而非建策之要也」。
漢和帝時期地圖
然而,竇憲一意孤行。一年之後,他所擁立的北匈奴單于反叛,北征之功,只停留在了石刻下。反叛的北單于沒過幾年即被覆滅,但所造成的草原權力真空,卻給了鮮卑人崛起的機遇。
幾十年後,鮮卑人成為漠北草原的霸主、漢廷更大的邊患。三百年後,范曄在《後漢書》里寫到:
「
竇憲矜三捷之效,忽經世之規,狼戾不端,專行威惠。遂復更立北虜,反其故庭,並恩兩護,以私己福,棄蔑天公,坐樹大鯁。永言前載,何恨憤之深乎!自後經綸失方,畔服不一,其為荼毒,胡可單言!降及後世,玩為常俗,終於吞噬神鄉,丘墟帝宅。嗚呼!千里之差,興自毫端,失得之源,百世不磨矣。
」
此文貌似也有不輸《封燕然山銘》的情懷,只不過是滿滿的恨意……
正如夏日之會緊跟著秋夜,熱情似火的故事也該有個夜涼如水的嘆息。於黃沙漫漫中、大漠蒼穹下,苦苦尋到的那一方石刻,跨越千年之後的遇見,不單單是為了讓今人只想起往日的輝煌、某個人的功業,更為重要的是深思那個時代里雄輝開闊、積極進取的精神所承載的歷史,以及還可翻來覆去的為後世之所謀。
如此,當不負這一次的重逢。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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