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德國的訪問學者要去北大教哲學，這位學者他自己認為德國有非常偉大的哲學家尼采、康德、黑格爾，結果他到了北大的校門口，保安人員問他說您是誰，您從哪裡來，您要到哪裡去，讓這位德國的訪問學者震懾住了，他說在中國一個校門口的保安就把他的人生哲學問題給問倒了，他苦思了三天，沒有得到任何的結論。

這是吳清友先生在某次演講中分享的一個故事，我很喜歡，他說懂這個故事的人就明白他的心情。

一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呢？在吳清友先生看來，一切最終還是要回歸到哲學層面上的那個終極問題：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往哪裡去？而將這個哲學問題套用在商業上，就變成「錢是什麼，錢從哪裡來，錢往哪裡去？」

全世界的企業家在經營過程中都要追求利，而這個利從哲學的角度來看，就是「利他」，即要能產生價值。假如一個企業家的事業不能產生價值，就想讓自己企業盈利，那麼這對社會就不是一個正當的存在。

眾人皆知，經營誠品書店，吳清友先生賠了15年的錢。但他卻堅信，「經營誠品書店這賠錢的15年，是上天對我最大的考驗——這讓我獲得了人生中最寶貴的心靈上的感受。因為這讓我第二次看到了自己。」

在30多歲的時候，吳清友先生投資房地產積累了資本，當他擁有的金錢超過生活所需之後，覺得錢不是那麼重要，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

然而他不想要的，上天也給了，那就是先天性心血管疾病，他必須被送往急診室，進行再也可能醒不過來的大手術。

於是他突然覺醒了，到底存在是什麼，生命是什麼。因為這一段特別的人生遭遇，他開始看一些哲學、文學跟心理學方面的書，從此，才了悟到閱讀在他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開始思索人生到底何去何從。

德國文學家赫曼赫塞有一句話：「大自然是上帝或上天最偉大的創作，而人類最偉大的創作，盡在書本當中。」這句話改變了吳清友先生，因為閱讀的好因緣，也因為遭遇到中年危機、生命瓶頸，造就一個不喜歡讀書的人，想透過閱讀去了解人生、了解自己。

他說，創造誠品，其實不是為了要經營事業，也不是為了要打造品牌，就是面臨一個生命何去何從。假使我還能重見陽光，生命被迫歸零後，什麼是你最重要的選擇？什麼是你來這一趟，應該要完成的？

30年前吳清友先生是這樣看生命的：對於這個世界我充滿了感激，感激自身的存在，擁有健康的思維，有滋於生命中的笑、累與愛，正如詩人所寫，我的存在是一個永恆的奇異，那就是生命。

30年後他認為生命第一個是無償，人是無名。有一次他去配一個黑框眼鏡，女兒說爸爸，你太嚴肅了，為什麼要配黑框的眼鏡，隔了沒幾天，他拿眼鏡到眼鏡行去請師傅做調整。師傅說，吳先生那你就多微笑啊。這麼簡單的道理，眼鏡師傅都明白，我們愚鈍的人卻往往要時過境遷才稍微有點後知後覺。

我們人在四種關係裡邊不斷調整和尋找自己的定位，這四種關係就是人跟自我之間，人跟他人或社會之間，人跟蒼生大地萬物之間，最近的哲學又有一種說法，人跟未知的世界之間，其實就是所謂的人文思維，人類的存在不斷地在調整、認知、確定自己在這四者之間的關係。

所謂人生，就是一連串的不斷的思索，就是思考跟探索，是一連串不斷的了解，一連串不斷的覺察，然後一連串不斷的要做抉擇，抉擇之後要不斷的有行動和創造，之後第六個，要有不斷的精進。

每個人的一生都在為他所相信的價值而做奮鬥。當然也難免樹立了一些恐怕一生也無法達成的五個字，希望我的生命能充滿這些。這五個字就是：善，我希望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正，希望我是一個充滿正面思維的人；高，自我的期許高，定的標準高；強，希望企圖心能夠強，因為生命中終歸有太多不如意的事情，必須要任性的來度過它，來克服它；大，我當然希望我能通過不斷的精進，能夠有更大的格局。

生命要用減法看人生，人其實來空空，去空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假使我們每個人在檢討和反省自己的時候，不管你在順境或者在逆境，能夠把自己的財富去掉，能夠把你的名位去掉，把你的職稱去掉，把你所有的物質跟富庶全部去掉，那一剎那我們大概最容易看清楚每個自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本質。

對自己有限的生命，吳清友先生觀照了自我30年前和30年後。在他生命困頓的時候，其實一直在尋找所謂事業跟生命可否有交集，希望能夠把生命的價值融入在事業的理念。

誠品是一個不一樣的開始，它是從理念形成之後，再去尋找營運模式，所以才會產生有書店，有畫廊，有講堂，有伊文空間，他希望能夠兼顧到所謂愛、善、美，之後才會形成一個人文藝術跟創意，希望能夠融入人的生活，展現一種文化。

誠品對閱讀，對書有一種想像，這個想像就是在一個大的城市裡邊有百萬本書，一年有千萬個人進來，有千萬種進出的情況，迸發出來的能量是應該與人為善的，也是這種正面的能量，對賠錢15年的誠品一直在鼓舞前進。

在賠錢15年當中，吳清友先生認識了兩位藝術家，他們現今都已經圓寂了。

其中一位老的雕塑家，他的作品從1925-1975，做50年還是沒完成，另一位是畫家，吳清友先生收藏了他的畫，把他畫的背面打開來看，畫布的後邊從1958的注跡，1958、1961、1963、1969，一直到1988年，他用鉛筆在劃框上寫「完成」，這位老先生在1989年過世了。

相較於這兩位藝術家，我們的生命都太渺小了，他們追求生命的簡單、極致跟純粹，反而是令我們產生敬意的。吳清友先生心想，既然從事誠品是為了生命的探索，他也希望透過這個去了解自己，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有天晚上，吳清友先生在誠品敦南店附近看到一位賣花的先生，在地上擺著幾支睡蓮，就買回家想給太太供佛。路過安和路口，看到一位殘障同胞趴在人行道上，旁邊擺了一個碗，他放了五百元於碗中，但當他往前走了幾步，又決定回頭，把兩支蓮花也放在殘障同胞旁邊。為什麼？吳清友先生說：「因為我感激他，在這個繁忙的都會裡，在人際關係淡薄的社會裡，因為有他，讓我在那一個當下，心裡升起了一股悲心。」

還有次在誠品敦南店二樓，一位和尚走到吳清友先生面前，吳清友先生本能地從皮包里拿出一千元放在缽內，但這位和尚很匆忙地就轉身下樓，吳清友先生好奇他為何走得急促，原來，誠品有位同事正瞪著他。

同事說，吳先生你不要再給了，因為知道你會給，所以他會等你，這樣會影響到其他顧客。一定有很多人會想：他到底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吳清友先生認為，只要你是「真布施」，那就沒有「假和尚」。

沒多久，吳清友先生又在誠品敦南店外遇到這和尚，和尚一個人站在路邊，眼睛不斜視，也沒有托缽。然後他試著慢慢從旁走到和尚面前，觀察和尚是否有在偷看自己，結果和尚很專心。

從很多小事里，你可以覺察出你的心，而當一個人有能力去覺察自己的心，接下來，就能開始栽培「好的心」及「正面的心」。

所以有人說，「有健康的思惟就是莫大的福報」，吳清友先生個人因經歷病痛，領悟尤其多，到最後，他非常感恩上天讓他有這個疾病。他常想，像他這種「我執」這麼深的人，如果沒有這種慘痛的病痛，恐怕，他生命的存摺永遠是零。

星雲大師曾說，錢是有限的，錢可以買到名牌，但買不到氣質；錢可以買到好的食物，但買不到好的食慾；錢可以買到很好的床，但買不到安穩的睡眠；錢可以買到豪華的別墅，但買不到溫馨和樂的家庭。當然，我們需要財富，但是當你越需要它、越追求它，很多情況下，也為我們生命帶來很多痛苦。

分享這些，是希望大家可以有一本生命的存摺，開始存下一些除了錢以外的正面力量：你的愛心、溫暖、善意、關懷、友善，這是存下生命里許多正面力量的一本存摺。

就算賠錢也該存在，

誠品的「五感」生命力

人有眼、耳、鼻、舌、聲、意，有色、香、味。我們沒有把讀者當成是一個消費者，關心他的口袋，誠品的終極關懷是人，是生命，是閱讀。

到了誠品書店，看到了一本好書，就會有一種飽足感；在飽足感之後，因為了解了自己、飽和了自己，就會有一股成就感；之後會感到身心安頓，產生了一種與自己與他人、天下萬物的歸屬感；有生命的目標、有存在的定位，人生就會變得豁達，你會有種幽默感，不會因為銀行的存款多少而憂心，反而焦慮生命存摺有多少；當你有幽默感之後，就會有想跟他人分享、想為他人服務的心，所以就會有使命感。

這也就是為什麼誠品一再強調，希望所有到誠品來的讀者，他們每一個個體散發了生命的正面能量，跟從容的心念。這些雖然眼睛看不到，但是人為萬物之靈，這些正面的能量正在彼此滋養著大家共同的心靈。

沒有商業，

誠品不能活；

可是沒有文化，

誠品也不想活了。

空間僅僅是軀殼，書才是書店的靈魂。「誠品並不期待所有的閱讀都在書店裡完成，我認為大家不要窄化一間書店。人們可以在書與非書之間閱讀，可以閱讀人與人的關係……生活無處不可讀。」吳清友先生如是說。「空間有靈，人在不同的空間亦孕育出不同的靈性」，所以，誠品書店的核心理念之一，就是創建場所的精神及氣質。

他在15年的長期虧損下仍然沒有放棄誠品書店，最終，他找到了文化和商業的那個平衡點，誠品是讀書人的天堂，創造了巨大的精神價值，但它也盈利了。

「我個人的信仰是，生命在事業之上，心念在能力之上，事業、工作都是你生命的道場。」「真正知道一個理念至少需要花20年的時間；至於親身體驗而深信不疑，則需要30年光陰；要能夠隨心所欲地應用，將要耗掉50年的生命。」言猶在耳，吳清友先生告別人間，享年67歲，堅守誠品28年。他所在的天堂，應該是書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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