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林之夏，一場綠色奇蹟

知識 08-16

本文作者「巴伐利亞酒神」，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廣播最後一次提醒乘客即將著陸時，飛機正穿透層層疊疊的雲海。水墨畫般的場景，就此浮現在舷窗之中：翠綠色的青山，煙雨繚繞的浮雲，黃褐色的雅魯藏布江在不經意間轉了個彎……一陣陣頭暈目眩突如其來，它夾在著一種發現世外桃源的無限驚喜，以及墮入科幻電影里未知星球的危機四伏。直到起落架穩穩地滑落在米林機場，那異常不真實的群山已高懸在身體四周，我才意識到鼻子里吸進的空氣千真萬確地屬於青藏高原了。

喇嘛嶺寺的岩羊

雅魯藏布江大峽谷

但此舉絕不會導致你缺氧，這裡的海拔只有2900米，空氣中的含氧量算不上稀薄。一個人還沒走出拉薩貢嘎機場，便因為嚴重高反而被抬上救護車的慘劇，至少在林芝地區不太可能發生。嗯，這裡是林芝，八月一場雨裹上衝鋒衣還有點冷的林芝。那些孵著空調在健身房裡跑步或愈加的現代人，請務必適時地將矯情帶走，35度的夏天雖然殘忍但卻著實殺不了人，比起在高原地區凍感冒了的傷害溫柔一萬倍。

不管一個人有沒有去到林芝，他一定會被這個名字所吸引。或許他還能依稀記得，每年春天刷爆朋友圈的那些桃花，以及那座叫做南迦巴瓦的雪山。林芝地處藏東南，雅魯藏布江中下游，全境平均海拔3100米。因為蘊含著大量珍貴資源以及得天獨厚的地緣地貌，林芝一年四季都不乏讓人嘖嘖稱奇的絕景：「春賞桃花，夏沐林海，秋觀紅葉，冬享暖陽」，這是你在任何旅行博文、宣傳資料上屢見不鮮的16字。即便無福消遣，亦能略知一二。

無論出於怎樣的動機，拖著一副日漸蒼老的軀體，將依舊執拗的信念植根於林芝機場的到達大廳時，的確是一個八月之初。國家的大部分地區仍舊烈日炎炎，而夏日的林芝究竟蘊藏著怎樣的一絲神秘，是否仍舊如桃花盛開時上帝打翻的調色盤那般絢爛，我們不得而知，甚至並不抱以太多期許。但內心隱約的悸動部分，來自於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召喚：秋雨一般的見面禮，以及自身對綠色的無限嚮往，加上回眸一望時機場的那條單調而漫長的跑道——它有一種超越藩籬的可怕吸引力，筆直如天梯般的超自然，賦予飛行器覆雨翻雲的使命，又象徵著一種通向皇宮的地毯般的儀式感。讓林芝這座深埋於雲霧之中的山谷小城，像一道隱秘的符咒。而直達極樂世界的入口，正踩在我的腳下。

比安奇綠——尼洋河戀曲

著名的義大利自行車品牌Bianchi有一種招牌性的顏色，即我們常說的比安奇綠。它介於藍色和綠色之間，以一種難以名狀的美感征服世人。而尼洋河，渾身上下流淌著的一種極其靜謐的柔美表象之下，那層皮囊的顏色剛好是新鮮誘人的比安奇綠。

前往澤布村徒步之前，大巴帶著我們跨越黃褐色的雅魯藏布江，投身於她的支流尼洋河畔。除了色彩的漸變，讓人難忘的還有拉林鐵路的巨型橋墩子，伴著中鐵二局的眾多橫幅。鐵路的出現總能帶給一個人激動人心的力量，沿著山南沿線修建的拉林鐵路（拉薩——林芝），將是曠世級的驚天大工程——川藏鐵路的重要組成部分。多年以後，當遊客們一襲輕盈地坐在火車上讚歎著尼洋河水時，是否還會想起米拉山口那迎風飄揚的經幡，以及G318線上如爬蟲般蹣跚的車隊們？

卡斯木村位於苯日神山的腳下，從澤布村徒步到這裡時，驕陽正炙烤著一群防晒霜已基本失效的「難民」們。一條馴服的野狗跟隨著他們，一路翻山越嶺，不知疲倦。尼洋河已經被山林所阻擋，想要尋回那舒坦的比安奇綠，非得沿著苯日神山的一部分轉山之路，於叢林中披荊斬棘，方能守得雲開。

手機上的海拔表已經清晰地顯示為3150米，在高原地區徒步，每每上升幾米，便會落得一陣喘息。最惱人的，明明已經大汗淋漓。卻非得全副武裝，抵禦著突如其來的蚊蟲以及那些帶刺的植物。雖然轉山之路崎嶇不堪，並且四伏著多種無名危機，但前行的步履卻遠非蹣跚，更達不到一種身在地獄的緊迫感。眾人組成些許小分隊，緩慢卻也踏實。「我步入叢林，因為我希望活得深刻。」梭羅的這句話不斷縈繞在耳畔，成為體力透支時刻的精神毒品。

無論有多麼不情願，無論灑下了多少汗水，終點也總會一邊嘲笑你一邊無處可匿。不過在林芝工布人的熱情面前，你必須趕緊收斂起眼前的狼狽。一碗扎西德勒的人蔘果酥油拌飯為你開胃，緊接著你得吞下藏香豬、藏雞蛋、蘿蔔土豆氂牛肉湯、糌粑、土豆絲、大餅等好吃到爆炸亦或獵奇到眩暈的藏式食物，並且絕對不能有任何猶豫。你不吃，如瘟神般的蒼蠅還等著舔呢。另外，不要試圖去招惹任何藏獒，還有切記不能嘔吐——尼洋河已經在你面前羞赧如處女了，萬萬不要儀態盡失啊。

陽光很刺眼，苯日神山在背光的一面很不友好。穿裙子的姑娘已經在尼洋河邊擺好pose了，我卻仍舊裹足不前。此舉當然與潔癖無關，我只怕玷污了這神聖的比安奇綠。畢竟只有自己才知曉，我可是踩了一萬坨牛糞才來到這裡的。

人蔘果酥油拌飯，好吃不好吃，至少吃不到

尼洋河的比安奇綠

魯朗綠——夏日林海很多在色季拉山看到南迦巴瓦的人都會吹噓說，「我有一個朋友七次經過這裡，啥也沒看著！」我很慶幸身邊沒有這樣的朋友，因為假如有，我很可能將淪為他們嘴裡吹噓的那個可憐人。彼時，我正從八一鎮趕往魯朗，海拔已經在升騰著，發卡彎明顯增多了，色季拉山又一次被車輪碾在腳下了，而我十分惶恐。我無法確定能不能看到南迦巴瓦。

然而，很快我又為自己莫須有的惶恐感到一陣噁心。「不就才第二次路過南迦巴瓦而已，忘掉上一次的不快吧，怕個毛線。」

是啊，在色季拉山口看南迦巴瓦，早已成為每一個過路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受制於極其特殊的印度洋暖濕氣流影響，南迦巴瓦峰終日隱匿於層層雲霧之中，如老頑童一般閉門謝客，任普天下諸多旅行者跪破衣衫，也不肯輕易露出全貌。三年前，在色季拉山口停留良久，湛藍的天空下，雲層不斷地飄來又飄去。每每有一團厚重的雲層匆匆離去，旋即又會有新一團厚重的雲層填補空白。如此反覆，鍥而不捨。這哪裡還是看山，分明看雲不是。一切都是浮雲吶。

然而這一遭，那雲儼然厚到幾乎能將整個天邊塞滿了。大巴停靠在色季拉山口的那一刻，每個人的眼神都黯淡了起來。

關於這座神山，「藝名」也多重多樣。「直刺藍天的戰矛」，是其中比較常見的一個。但我更欣賞另一個相對小眾的雅號：「火焰中升騰而起的天杵」。同樣的尚武精神，卻更增添了長虹貫日般的霸氣。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緣一睹這根「天杵」的風采，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是美猴王。幾天後，在雅魯藏布江的直白村，我又一次在大雨中與這根神棍失之交臂。這一次，我甚至連它的影子也難以窺見了。

古代人對萬物之間的RP守恆規律，用了一個非常貼切的成語做解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就算三顧茅廬，也難以請出南迦巴瓦，但在魯朗林海的慨當以慷面前，林芝的夏日才終究有了一絲值回票價的意味。

林芝的美，竊以為很大程度上借了一座移動的廣告牌之光。這廣告牌便是無盡的魯朗林海，它讓她的四季都鮮活地存在於每一個過路的老司機和推著自行車喘粗氣的騎行者腦海里。而讓這塊廣告牌永久不會被替換掉的載體，自然是這條永恆的經典景觀大道——318國道了。

即便不在人工開闢的觀景台駐足，隨意在318線上覓一處彎道——漫山遍野的林海都將你眼前的整個世界粉飾成綠色，你甚至連倉惶逃竄的機會都沒有。哪怕急著趕路，連停車撒泡尿的一分鐘都無法抽離，沒關係……不就是少了幾張定格嘛，汽車在林海穿行的時候，舉目的森林將無可辯駁地自動升級為一部持續放映的綠色生態電影，充斥著一個人柏油馬路之外的全部視線。據統計，林芝是我國第三大林區，西藏80%的森林資源都集中在這裡。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被林海淹沒，要麼就地死去。

所以請允許我將這種綠冠以「魯朗綠」的稱謂，以不辜負她澤被每一個過路客的無名壯舉。她是那樣的英勇豪邁，把所有的美麗和芳香留給世人，卻絲毫不收取任何名祿。當你在扎西崗村大快朵頤著魯朗石鍋雞時，請千萬不要忘卻了這片感人肺腑的綠色奇蹟。

鄉野之綠——南伊溝一夜歡歌笑語瀰漫在扎貢溝森林公園時，我腦海里發出的第一聲嘆息，不是這裡的植被有多麼茂密，也不是這裡何等的人間秘境，而是感慨著假如有一場盛大的音樂節在此舉辦，該會有多麼夢幻多麼不可思議啊。什麼伍德斯托克，什麼火人節，什麼迷笛草莓，統統只能閃一邊乘涼去了。

可惜，現實只能屬於一個落寞男人的無限意淫，以及一場略有乏味的篝火晚會。我是指對於跳舞這個環節而言的，雜亂無章，毫無秩序。不過在你責備我吹毛求疵之前，我卻能打出一手反駁你的好牌：至少那幾個唱《knockin on heavens door》的藏族小夥子，吉他彈得好，聲音表現的也相當不錯。還有用義大利語高歌《我的太陽》的音樂學院教授，雄渾的男高音持久回蕩在南伊溝黑漆漆的草坪上，藉助那熊熊燃起的篝火，別說還真有一種薩滿巫師跳大神的氣氛渲染。

至於備受期待的跳舞環節，絕對稱得上畫虎不成反類犬。沒有星星點綴的夜空，只有火星飛濺的篝火，和群魔亂舞的遊客。與其一群人手拉手邁著一種不知概算鍋莊還是廣場舞的奇葩步伐，真不如索性讓那些一襲民族盛裝的珞巴女孩們，把曼妙的身姿和輕盈的舞步留給這個夜晚。無奈總是事與願違，你只能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然後被一個肥胖的大媽亦或臉上長著痘痘的男人粗暴地拉起手，加入到他們莫名其妙地狂歡儀式中。他們就像上了發條的鐵皮機器人，即便沒有音樂，仍能迸發出巨大無比的能量。

當這群人作鳥獸散之後，夜晚又回歸一種神秘叵測之中。頭頂上依舊沒有星星，雲層厚重而荒蠻，遮蔽了月色和來自其他星系的光芒。南伊溝的鄉野之綠，變成一種單調的黑白調色，但這無傷大雅，我所熟悉的萬物靜默如謎的世界，又重新高懸在了夜空。四周的帳篷里，有女孩子的細語微笑，和鑽入睡袋的窸窣聲。但始終在耳畔回蕩著的，卻是潺潺的溪水聲。在靜謐的夜色指引下，它像用錄音設備製作出來的ASMR音頻，無需一幅高科技的耳機，亦能讓一個遊子顱內高潮。大自然是最好的錄音師，又是最好的傾聽者。它的寧靜，是一個人內心永遠渴望的庇護所。

「鳥類僅僅是為了飽腹而獵殺。它們不會憤怒，也不會濫殺。大自然不會神經質，而我認為，這就是它寧靜的原因。」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如是說。

生命之綠——是村跑不是村炮如果你是一名跑者，在南伊溝這等迷人的地方跑步，應該算作一種至高意義上的享受了吧？抱歉，我並非一個喜歡跑步的人，無法和這群穿著薩洛蒙山地跑鞋，被稱之為「村卷」的人們一起分享這種喜悅。但不能感同身受的背後，卻仍舊能夠以一種旁觀者的姿態，窺視一下讓這群人難以割捨的跑步運動。

村跑，如果不調整一下輸入法格式，首當其衝出現在鍵盤上的，必為「村炮」二字。作為第三屆「集美自然」林芝生態旅遊季的重頭戲，連續舉辦了多次的「村跑」活動，終於跑進了雄壯的青藏高原之上。發令槍一響，他們如脫韁的野兔般沖向幽深的密林，而我則不緊不慢地尾隨其後。作為神秘藏葯文化的發源地，這裡的綠可寓意著一種磅礴的生命脈動。一如那些跑者，畢生所追尋的信仰那般。之於我，當然對那神秘的原始森林更感興趣，以及那傳說中的松茸，古老的神水求米央拉吉，還有那顆千年雲杉之王……

沿著村跑的路線，拾級而上。在林海中徜徉，與各種珍奇物種擦肩而過。如果說在魯朗林海，一個人更像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方式觀賞綠色長廊，那麼在南伊溝，則徹底淪為山林中的精靈。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像那個赫哲族老獵人德爾蘇烏扎拉那般抱持虔信，才有可能安然無恙地回歸現實。忘掉手機屏幕上惱人的「無服務」吧，生而為人，永遠要銘記你身上的大自然靈性。就像昨夜，無網無電，遁入虛無。借篝火偷歡，飲山泉撫胃，遠離那些徒有其表的物種，與野花遍地的山谷相依為命。

林芝的藏語含義為「太陽寶座」，我並不明白這個解釋意欲何為。但僅僅從漢語的字面上看，如果將「林芝」拆分為「林」+「芝」，似乎更加恰如其分地勾勒出這一片人間聖境的美妙絕倫。「林」顧名思義，夏沐林海的林，那綠到讓人頭皮發麻的色彩。「芝」，既是一種菌菇類植物，又可代表某種神草，同時在漢語的辭典里，它還能夠形容華美、華麗的事物。你瞧，多麼的人如其名。可惜林芝只是一個地域，並非一個姑娘。

在南伊溝，你很輕易便能覓得無數的「芝」。也許你終究無緣松茸，或者第一次見到它是在午飯時的烤松茸或者松茸雞湯中。沒錯，他們都是本地著名的美味佳肴。但你至少能夠在無法分辨可食用蘑菇和毒蘑菇的糾結中，完成一次和菌類植物的近距離接觸。就像那個參與村跑的大姐那樣，號稱跑了十幾個馬拉松的她，寧願放棄前三名的成績，也發誓要在森林深處挖出一顆大蘑菇。最終，她得償所願。興奮的呼喊聲長久回蕩在山谷里，那是一萬兩黃金也換不來的幸福所在。

而我確實有些累了，甚至開始研究起林芝工布莊園希爾頓酒店那獨一無二的絕佳位置。不是所有的酒店都三生有幸地棲息在喜馬拉雅山脈的腳下，一如不是所有的旅行者都有機會對著雅魯藏布江放聲大笑，亦或放聲大哭那般。我不想笑也不想哭，我只想坐在雨後的陽台下，安靜地帶上耳機，聽一首Tom Waits大叔的《All the world is green》，這才對得起夏日的林芝，對得起這幾日的奔波。

畢竟，旅行沒有終點，只有一個又一個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