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珮瑜:突然走紅的代價,我在過去三十年從來沒想到過
本文是對王珮瑜的專訪,共4000字,讀完需要10分鐘
為了和王珮瑜請教,我抽了不少時間做功課。從深度報道到視頻cut,儘可能細緻地看,有想法趕緊記下來,光提綱就寫了近兩千字。因為我惶恐,知道瑜老闆為了推廣京劇分秒必爭,唯恐浪費她寶貴的時間,又唐突了認真的人。
見面那天,瑜老闆剛在上海中心做完一場分享。化妝師才卸了妝,還來不及喝上幾口水,工作人員便把我引進去。她站起來,主動伸出手:「傅踢踢,我知道你。」本以為是客套,誰料她真的記得我過去的單位,也看過我最近的文章。連初次見面的人,也不忘事先了解,瑜老闆體貼得令人心有戚戚。
我對京劇是外行,囫圇聽過喜歡的三國戲,捉放曹、失空斬,連票友都算不上。但看瑜老闆的演出,覺得丰神俊朗,開腔又有金玉之聲。借用彈幕里對瑜老闆最慣常的評價,「開口跪」。
等到見了真容,脫下戲服,換成橙色Polo衫,淺藍色牛仔褲和一雙三葉草板鞋,瑜老闆比想像中更立體:聊KTV和流行歌曲,會翻個可愛的白眼,說自己就是有一顆霸著麥克風唱個不停的心;講戲校和師承,偶爾會露出凝重的神色;至於眼前的風光和身後的壓力,感慨來了,一說就是十多分鐘。
有時候,她是老幹部。有時候,她是「瑜三歲」。團隊成員管她叫「無趣的逗比」,可一說回京劇,哪怕無需唱念坐打,只是表明心跡,我都恍然驚覺,眼前這個人,江湖人稱「小孟小冬」,並非毫無來由。
很多人是通過《奇葩大會》知道王珮瑜的。
錄像那天她穿一襲黑色長衫,戴一副無框眼鏡,拱手亮相,台下導師和選手一同起立歡迎。自我介紹環節,王珮瑜循例說那些不加任何修飾的事實:「大家好,我是來自上海的京劇演員,我叫王珮瑜。我是女生,演的是老生。」
向來只有行業里的獨一份,才不拿標籤和形容詞往身上貼。王珮瑜恰是如此。在京劇余(叔岩)派老生行當,王珮瑜是第四代傳人。
現場錄製20多分鐘,最終播出近半,瑜老闆教大家念「三級韻」,學「驚提、怒沉、喜展眉」的京劇表情,和蔡康永一道唱了《武家坡》里著名的一句「八月十五月光明」。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句她說了很多次的話:「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喜歡京劇的人,另一種是還不知道自己喜歡京劇的人。」
之後,王珮瑜上了另一檔熱門節目《朗讀者》,用京劇的湖廣音、中州韻念了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在b站回看這段視頻,王珮瑜尚未開口,彈幕已經噴射而出:「氣場80米。」「瑜老闆請收下我的膝蓋。」
觀眾對這種形式很喜歡,但業內也有一波聲音質疑,這都是玩剩下的,他們都玩過。
人紅了,是非隨之而來。起初王珮瑜不理解,也傷心,「都是我很親近的人,了解我成長的人,為什麼要來質疑我。」
後來她想明白了——傳播京劇這件事,他們沒有接觸過,為什麼要來理解你。她漸漸弄清所做的事情意義究竟在那裡,於是連同那些人的不理解,也都表示了理解。
《奇葩說》的舵手馬東說,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王珮瑜參透了。
《霸王別姬》里有個配角叫小癩子,愛吃冰糖葫蘆。有一回他看見台上的霸王,滿臉羨慕地對身邊的朋友說,「我得挨多少打,才能成為這樣的角兒。」可惜,小癩子終究沒捱過學戲的難,弔死在練功的地方。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王珮瑜15歲,正是進戲校的第二年。她也和小癩子一樣在練功:擰旋子、小翻、虎跳、跑圈,而且,戲校里的計量不按個數,按時間來。吃了很多皮肉苦,王珮瑜覺得暗無天日,對前途充滿迷茫。那時候母親對她說:「只能成功,不能不成功,只能好,不能不好。」某種程度上,這深切地影響到她。
另一個影響到她的人是張國榮。
後來跟《霸王別姬》劇組的戲劇指導聊起,王珮瑜才知道,張國榮身為一個從未接觸過京劇的香港人,竟然把戲揣摩得那麼仔細,練得那麼到位,真正到了人戲合一的地步,堪稱是藝術家。
為了追星,王珮瑜把張國榮1989年「告別歌壇演唱會」的錄像帶借來,和朋友一起找機器翻錄,看了成百上千遍,記住了每個神態、每個環節,包括跟粉絲握手,哪個部分對觀眾笑,哪個部分會流淚。張國榮就像是她青春期的勵志源頭:所有走到行業最頂端的人,都具有同樣的特質,就是追求極致。
今天,王珮瑜大概也做到了極致。她對自己參與的事情,都講四個字:一定要好。
曾經有一度,王珮瑜過著無肉不歡的日子。後來因為連累上台的扮相,她決定控制飲食,規律健身。為了維持每天要上台的狀態,即便馬不停蹄,還是要確保一周三次的有氧訓練,由私教做系統計劃。
這種「強迫症」,不止於形象,也體現在工作和藝術上。在喜馬拉雅FM,王珮瑜有一檔《京劇其實很好玩》的音頻節目,每期十多分鐘,但為了單集做知識儲備,記筆記,錄製成音頻,再後期製作,加一塊就得有5個小時。
更大的爭議,來自王珮瑜頻繁出入的熱門綜藝。她自己划了明確的界限:不改變京劇表演的本體,不破壞既成經典的藝術,無非是原來用木盒裝,現在改成水晶盒子。
改一改包裝,確實讓人耳目一新。何況,能得到更多公眾的關注,對失落多時的傳統行業從業者,或許是一種鼓勵。
曾經有記者問王珮瑜,更像程蝶衣還是段小樓。她想了幾秒回復說:「我更尊重程蝶衣,但在現實中可能會變成段小樓。」
真有非常知名的節目組邀請她,和當紅的演員及組合合作。條件是,在京劇專業上要退讓妥協。「段小樓」拒絕了,這不是她的東西,把京劇推向了反面。她可以包容,但並不輕浮。一旦變得太紅,多數人就不會再關注最核心的部分。
王珮瑜知道初心在哪裡,到底要做什麼,不想太紅,只求粉紅。
紅就會有粉絲,粉絲嗷嗷待哺等更新,總得說些什麼。
論本心,王珮瑜更喜歡分享演出心得和讀書筆記。可她也認識到,每次發這些,也就一兩百個評論,四五百次轉發,一千個贊。如果發個自拍,或者講一段傲嬌的話,轉發評論馬上就上去了。
一開始,王珮瑜也無奈。可推廣京劇的一部分,就是了解並接受年輕人的趣味和表達。她聽從團隊里年輕人的建議,更注重標題,也更在意公眾場合的形象。
但凡點開瑜老闆的視頻,彈幕里免不了有「娶我」、「回形針了我」。她第一次接觸彈幕是在線下的清音會,唱著唱著,回頭一看,屏幕上寫著「已彎」。
我和瑜老闆說,這就像有時年輕讀者說我文章還行,會說「我要給你生猴子」。她大笑不止。年輕人用惡搞直白的方式愛她,她回報以「主旋律」。久而久之,粉絲們看透了:瑜老闆這個人,會對看戲、買票、聽課的粉絲更有好感。因此,他們跑來應援之前,會記得多聽幾段戲,先做點功課。
別看如今的王珮瑜像和煦春風,她曾經也很酷。
25歲的時候,她覺得被人理解是恥辱。就算表現出謙卑,也是做出來的姿態。後來,她一度離開上海京劇院,試圖脫離體制闖出一番功業。回想起這段往事,她苦笑著說了十個字:「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江湖。」可她也不後悔,有一個夢想本身沒有錯,只是時機還不對,自己還不夠強大。
再次回歸體制,蓄勢已久的王珮瑜新招頻出。然而,在越來越盛的聲名和光環底下,也有實實在在的焦慮。驟然走紅,得到廣泛關注之後,隨之而來的代價,是她過去三十幾年來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倍感緊張,睡眠不足,有時精力不濟。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著應該讀書、學習、聽京劇錄音了,結果卻被推廣京劇的事情牽絆。只有強迫自己關掉手機電腦,把房門反鎖,和同事交代3小時內不要打擾,才能擠出點時間,用非常「笨」的辦法去灌輸專業的東西。
我問她,何苦這樣逼自己。她回答說,推廣京劇是為了把觀眾引入劇場,一旦成功,觀眾會希望你的作品和表演在專業上有更好的呈現,他不希望你只是個傳播者,更期待你是純粹的藝術家。
「我也不能站在台上說,對不起我今天嗓子啞掉了,你要原諒我。憑什麼原諒你?」說到這些,王珮瑜表情鄭重起來,「老天爺給了我這樣一點能力,就要做一些同齡的夥伴、身邊的人可能顧不過來,做不到的。」這些得靠意志支撐,考驗通盤推進大小事務的能力,也要掌握情緒管理的門道,而所有這些,王珮瑜也都要學著走。
「如果你現在讓我一覺睡下去,我可能三天三夜就不想醒了,因為太累了。」這是王珮瑜不忍對粉絲說出口的話。
雖然嘴上不說,但王珮瑜心裡的責任感很重。
2008年,正值而立的王珮瑜守在上海華東醫院的病榻前,目送老師王思及離世。臨走前,老人交代了一句話:「我要離開你了,我不可能一輩子守在你身邊,你要在自己心裡住一個老師。」
王先生指的可能只是藝業。但王珮瑜給自己加了擔子。她當然沒有傻到以為偉大的劇種要靠自己來拯救,但面對「你可以不做啊」、「京劇又不是你家的」之類的疑問,她的回應也直率:我不做,你們就看不到我,京劇就少一個人在這裡吆喝。
每一次露臉,外界對王珮瑜的期待就更高,她內心的石頭也更沉:「我已經不再青春了,我跌不起,失敗不起,錯不起。我不能有錯,不能有偏移,否則很多人會說我誤人子弟,我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
那怎麼辦?不斷地做東西出來,讓所有的質疑不攻自破。眼下,王珮瑜在為【清·彈】雅集奔走。明年,重新挖掘整理的20幾個傳統劇目里,將有幾部代表作回到劇場。這些演出的導賞,正是今年的互聯網音頻課程和明年將出的書籍。
也許,明年還會有一個新劇目落地。已經明確的是,王珮瑜的工作進度已經排到了2019年。
王珮瑜自承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即使知道做了也不一定能成功,依舊開開心心地做著。她說京劇是鄉音,卻也沒有指望每個人都能聽懂。她只是開一扇窗,不奢望滿足所有人,只求在取悅自己的同時吸引一些知己,因為京劇而得到某種連接,這就夠了。
臨別的時候,我問王珮瑜,最近讀過印象最深的書。她說《西西弗神話》。
好像一個隱喻啊。我當即想,卻沒敢說。她把話接上了:看著日復一日滾石頭上山的西西弗,如此努力地做著絕望的無用功,會想到自己的工作某種程度上是不是一樣。
但加繆寫《西西弗神話》,其實是想揭示人生的荒誕,而「所謂荒誕,是指非理性和非清楚不可的願望之間的衝突,弄個水落石出的呼喚響徹人心。」
想到這裡,我有點釋然。我們俗人總說,江湖問路不問心。王珮瑜在京劇的大湖裡投下一顆顆石子,恐怕還真不是問路,而要留片片真心。
能不能成,我猜瑜老闆未必確定。但《一代宗師》里說:有燈就有人。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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