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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牙利和蒙古,哪個才是匈奴的後裔|大象公會

從歐洲到遠東,各路匈奴後裔的人種、文化幾乎像美國一樣多元,到底哪些人是真正的古匈奴人的後代?




文|何必 涼風




近日,考古界爆出大新聞:在蒙古國中戈壁省德力格爾杭愛蘇木境內,中蒙聯合考察隊實地考察了一處漢文摩崖石刻,確認了它就是東漢永元元年(公元 89 年)班固所作的《封燕然山銘》。




這篇銘文最早見於南朝范曄所作的《後漢書·竇憲傳》,並為《昭明文選》輯取,流傳後世;但因長期找不到真跡,被認為是班固的想像之作。此次發現終以考古遺迹印證了文獻記載,令人振奮。




此銘是車騎將軍竇憲率領漢軍大破北匈奴後,登燕然山南麓勒石紀功的文字。其後兩年,北匈奴又敗於漢將耿夔,無力抵禦漢軍,不得不西遷遠遁。




中方考察隊員在研讀石刻拓片,左下為內蒙古大學蒙古學研究中心主任齊木德道爾吉教授,右上為高建國博士

/ 圖片來源:澎湃新聞




在蒙古國的蒙古史學界看來,古老的匈奴和蒙古人關係密切,前者正是後者的祖先。蒙古的國家正統歷史敘事,也構建在這一基礎上。不過,中國的大部分蒙古史學者持不同意見,將蒙古族源流上溯到大興安嶺的東胡人。




關於匈奴後裔的去向,中文史學界的主要觀點也和蒙古學者大不相同:匈奴被漢軍擊敗西遷,最終來到歐洲,引發民族大遷徙,間接滅亡了西羅馬,這就是歐洲文獻中的「匈人」,後來演變成匈牙利人。




在不同的歷史敘事中,匈奴人的後裔相隔萬里,甚至人種都黃白不同,真正的匈奴後裔到底在哪裡?




斷裂的記載



尋找匈奴的後裔,首先要明確「匈奴是誰」。



根據《後漢書·南匈奴列傳》,匈奴政權的核心是單于家族攣鞮氏與呼衍氏、須卜氏、蘭氏、丘林氏等氏族,他們互相聯姻,共同控制整個草原。




這個核心氏族聯盟之外,在匈奴政權控制的草原上,還生活著其他匈奴氏族和其他部族。冒頓單于東擊東胡、西敗月氏,一統草原後,就收納了東胡、月氏的部民。強盛時期的匈奴,還包括了丁零、羌、西域胡人乃至中原人。





公元前 2 世紀匈奴周圍的國家地區



草原政權聯盟的成分如此複雜,很多部族都可能主動或被動的被記錄為「匈奴」。




公元 48 年匈奴大分裂後,南匈奴內附中原王朝,史籍記載比較明確,北匈奴的去向則縹緲得多。




所謂「匈奴西遷」,指的也正是北匈奴。據《後漢書》記載:北匈奴在永和年間遭到連續打擊後,自漠北「遁走烏孫」(今天山北麓伊犁河谷地至巴爾喀什湖一帶),並在漠北西部、烏孫東北盤桓數十年。期間,北匈奴曾兩次通使東漢,還一度與漢廷爭奪西域諸國。




直到漢順帝時(134 年),班勇再度經營西域,徹底清除北匈奴的影響,此後幾十年間鮮卑勢力擴展到漠北,孤立的匈奴人不得不舉族西遷。




三世紀中葉,據《北史·西域傳》載,北匈奴經烏孫境遷居康居(今哈薩克錫爾河下游及以北),致使康居王南避。不久後,北匈奴又再度向西,進入鹹海西岸、裏海的奄蔡,「殺其王而有其國」。



從此以後,漢文史籍中便再難尋覓北匈奴的蹤跡。





歐亞大草原是匈奴人遷徙的走廊




不過,西遷至鹹海附近居住的匈奴,也受到了古代波斯和印度人的注意。



據波斯人記載,四世紀中葉,中亞地區開始有一隻游牧蠻族自哈薩克草原南侵,波斯人稱之為 Xiyon(Xinites,匈尼特人)。印度人則將他們稱為 Huna,以跨語言譯音的標準來看,這與「匈奴」的漢語上古音

/q?o? na?/

可以勘同。




更重要的是,當時的粟特人稱這一民族為 Hwn(粟特文轉寫)。此前目擊過劉曜燒毀西晉洛陽城的粟特商人,對前漢匈奴的稱呼也是如此。




然而,情況並沒有這麼簡單。




由於游牧汗國的聯盟性質,儘管中原史家、粟特商人都視其為匈奴,西遷的匈奴政權在多大程度上由中亞草原上歷來的伊朗系斯基泰牧民主導,實在難以判斷。




組成匈奴的蠻族裡,既有使用東伊朗語言的寄多羅人(Kidarites,也被叫做紅 Huna 人),也有叱吒一時,可能使用阿爾泰語的嚈噠人(Hephthalites,也被稱為白 Huna)。



中亞的史籍記載也就到此為止。與此同時,南俄草原出現一支從哈薩克草原而來的部族,引發了東歐的民族大遷徙,這就是被羅馬基督徒稱作上帝之鞭的匈人(Hun)。





阿提拉的進軍路線




西方世界最早記載匈人的著作,是四世紀羅馬帝國後期的史學家阿米阿努斯(Ammainus)的《歷史》,它記錄了匈人滅亡阿蘭人的過程。五世紀中史學家普利斯庫斯(Priscus)參與羅馬使團前往阿提拉王庭,歸來後寫了一份希臘文報告,我們從這份報告的殘稿中也能看到當時匈人的生活。




據羅馬人記錄,剛在歐洲出現的匈人不會使用鐵器、沒有氈帳、甚至不食用熟食。與匈尼特人對文法的熟稔接受不同,匈人的物質文化和社會組織都極其落後,比起數百年前蒙古草原上的匈奴單于國也遠遠不及。




中原、波斯、羅馬,都曾記載了歐亞草原上一支強大的力量,這些記載之間斷裂明顯,很長時間不為人注意。




「匈奴西遷歐洲成就匈牙利」的說法,還要再等十幾個世紀才會出現。




被綴連的「歷史」



歐洲最早貫通上述記載的,是十八世紀的法國人德基涅(Joseph de Guignes),他在 1756~1758 年陸續出版了五大冊的《匈奴通史》,認為匈奴人就是匈人:漢籍中匈奴人佔領的奄蔡就是羅馬人記載的匈人佔領的阿蘭,此後他們逐漸西侵,在阿提拉的帶領下建立了匈人王國。





《匈奴通史》書影




1900 年,德國學者夏德(Friedrich Hirth)發表論文《伏爾加河的匈人與匈奴人》,他利用中國史書補足了德基涅的框架。




此後,匈牙利學者喀爾曼·尼梅梯(Kalman Nemaeti)發表《從地理上證明匈奴即匈人》,法國學者沙畹(édouard Chavannes)發表《評喀爾曼·尼梅梯的「匈奴即匈人」》。在諸多東方學家的論證下,「匈奴人就是匈人」在西方已經被視為解決了的問題。




異議並非不存在,1969 年法國漢學家韓伯詩在《匈人和匈奴人》一文中就認為,匈人和匈奴人並非一族:前者是蒙古人種(無鬍鬚,扁鼻樑),說阿爾泰語;後者則是西伯利亞人(長鼻子,大鬍子),說西伯利亞語。匈人可能是西遷中匈奴政權下的邊緣部族,利用了「匈奴」的名號。





匈人攻入羅馬




於是,匈奴人的後裔問題,就變成了匈奴人的族屬問題。如果能找到匈奴人的現代同族,問題似乎就能解決。




可是,歷史文獻的記載往往並不準確,特別是匈奴人和匈人自己沒有文字流傳,後人研究全靠歐亞各文明的歷史文獻,準確性並不高。




近代以來,考古學和語言學拓展了學者研究的視野。法國學者法國的沙畹、伯希和(Pelliot)從歷史語言學的角度考察匈奴人的族屬問題,認為匈奴屬於突厥語系人種,日本學者白鳥庫吉則認為匈奴人說的是原始蒙古語。





伯希和與白鳥庫吉




更大的突破則來自分子人類學的發展:族屬的考察從文獻和語言轉向了遺傳學,而 DNA 常被看作是「無法篡改的歷史記錄」。




DNA 的解釋



2003 年至 2007 年,法國遺傳學家克莉絲汀·凱塞-特拉基(Christine Keyser-Tracqui)就蒙古國北部發現的匈奴貴族墓葬做了一系列分析。




她選取墓葬所在地今日當地人、現代蒙古人、現代雅庫特、現代安納托利亞土耳其人,比照他們與古代匈奴人的 Y 染色體、線粒體、常染色體的 DNA,發現現在蒙古人與古代匈奴人的相似程度最高,進而認為,現代蒙古人是古代匈奴人的後裔。





十年後這個研究被當作新聞風靡於中文網路




然而,轟動一時的中文網路,卻忽略了

克莉絲汀·凱塞-特拉基

的研究細節:在 46 個匈奴個體中有 3 個的單倍型組為 U,這是一個歐洲類型。




這說明,匈奴並不是單一民族實體,而是一個草原部落的聯合體,東西草原的黃、白人種,都曾被統合在強大的匈奴統治之下。




中國學者大幅度拓展這個對比研究,他們選取了拓拔鮮卑、匈奴、達斡爾、鄂倫春、鄂溫克、朝鮮、內蒙古、外蒙古、布里亞特、雅庫特、南方漢族、北方漢族、哈薩克、烏茲別克、土耳其共十五個族群的 DNA 樣本做對比。





十五個族群的Fst遺傳距離矩陣,數字越小距離越近

/ 圖片來自:《拓拔鮮卑和匈奴之間親緣關係的遺傳學分析》,

於長春等,

《遺傳》2007 年第 10 期




通觀整個遺傳距離矩陣,十五個族群中,與匈奴人的遺傳距離最近的是北方漢族(0.0156),內蒙古(0.0178)和外蒙古(0.0186)分列二三位,且都顯著低於其他族群與匈奴的遺傳距離。不過,北方漢族和內蒙古(0.0029)、外蒙古(0.0053),又低於他們各自和匈奴的遺傳距離。




這是否意味著,「匈奴人西遷」是錯誤的歷史,北匈奴的遺傳後裔並沒有離開北亞草原,而是演變成了今天的蒙古人?




民族的神話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分子人類學長期面臨的一個問題就是,單一地區墓葬的 DNA 研究,能不能代表整個族群?法國學者採用的 Egyin Gol 地區匈奴墓葬中少量的歐洲單倍型 U 的存在,就表明匈奴的組成並非一個血緣純正的族群。




現代蒙古人顯然難以繼承如此多樣化的族群組成。





東亞的漢、朝鮮、蒙古、滿、鄂溫克、日本六個人群的 Y 染色體單倍群類型比較,任何一個人群都不只有一種的單倍型




從上面的研究也可以看出,古代匈奴人和拓拔鮮卑的遺傳距離比外蒙古人還近,而無論史籍記載還是實際的政權衝突,都表明匈奴和拓拔鮮卑並非同一族群。




在十四個對比族群中,與古代匈奴人遺傳距離最近的甚至是北方漢人,但華北的歷史也不會追溯到匈奴帝國。




這正體現了分子人類學研究成果做歷史解釋的最大問題:將遺傳的相關性,解釋為歷史的先後因果。




傳統社會的組織基礎——親屬制度,並不是一個純生物性血緣制度。美國人類學家薩林斯的研究表明,人類的親屬關係本質上是一個擬血緣的文化現象,收養、連宗、冒名,都可能讓親屬中混入不同血統的人,組成同一個宗族團體。草原的部落社會,也遵循著同樣的組織邏輯。




屋大維的母親是凱撒的外甥女,他本人被凱撒收為養子,繼承了凱撒的政治事業和家產,但是他們兩個人的遺傳關係相隔很遠。




出身農民的豐臣秀吉為了能出任將軍,而嘗試聯繫前將軍足利義昭(非源氏不得出任將軍)收自己為猶子,被拒絕後他向藤原家的前關白近衛前久尋求幫忙,被收為猶子後出任「關白」(只有「五攝家」才能出任關白)。分子人類學也無法檢測出近衛家後人與豐臣秀吉的遺傳關係。





屋大維、豐臣秀吉




將民族想像成為一個純粹血緣、語言或者文化共同體,在歷史上相當晚近。德意志諸邦脫離拿破崙帝國、義大利統一、巴爾幹脫離奧斯曼帝國,加上一戰後「民族自決」風行,民族的純潔性和基於血緣傳承的歷史敘述才成為國家獨立必不可少的要素。




如今,「民族」不過是「想像的共同體」已經成為共識,人們要成為族群的成員,並不必然需要與兩千多年前飄渺的先人有血緣關係。




馬克·吐溫小說《競選州長》中膚色各異的小孩抱住主角的腿、叫他爸爸的景象固然荒謬,但在綿延千年的人類族群中,膚色各異的後裔們擁有同一群祖先,卻是最正常不過的常態。





2014 年世界匈奴人後裔大會,日本、匈牙利、伊朗、蒙古、土耳其等國紛紛派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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