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二十二》導演郭柯：想讓大家重新認識「慰安婦」

娛樂 08-18

幾天之間，《二十二》已經是談電影就躲不開的話題，題材、排片、票房、口碑、爭議……讓這部電影成為暑期檔的最大意外，面對這樣的局面，我們更想聽一聽導演郭柯自己的想法，在這場突然襲來的話題暴雨中，他到底怎麼去看這部原本低調的影片帶來的「爆炸效應」，以及意料之外的票房表現。

8月16日18:00之前，《二十二》的票房表現

影片上映當天下午，《二十二》的排片已經從1%開始逐漸上升，上座率更是逐漸增加至30%，我們當即和影片宣傳方聯絡，希望與導演進行一次溝通，但在幾次詢問之後，依然無法確定訪問時間，因為導演還在忙著各地的活動。《二十二》的熱度，不知道從哪個時間點起，就悄然開始了。

實際上，我們的記者也是在上映當天才看到這部電影，看完覺得，和想像中不太一樣，和他上一部同題材紀錄短片《三十二》也很不一樣。《三十二》略濃，《二十二》很淡，淡到讓人想問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想反映老人們平靜的晚年生活，為什麼乾脆不去打擾她們，不再一次次提醒她們還有那樣一段往事。

影片的話題持續地轉化為票房，然而這時，對《二十二》作品的質疑也開始陸續出現，有知名媒體人甚至寫下這樣激烈的評語「將鏡頭對著這些從人間地獄中走出、壓根不願再回首殘酷往事的性犯罪受害者的身體與面容拍攝，價值與意義是零」「沒有什麼邏輯，鬆散的記錄素材拼接」。

在普通觀眾群體中，感動的聲音也無法淹沒憤怒的呼喊，「要求日本道歉」呼聲不斷，也有人質疑，票房好了之後，這些收益能否真的如導演所講「捐獻到慰安婦研究機構」中去，是否真的能對這些老人的生活，起到一些幫助。

這些問題積攢的時候，我們的採訪時間剛好突然確定，電影上映第三天上午，我們終於打通了導演的電話，聽他解釋我們的、觀眾的各種懷疑。

淘票票對話《二十二》導演郭柯：

從一開始就沒想煽情

拍《二十二》為讓人重新認識「慰安婦」

淘票票：最早是怎麼聯繫上這些老人呢？

郭柯：其實在上海師範大學中國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蘇智良教授，一直在研究這個問題，我當時就找到了他。他給我提供了這些老人的聯繫方式，找到的時候，我還是用了蘇教授給我開的介紹信拍攝，因為很多年前，研究中心就開始資助這些老人，我得到了研究中心的幫助，非常順利找到了這些老人，非常順利徵求到了老人和家人的同意，非常順利地拍攝。

淘票票：其實在看電影的時候有一種感覺，是不是徹底不打擾她們，才是幫助她們的最好方式。

郭柯：我們盡量不去挖她們的傷口，她們都八九十歲了，說實話肯定會很快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作為晚輩，應該為她們做一些什麼呢，難道是再傷她們一次嗎，還是溫柔地對待她們一次。說實話，作為影像工作者，我們能做什麼呢，能做的就是用影像溫柔地對待她們。既然做了這一行，就用我們的方式去愛護她們。

淘票票：即使如願，有至少20萬人進影院，能給她們帶來什麼？

郭柯：其實似乎是我們自己人對她們的一個認可，還好這個片子我沒有去挖她們的痛苦，讓觀眾去看到她們的痛苦，更多是看到她們晚年這種更真實的生活。我覺得看過的人會對她們有一個更立體的認識，不像從前我們一說慰安婦，就是苦難，看過之後，慰安婦到底是怎麼生活的，慰安婦到底是誰，她們叫什麼名字，這部片子做到了這一點。

我相信大家看了之後，對這些老人，也會慢慢喜歡她們，對她們的認知也絕對會有變化。以前我們接觸這些，都是比較殘酷，比較冰冷的這種照片或者文字，對她們其實是不了解的。

淘票票：你一開始就想平靜地記錄她們的生活，而不是那種煽情的拍法？

郭柯：對，因為我覺得她們的生活本來就值得我們去思考，而不是一個導演怎麼去撓大家的神經，這些老人的生活會讓我們每個人，不同年齡段，自己會有自己的一個理解，為什麼不給觀眾一個機會？其實這是尊重觀眾，也更是尊重老人。

淘票票：有些觀眾說這部紀錄片素材比較稀薄，記錄也比較鬆散。

郭柯：拍就是這樣拍的，我不想讓自己太糾結，拍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的路封死了，我只拍這些素材，如果我拍到更多，我真的會糾結，用還是不用，所以我拍的時候就拍的非常單一。

那些空鏡的用意是讓大家看一看，就像我進入老人的家裡，我看到她，也不能一直盯著她看，也會左右看看，其實我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到裡面了，沒有過多的想法。

拍攝中自己沒有流淚

想讓觀眾深情看她們一眼

淘票票：你在拍攝過程中有沒有流淚？

郭柯：我還好，之前拍過《三十二》，就比較有經驗了，我在跟老人聊天的時候，躲得比較遠，還是相對比較冷靜，因為我如果被她打動，我就怕我的視角會變。（當時拍《三十二》的時候）有，韋紹蘭老人，我當時問了一些不太好的問題，問她進到慰安所是什麼樣，她很傷心地哭了，關鍵她哭的時候我還在拍，我一直在拍，不停用近景在她身上尋找情感，說白了還是有那種「她哭了，她多難受，你們也應該難受」的想法。拍完之後，我很內疚，很傷心地哭了一場，那場哭讓我意識到，我真的不應該這樣，為什麼在她們面前要成為一個導演呢，在她們面前你只是一個晚輩，憑什麼要去對她們這樣。

《三十二》中的韋紹蘭

淘票票：老人屋子裡架上器材，她們適應嗎？

郭柯：一天不能接受就兩天三天四天，我們第一天去，就會和老人商量好，先架到她們最熟悉的環境，就是她的卧室，我們先把機器架上，然後把燈光補上，放一天兩天，她們慢慢就習慣了，然後我們和她相處得比較愉快，她就不會在意了，她的反應完全就回歸到她自己。

淘票票：電影里，有一個老人說不信任別人，但是她信任你？

郭柯：首先還是你怎麼對她吧，為什麼她那樣說，我知道那個（她不信任的）記者去了特別粗暴，根本沒有考慮老人的感受，你想她的兒媳和孫子都在旁邊，你問她，她會說嗎，太粗暴了。我們對老人的訪問都會在她最熟悉的環境，她的房間里進行，她沒有那種陌生感，機器也架得盡量遠一點，不給她造成一種壓迫感。再有，在拍之前，我們會讓她知道，我們不是目的性那麼強，我們來就是要跟你認識，就那個老人，有一天中午她吃飯，我嘗了一個饅頭片說好吃，第二天她炸了一盆給我們，後來去每一天都有。

淘票票：作為這麼著名的剪輯，廖慶松是怎麼加入這部電影的？

郭柯：廖桑是我通過朋友介紹的，我看過他的專訪，我覺得他對剪輯的理念完全是《二十二》需要的，他覺得一切的技巧不重要，情感要擺在剪輯的第一位，當時我覺得，真的遇到非常合適的，《二十二》就是這樣啊。

所以我給廖桑看了以後，他建議我先要加一些資料，為了尊重前輩，我說好，結果過兩天我給他發過去，他說你沒有動啊，我說動了啊，我剪了兩個鏡頭。他很無奈，他說這一版比較難打動觀眾，我說其實不重要吧，我和他說不想用那些資料、音樂、解說，我執意請他來幫我這個忙。他說如果你非要做，我可以在你這個版本上弄的浪漫一點，我說廖桑，我就是一個30多歲的新人，你讓我錯得浪漫一點，這個錯誤我也希望它浪漫一點。他說那你趕緊來台北吧，就這樣，他幫我調整了這個片子，給了我非常大的信心，讓我能有動力堅持下去。

他看到片子能看到我，能看到導演的動機是什麼，他在尋找我的動機，你既然都這樣決定了，為什麼不把最初的想法留到片子里呢，他鼓勵我把鏡頭放長，讓觀眾深情看她們一眼。

拍片時沒想過讓日本道歉

票房再高也不會用這個片子賺錢

淘票票：現在去看這部電影的大多數是年輕的觀眾。

郭柯：完全沒想到，其實從點映的時候才慢慢發現是這樣，包括你們平台數據的分析，我們才看到，原來是90後女孩兒居多。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現象，我們年輕一代觀眾關心這些老人。作為女性，感同身受去了解這些老人。我覺得很好，因為可能90後過不了幾年會當媽媽，對她們的下一代、也是我們社會的下一代其實是非常好的教育，應該對我們這些受害的老人有一個新的認識。

淘票票：很多觀眾看完電影呼籲讓日本徵服道歉。

郭柯：大家應該接受觀眾有很多行為，如果拍這麼平淡，一部分人都有這種思想，我覺得也很正常，但如果我拍得熱血一點，那全社會都會這樣，那我帶來的是什麼呢。

淘票票：拍攝的時候有讓促使日本政府道歉的想法嗎？

郭柯：一點點，其他的沒想過。說實話，剛開始接觸還是因為她們的身份，但是後來真的接觸她們之後，還是人比較重要。就拍老人吧，畢竟她們是有特殊身份的，拍出來，把她們的生活記錄下來，其他的事情就交給大家去理解吧。我當時倒沒想中日關係的問題，其實接觸深了你就發現，老人對中國日本之間的關係，是非常平靜的。不像社會給她們的一些標題，我看到的基本上沒有。

淘票票：這些轉發微博的明星都是怎麼聯繫的？

郭柯：濮存昕是我們劇組的一位朋友幫忙聯絡的，我個人直接聯繫只有張歆藝，非常感謝她，因為馮小剛導演的這封信，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很多明星轉發，讓更多人知道，還是感謝張歆藝。

淘票票：這樣的票房，之前有預期嗎？

郭柯：目前這些結果，都是沒想到的。因為大家的幫助，讓這個片子被更多人知道了，現在還是保持平靜心吧。其實成本收回了，其他就已經不重要了，我借的錢已經可以還了，其他的，我們也會把盈利用在這些老人身上，或者用在這些事業上。

現在它的票房可能會超出我們的預期很多，收益可能要比我們想像得多，我們要重新考慮怎麼去分配，因為一股腦全部給某個機構可能會造成一些社會輿論和壓力。

淘票票：少部分觀眾會質疑這個片子賺錢後，收益會不會幫到老人。

郭柯：這個事兒我是不能拿來掙錢的，我覺得未來才是考驗我的時候。質疑就質疑唄，大家不了解這個機構，我接觸這個機構這麼多年，它每一年都在幫助老人。這個票房如果真過億，我的收入應該是過千萬吧，如果我把這一千萬捐到八個老人手裡，每人一百多萬，這錢就讓她晚年生活翻了天了，是一個非常不好的舉動。大家需要冷靜看到這個事，每一年定期給她們送錢過去，如果老人去世了，我們還可以資助她的家人，或者資助這個事業的進展，因為慰安婦事情還沒有解決。

採訪後記：

其實在這兩天，又把《三十二》翻出來重新看了一遍，但十分鐘不到，就關掉頁面不想再看下去。

看到九十多歲的韋紹蘭，口齒已經不再清楚，但仍然清晰回憶60多年前，自己被日本人抓走關起來，看到刺刀就惶恐；逃回家時，丈夫說自己是出去學壞；幾個月後自己的小女兒死去。老人一邊流淚一邊說「沒有人會比我更苦，眼淚都是往心裡流的」。

這時候心裡一緊，突然就理解了郭柯，理解他說在拍攝《三十二》時，拍攝老人回憶往事大哭的場面之後，自己就內疚得哭了一場；理解他說的「用我們的方式去愛護她們」。

到底為什麼要拍攝這部電影，僅僅是一句簡單的「勿忘國恥」？

從三十二人到八個人，她們就好像一段見證人，見證中國人最屈辱的那段歷史。

沒錯，她們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但如今，他用鏡頭去對準她們，並只是非要她們去回憶，你當初怎麼被凌辱的，你是怎麼挺過來的。

他想讓世人看一看，經歷過極致黑暗的她們，也能容得下最亮的陽光。

老人們和大家生活中的奶奶們一樣，吃飯、喂貓、看電視，回憶小時候的歌謠，看見新鮮玩意兒也會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