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居易的變態心理殺死的女人

紅樓夢裡，賈寶玉把姐妹們寫的詩拿出去炫耀，薛寶釵知道了，大不以為然，說，我們這閨閣筆墨，最好不要讓外人看到，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倒不要什麼才女的名頭。

當年看寶姐姐這段話，覺得她未免太掃興，難怪寶玉不喜歡她。但黛玉和湘雲也緊張地去問，似乎並不是她一個這樣沒有情趣。私下裡想想，閨閣筆墨傳出去，確實不大好，外面無聊人太多，本來不知道你，大家相安無事，一旦他們看到你的文字，聽說你的名字，再知道點關於你的音容笑貌二三事，指不定要編排出什麼樣的流言蜚語來呢。

古代女子，隱藏於深閨，這固然是當時的社會環境使然，也有她們自身的安全考慮。只是，寶釵也罷，黛玉也好，都是侯門公府里的千金小姐，有那個條件隱藏自己，而有些必須在江湖上混跡的女子，就沒有這種好命。

她們註定要跟一個不怎麼靠譜的評價體系周旋。靠著口碑傳播，她們揚名立萬，然而那蜚短流長，亦會瞬時間萬箭穿心，人言可畏，她們沒有資格說習慣就好，步步驚心地走在男人的舌尖上，走得好的，成為一道風景，一個不小心，就會斷送了性命，比如唐朝那個名叫關盼盼的女子，就曾有過這樣一場致命的穿行。

徐州有座燕子樓，是徐州尚書張愔的舊居，他去世後，諸妾風流雲散，只有一個名叫關盼盼的女子留了下來。這位關盼盼，「善歌舞，雅多風態」，自然是位佳人。而向來美者不信，信者不美，關盼盼不但，且有貞信，德藝雙馨，於是引起當地文人們的爭相表彰。

錢鍾書說，文人都喜歡死老婆，可以獲得做悼文的材料；殊不知，他們更喜歡別的女人死老公，可以幫她們代擬閨怨詩。畢竟，做悼亡詩難度大一點，像「十年生死兩茫茫」或者「曾經滄海難為水」這種佳句可遇而不可求，閨怨詩則不然，女人的憂傷原本就比男人的懷念更實在，何況還可以寄託自己各種不可說的情懷。

所以，這個既美且貞的關盼盼，最大限度地激發了詩人們的意淫潛力，其中有位名叫張仲素的詩人，寫了三首代入感極強的詩，這裡且錄一首：「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平心而論，這首詩寫得不錯，他自己也非常得意，拿去給遠遊到此的校書郎白居易看。這一看不當緊，白居易先生想起一樁舊事來，若干年前，他曾經在某個歡宴上見過她一面，還寫詩讚美道：「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那時，張愔還活著。

這就有點奇怪了，朋友的愛妾，為什麼要你這樣熱切地誇讚？但看唐宋詩詞里，多有詩人對別人的愛妾做這種品賞，按情理推想一下，應該是在男主人的期望下做的。

那些達官貴人，搜集美人，如同搜集古玩，費了好大功夫得來的，怎麼捨得獨賞？隆重地推到朋友面前，期待品頭論足，期待嘖嘖羨慕，期待名人加上賞鑒過的題款，美人身價倍增的同時，自己的虛榮心也獲得莫大的滿足。所以，那些讚揚人家小老婆的詩詞，有不少，應該都是這種美人品鑒會上的應景之作。

白居易一定參加過不少這種品鑒會，那時，他讚揚了她的美貌。十多年之後，她的美貌必有減損，但是，沒關係，現在她在他面前呈現出了更有價值的東西，那就是為男人守貞的美德。

他寫了三首詩，作為對張仲素的應和，你也可以理解為，他向關盼盼拋出了表達善意的橄欖枝。其中一首擬想關盼盼獨處之狀，如若身臨其境：「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卧床。燕子樓中寒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寫盡了那刻骨的孤寂。

故事發展到這兒，還不失為一樁佳話，但鬼使神差的，白居易又寫了一首詩。與前面的設身處地不同，他突然齣戲，還原回一個旁觀者，冷酷地點評道：「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他諷刺張愔在女人身上花了太多功夫，現在他死了，人家還活得好好的了。

這就有點道德挾持了。關鍵是，他剛才不還挺有人味的嗎？怎麼會突然間腦子進了水？這背後的心理活動非常複雜。

和張愔一樣，白居易也有「千金買蛾眉」的愛好，曾夫子自道：「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他換蛾眉不當緊，蛾眉不能負他，好容易發現一個關盼盼，想把她塑為楷模，表彰過後，回頭一看，她也沒達到楷模的高度嘛，她這不是還活著嗎？頓時生出缺斤少兩的憤怒，再寫首詩諷刺她，找補回來。

這是按照人之常情來推測的，若是再弗洛伊德一把，就更麻煩了。無疑，他喜歡這個女人，但他又能怎樣呢？親狎不可以，遠離不甘心，一轉念，不如勸她去死吧，他的肉身不能親近，就讓他的思想，滲入到她的人生。

你看，讓文人們知道自己有多可怕，他們花花腸子太多了，一會兒把你捧上雲端，一會兒把你摜到泥里，你都不知道會刺激到他們哪一根神經。

關盼盼一路走來，靠著文人們的讚美，成為這個城市裡的傳奇，她的成功與失敗，都太依賴那個評價體系了。現在，它說她沒有去死，她就只能死給它看。她微弱地分辯了一下，絕食十日，按照白居易的願望，死掉了。

換成現代女性，肯定不會搭理白居易這種神經病，但是混跡在人海中，依舊有各種評價各種聲音，女明星們經受得更多。要想好好活著，省心地活著，還是不能讓太多人知道你，女明星們做不到這一點，起碼可以不讓他們知道你的心理活動，諸如王菲，諸如周迅，永遠張揚，卻又永遠神秘，知彼，不讓對方太知己，也許不失為新時代的自保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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