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鵰英雄傳》中一段殘忍情節，是敗筆，還是妙筆

《射鵰英雄傳》舊版第二十四回中，說那丘處機命令郭靖和穆念慈成親，江南六怪本來對此尚有保留意見，但得知徒弟的意中人是黃藥師的女兒後，大怒不已，尤其是三師傅韓寶駒，強逼郭靖發誓離開黃蓉。

此時黃蓉騎著汗血寶馬趕到，罵韓寶駒是「矮胖子，矮冬瓜」，並帶著郭靖迅速逃離。經過若干時日，兩人來到京東西路襲慶府泰寧軍地界，在一處溪流中抓魚游水，不亦樂乎。

對於上面這段描寫，金庸不甚滿意，於是在上世紀70年代的修訂中，在抓魚游水的情節之前，生生加入一段「行兇傷人」的故事，誰行兇傷人？黃蓉！

《射鵰英雄傳》修訂版第十一回寫道，郭黃二人來到泰寧軍地界後，發現路上有一隻瘦驢和一乘轎子，瘦驢上坐著個大胖子，瘦驢被壓得一跛一拐，步履維艱，轎子里坐著個胖婦人，兩個轎夫也是身材瘦削，氣喘吁吁。

黃蓉有心生事，將轎子打翻，胖婦人滾到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瘦驢上的胖子大怒，揮起鞭子抽向黃蓉，黃蓉自然不可能被打到，奪過鞭子夾頭夾腦地向這胖子抽去。嚇壞了的胖婦人大叫有強盜，黃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鋼刺，將胖婦人的左耳割了下來。

讀到這一段情節，頗覺殘忍，胖子夫婦雖然養尊處優、好逸惡勞，但只要不是拖欠轎夫酬勞，也沒什麼可以指摘的，更無證據表明他們是作姦犯科之徒，卻為何沒來由地遭到這場劫難？而黃蓉干下這種事，郭靖還在旁邊喝彩，兩人的光輝形象豈不是受損了么？金庸先生如此安排，用意何在呢？

我繼續比較了《射鵰英雄傳》的新修版，發現這一段情節原封不動地，依然保留著。可見金庸先生的確是有他的用意，並非一時衝動。

相信很多人都知道，金庸寫作有一個特點，極其善於用細節來表現人物性格。他很少寫單純的心理活動，而是通過行為對話的細節描寫，讓人物的心態和個性自然浮現於讀者眼前。

我們再仔細看看這段情節，字裡行間始終強調「胖子」，是否讓人聯想到郭靖的三師傅，黃蓉口中的「矮胖子」韓寶駒呢？在逼迫郭靖離開黃蓉這件事上，韓寶駒最為激動，黃蓉自然也最痛恨他，但因為深愛郭靖，不可能去對付其恩師，只得遷怒旁人，讓兩個無辜的胖子遭了殃。

這個緣由或許存在，但顯然還不夠充分，若僅僅如此，還不足以讓作者冒著使主角形象受損的風險，來細緻鋪排出這麼一段情節。

要充分解釋這個疑問，還是得從文本中需求答案。我們繼續看這段情節，兩人幹了這件事後，出現了一番對話，突然讓我恍然大悟，對話是這樣的———

黃蓉道：「這胖女人如此可惡，生得又難看，本來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去，給丘處機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郭靖大奇，問道：「怎麼給丘道長做老婆？他不會要的。」黃蓉道：「他當然不肯要。可是他卻不想想，你說不肯娶穆姑娘，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丑的女人，叫他嘗嘗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啞然失笑，原來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過了半晌，說道：「蓉兒，穆姑娘並不是又丑又惡，不過我只娶你。」黃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

大家有否和郭靖一樣啞然失笑，黃蓉干這事的真實用意，原來是對丘處機有著極大的不滿，這種不滿，甚至超過對江南六怪。六怪對郭靖的要求，是離開黃蓉，對這一點，黃蓉雖然憤恨，但大概也不太擔心，因為她堅信郭靖對自己的感情。

但丘處機不一樣，他是直接要郭靖娶穆念慈呢，而且還用了父母之命，大孝子郭靖真的敢違逆嗎？黃蓉對這一點的信心想必就不那麼足了。《射鵰英雄傳》後半部分有段情節，黃蓉寧可終生不與郭靖相見，也不想讓他和華箏成婚，由此可見黃蓉的獨佔欲是極強的。

那丘道長思慮不周，犯了黃姑娘的大忌諱，卻無辜連累了一位路人甲。不過在黃蓉眼裡，也不算無辜，誰讓這路人甲長得又胖又丑又兇惡呢。金庸先生在挖掘黃蓉的真實心態同時，順便向讀者展示了一下東邪女兒的邪氣。

由此看來，金庸刻意寫這段情節，理由就十分充分了。一則刻畫黃蓉的深層心理和強烈個性，二則千里伏脈，為後文埋下伏筆，三則給小說添點笑料。

不經過一番抽絲剝繭的分析，讀者怎能領會到作者的真實用意？正如金聖嘆所說的，「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干事迹，便算讀過一部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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