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中戲老師尹珊珊火了。

因為她在自己的視頻影評欄目《奇愛博士講電影》中痛批《戰狼2》，遭到了媒體和網友的一致攻擊，爆發的網路暴力跟南京猥褻幼女案差不多。

看過尹珊珊這期視頻，她的確批評得過於主觀且隨意。《戰狼2》的很多缺點，其實是類型片的通病。尹珊珊專門針對戰狼，在學術圈是可以被理解的，在公眾輿論中則會變味兒。

但話也可以反過來說：類型片的通病和俗套，幾乎一個不少出現在了《戰狼2》中。

大片

我8月13日才去看了《戰狼2》，此時其票房已經接近45億元了，觀影人次也1.3億了，據說還擠進了全球影史票房榜TOP100。

我這個人，不喜歡湊熱鬧，極度反戰，對好萊塢動作大片也不太感冒。我看片的口味也跟很多觀眾不同，目前內地影史票房前十的作品，沒一部特別喜歡。而兩年前的《戰狼1》，我除了喜歡它在類型上的努力，其他方面都不太喜歡。所以我是抱著低期待去看《戰狼2》的。

結果呢，印象還不錯，一場又一場的追逐和槍戰，數量和完成度都和美國大片有得一拼，我們僅用了幾年時間就學到了好萊塢的精髓。主創夠實在的（畢竟35塊錢起賣呢），有點像進了美國餐館，服務員一下子給你端了一大大大盤薯條，看著就吃不完。甭管美國菜合不合口味，至少保證了原汁原味。

更讓我意外的是劇本挺好。南方周末微信有一篇文章《吳京：說我打著愛國旗號圈錢，這我受不了》，可以看出編劇的思路非常細緻、周到。之前聽朋友說故事散，我看完覺得還是很連貫的，是用商業片常用的「故事和情緒的邏輯」（而非現實的邏輯），將一個場景迅速推進到下一個場景，人物關係也逐漸加深。也有朋友和尹珊珊一樣，覺得故事細節經不起推敲。我覺得，經不起推敲的細節大多是沿用了超級英雄動作片的成規，需要觀眾配合一下；而本片特有的一些細節肯定是精密研究過的。

里程碑

斗膽說一下我對《戰狼2》的「蓋棺論定」吧：和《紅高粱》《甲方乙方》《英雄》《瘋狂的石頭》《小時代》等片一樣，內地電影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

①從劇本到場面，各方面製作水平都很成熟的類型片，和《第一滴血》高度相似（美國媒體大都指出了這一點），優缺點都像。

②在商業意義、產業意義和文化意義上都是內地電影的一個里程碑——

商業意義上，是對近十年來迅速膨脹的內地電影市場最徹底的一次潛力挖掘，順便宣告了小鮮肉電影市場的徹底潰敗。

產業意義上，代表了近幾年內地類型片製作的徹底成熟，代表了中外合拍片潮流中「內銷」分支的巔峰。

文化意義上，可以說是《小時代》之後最重要、最具時代癥候性的作品，從女性角度轉回到男性角度，從去政治化的「小確幸」重新轉回到政治化的「家國情懷」。

英雄

有一句評價說得好——《戰狼2》證明了中國觀眾是多麼渴望「英雄」。

在《戰狼2》中，冷鋒雖然被開除，卻仍然和軍方心連心，他只是太「俠義」了而已。這是好萊塢大片常用的套路，讓個人成為英雄，就得先讓他脫離組織，但和組織做著同樣高尚的事情；只是組織不夠靈活和人性化，個人力量又不能完全解決問題，最後還是組織出面助力一把，給故事收尾。徹底的個人主義英雄電影中，主角單槍匹馬乾翻反派，猶豫著要不要親手殺人時，警察「適時」趕到將犯人銬起來，影片結束。或者主角奮戰到底，實在寡不敵眾要掛了，一群警察神兵天降，反派繳械投降（戰狼2就是如此）。

英雄代表了一種純粹的正義，觀眾要站在他的角度，他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不容置疑的；別人或旁觀者的角度，則要被隱藏起來，不應被考慮到。（這樣的設置過於粗暴武斷，像諾蘭的蝙蝠俠、扎克·施耐德的守望者等，對這種設置進行反思，引出了「執法權」「程序正義與目的正義」等困境）

這樣一種個人英雄主義電影，一定是接近於「亂世」的大俠，流浪西部的賞金獵人，或者像漫威英雄一樣擁有政府無法控制的超能力，總之是要像蘭博一樣遵守叢林法則，是一定不能被官僚系統、政治考量和道德困境拖後腿的。

亂世

然而這是當代題材，哪裡去找「亂世」和「叢林」呢？冷戰時，好萊塢大片選擇蘇聯、越南；蘇聯解體後，中國也成了一種選擇；21世紀中國崛起了，選擇更偏遠的第三世界，印度、非洲、南美、墨西哥……只有一種地方可以避開政治進行征服，那就是外太空，因此外星題材電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重要。

輪到中國拍這種帶有征服欲的大片，也只能選擇一個偏遠的、惹得起的國度，還不能跟現實差太遠——就是非洲了！

這是我最不喜歡《戰狼2》的一點——它無限渲染非洲的戰亂、海盜、貧民窟和瘟疫（實際上這些缺點綜合自非洲不同的國家和地區，都讓冷鋒給趕上了），強調非洲哥們心大，「給他們一堆火就能跳起舞」，實際上是在強化對非洲的刻板印象（尹珊珊說看完只有一個念頭：不敢去非洲了），強調我們對他們的優越感。回想當年好萊塢抹黑中國、抹黑亞洲的片子，我們心裡滋味好受嗎？傲慢、無知、壞透了，我們是這樣控訴他們的。

如果不去刻意渲染呢？代價就是影片沒那麼「爽」、英雄沒那麼「碉堡」了。

殺戮

尹珊珊說，《戰狼2》是無盡的、無謂的殺戮，只是為了追求視覺奇觀。她由此揣測導演心理變態。在我看來，變態這詞兒太主觀了，不該講；就算導演真的變態，也與電影藝術成就無關。

但《戰狼2》無謂的殺戮是真的，在很多觀眾的印象里，有越多的人死掉，就越說明影片是個「大片」。在我看來，《戰狼2》拍了那麼多殺戮，是延續了此類類型片的特徵，但不僅僅是要「假裝像大片」，還有頗多劇作上的考量。

通過呈現這些殺戮，觀眾被反覆灌輸一個概念——僱傭軍是一群濫殺無辜、罪大惡極的傢伙。因此，冷鋒一槍幹掉一個的反擊，就被賦予了絕對正義性。

《戰狼2》從頭到尾都是在反覆追逐—逃亡—反擊，冷鋒只是反覆自衛、救人，他暴怒的復仇之心是潛藏在深處的。這樣冷鋒雖然殺了很多人，卻不顯得暴戾，維護了英雄的正面形象。

在成龍早期的個人主義超級英雄電影中，殺戮被減輕為「打暈」，永遠不見血腥，所以才那麼輕鬆幽默、老少咸宜。

指望超級英雄電影「反戰」，可能性微乎其微。你看完成龍電影，會有厭惡打架的感覺嗎？《戰狼2》既然屬於超級英雄電影的序列（編劇證實一開始就想往超級英雄路子上走），那就不要考慮反不反戰了（是的，尹珊珊又沒批到點子上）。

幫派化的反派

針對「僱傭軍喪失理智化身恐怖組織」這一點，我生造了一個詞「幫派化的反派」，怎麼解釋呢，這樣的反派就像是一群狼，大小頭目乃至最高頭目會親自作戰，武力是其最依賴的，殺人如麻是其性格，奴隸制的稱王稱霸是其理想，家長制幫會結構是組織力量，而政治外交手段普遍不會考慮。總之，是一種涸澤而漁的外來入侵者的樣貌，根本不會考慮可持續發展和政權合法性。

香港和韓國拍了那麼多黑幫片、犯罪片，反派基本都是幫派化的，多數都涉及人人喊打的販毒犯罪。只有這樣的反派，才能作為邪惡的代表，才能和代表正義的英雄展開一場黑白分明的決鬥，觀眾只需要享受，無需動腦。

《戰狼2》為了明確營造一個幫派化的反派，甚至讓政府軍和反政府軍的頭目都被殺死（細節經不起推敲），只剩下一個僱傭軍隊伍追殺冷鋒。也只有這樣的一個瘋狂的、沒有正當政治訴求（一般為妄想統治世界，而《戰狼2》里不知道是什麼）的恐怖組織，才能做出種種不計後果的無差別屠殺，我軍最後發射導彈才有了讓觀眾信服的理由。

政治

《戰狼2》在角色設計上很有意思，中國男性軍人帶頭，老兵和富二代男輔助，殺掉了白人組成的僱傭軍，守衛了美國混血女護士，拯救了代表著希望的非洲小女孩。非洲的母親還幫上了一點忙，非洲的男人則全部是炮灰，沒有任何自主性。按戴錦華的觀點，這裡性別就是政治，就是邏輯，就是權力——就像美國拍世界大戰，倖存者往往是美國男大兵和蘇聯女兵一樣。

寫了幾年影評後，我大約摸到了一個規律：對於類型片，要尋找普遍的規律，分析其文化心理，許多劇情細節是無需追究的，因為編導們在被類型裹挾著走（當然也能看出水平高低）。而文藝片則處處都流露出創作者的意圖，它呈現出一個真實的世界（類型片則是故事的世界），影片和觀眾之間不再有一層「類型」的安全網或曰防護鏡，所以觀眾能直接去「體驗」，摸到了什麼就是什麼，跟編導意圖相左也沒關係。

所以，雖然類型片更好懂，評論起來卻比文藝片難。類型片的寶庫源遠流長，佳作輩出，為了揭示規律性的東西，需要掌握大量的電影知識，查閱大量資料。網路影評要求影評人在看完片子後迅速反應，實在是很難的，君不見連尹珊珊這樣的正牌老師都沒評論好，我這篇碎碎念肯定有更多不妥的地方，還望讀者指正。

本文作者：郭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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