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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喬/Call Me Joe》——《阿凡達》的科幻核心來源

黑夜的狂風從東邊呼嘯而來,帶起了一陣帶著氨氣的灰塵。幾分鐘之內,愛德華·安格爾西的眼睛就睜不開了。

他手腳並用地爬進廢墟里搜索那個小熔爐。風吹的聲音就像是支愚蠢的低音管在他腦袋裡呼呼地響著。他只覺有東西在背上抽打了一下,鮮血直流;有棵樹被風連根拔起飛到了一百公里開外。閃電划過高空,黑夜裡的烏雲也亂作一團。

彷彿要呼應閃電的號召一樣,冰山上的雷聲、一團閃耀的紅色火焰、還有轟然倒塌的山坡三者相互配合,聲音響徹整個山谷。大地都在顫抖。鈉爆炸的聲音,聽起來還以為是安格爾西在敲鼓呢。火光和閃電給了他足夠的照明去尋找那個裝置。他用健壯的雙手撿起工具,尾巴緊緊抓住食物槽,他沿著向上傾斜的隧道往回走,然後回到自己的防空洞里。

這個防空洞的牆壁和屋頂都是由水製成的。這些水由於距離太陽過於遙遠而凍結,每平方英尺上都因承受著龐大的大氣壓強而堅硬無比。這個防空洞靠一個微小的通風孔來換氣,一盞依靠氫氣才能點著的樹油燈給這個單人房提供著微弱的光源。

安格爾西趴在藍色的地板上,氣喘吁吁。對外面的風暴咒罵一場也起不了什麼作用。這種氨氣風暴經常在日落時出現,除了等待風暴過去你什麼都做不了。反正他也累了。

再過五個小時左右就天亮了。今天晚上他本來想先澆鑄一個斧頭,但是可能白天的時候會好一些。

他從架子上拿下來一隻十足類動物,生吃了它的肉,然後停下來從水壺裡大口大口地喝著液化甲烷。如果他手上有合適的工具的話,情況就好多了,但到目前為止,一切只能靠牙齒、爪子和偶然得到的冰柱來艱難地進行挖掘和劈砍。而那艘宇宙飛船隻剩下了一副可惡的爛架子和破碎的殘片。還有好幾年,他才能過上人類該過的生活。

他嘆了口氣,伸了伸胳膊和腿,然後躺下睡覺。

在離他大約一百一十二萬英里遠的某處,愛德華·安格爾西正在摘下他的頭盔。

他環顧四周,一邊眨著眼睛。離開木星表面後,他總感覺置身於這樣一個乾淨、安靜又井然有序的控制室有些不真實。

他渾身肌肉酸痛,本不行如此的。他並沒有真的在三倍重力和高達一百四十度的高溫下,去和風速達到幾百英里每小時的風暴作鬥爭。現在他在這裡,呼吸著氧氣,而木衛五的引力對他幾乎不起作用。待在那兒的是喬,他的肺里正承受著高壓的氮氣和氦氣,具體數值沒法估計,因為氣壓計都破了,壓電效應也受到干擾。

然而,他的身體的確感到精疲力盡。毫無疑問,是因為精神極度緊張的緣故。畢竟,在某種意義上,有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內他變成了喬,而喬一直在艱苦地工作著。

拿掉頭盔以後,安格爾西仍對自己的身份有些恍惚。意識投射儀仍將腦波頻率調整在喬的大腦波段,而不是安格爾西自己的。在他內心深處,他正在體會著一場難以形容的睡眠感受。有時候,那些模糊的東西或者顏色是在柔軟的黑色夢境里漂浮著嗎?當安格爾西停止遠程操控的時候,喬的大腦也有可能會做夢吧。

意識投射儀面板上面有紅色燈光一直在閃爍著,警鈴也發出令人恐懼的嗚嗚聲。安格爾西嘴裡罵了一句。他的手指控制著輪椅,轉身沖向控制面板。是的,感應艙又振蕩了起來!電路爆裂了。他的一隻手把面板扳了下來,另一隻手再抽屜里摸索著找工具。

在他的意識中,他能感覺到和喬的聯繫變弱了。如果他完全失去和喬的聯繫,他就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次聯繫上他。他們在喬身上投資了好幾百萬美元,也花費了高端科研人員好幾年的時間。

安格爾西把令人生厭的感應艙從插座上拔下來,扔到了地上。能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這讓他的脾氣緩解了一點。這樣他才能好好地找到一個替代品,將它重新插上去,再次把設備切換到當前的狀態。

機器預熱,再次運作了起來,他大腦深處和喬的聯繫增強了。

然後這個坐在電動輪椅上的男人緩慢地把自己搖出了房間,進入大廳。讓別人來清理這個破碎的感應艙吧。該死的東西,該死的人。

簡·科尼利厄斯除了去月球度假村外就沒有離開過地球。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這明明是十三個月的流放嘛,粒子公司應該補償他才是。實際上,他知道的意識投射儀以及他們古怪的想法不比其他人多。為什麼不派其他人去呢?誰關心這個事啊?

很明顯聯邦科學當局很關心這個事。當局似乎已經用納稅人的錢給那些大鬍子隱士開了一張空白支票。

因此科尼利厄斯對這條通往木星的曲折道路怨聲載道。而當局命令向這顆太陽系內的小衛星加速前進時,他真是難以忍受,所以對此更加怨氣衝天。而在登陸前,當他終於來到木星的溫室時,他卻一句話也沒說。第一次看到這個溫室的人,沒有人說過話。

當科尼利厄斯盯著這些東西看時,阿恩·維肯耐心地等待著。那時的景象還歷歷在目,他想,就像被扼住了喉嚨一樣,看到這樣的東西有時真讓我感到害怕。

科尼利厄斯終於轉過身來。這個又高大又肥胖的男人本以為對木星的外表已經有些許了解。「我不知道,」他低聲說到,「我從來沒想過……我看過圖片,但是……」

維肯點了點頭。「當然,科尼利厄斯博士。光看照片是不夠的。」

從他們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這顆衛星上有堆黑暗破碎的岩石,在著陸跑道的後面延伸出一條小路,看起來很陡峭。這個衛星看起來幾乎就像是一個平台,星星冷冰冰地從它旁邊飄過,在它周圍閃爍。木星佔據了那片天空的五分之一,它輕柔地旋轉著,被各種顏色所包裹;上面的光斑宛如月球般大小,還會颳起和地球表面一樣寬廣的劇烈旋風。科尼利厄斯本能地想到,如果有任何重力可言的話,這顆巨大的行星正在朝他砸過來。事實上,他感到彷彿被向上吸了起來,他緊緊抓住一根鐵條,雙手酸痛不已。

「你們……就住在這兒,和這玩意兒待在一起?」他有氣無力地問道。

「嗯,我們一共有五十個人,相處得挺融洽的,」維肯說,「也不是那麼糟糕。你們簽了四批人,前後有四艘飛船到達這兒——不管你信不信,科尼利厄斯博士,這是我第三次到這兒了。」

新人是不允許問東問西的。對木衛五上的這些他還有一些疑問。他們大部分都是鬍子拉碴的,雖然在這兒也的確很難保持整潔。他們在低重力環境中的活動看起來也很夢幻。這種修行般的生活改變了他們——或者說正是因為他們在綠色的地球上從來沒有過得很舒服,所以才能接受這種貧苦、簡單、服從的生活嗎?

十三個月!科尼利厄斯打了一個寒顫。這是何等漫長而寒冷的等待啊。想想他得待在一個離太陽四千八百萬英里遠的鬼地方,現在拿到的工資和獎金只能勉強算上是一種安慰吧。

「要說做研究,這是一個完美不過的地方了,」維肯繼續說,「所有的設備、精挑細選出來的同事、清凈的環境——當然……」他把大拇指指向那個星球,然後轉身離開了。

科尼利厄斯跟在他身後,表情很尷尬。「毫無疑問,這很有意思,」他語帶誇張地說,「非常吸引人。但是實際上,維肯博士,把我拽到這個地方,讓我花一年多的時間等待下一艘飛船的到來,讓我做一份可能幾個星期就能完成的工作……」

「你真覺得有那麼簡單?」維肯輕聲問道。他轉動著腦袋,眼神中有某種東西讓科尼利厄斯變得沉默下來。「在這兒待了這麼長時間,我仍不清楚那兒還會發生什麼問題。無論遇到什麼問題,就算你用正確的方法時,也會變得更複雜。」他們穿過飛船的氣閘以及連接著空間站入口的隧道。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在地下。房間、實驗室,甚至是大廳,這些地方在一定程度上都顯得很奢侈。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在公共休息室里有一個壁爐,裡面生著真正的火!只有上帝才知道這要花多少錢!考慮到這顆衛星上充斥著巨大的而嚴寒的空間,還有考慮到自己被判的這一年多的徒刑,科尼利厄斯就覺得這種奢侈實際上是生活必需品。

維肯向他展示了一個裝修精緻的房間,這將是科尼利厄斯未來的住所。「我們會很快把你的行李帶過來,然後將你的心電感應裝置從船上運下來。現在,每個人不是在和飛船的船員聊天就是在閱讀自己的郵件。」

科尼利厄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坐了下來。這把椅子的樣式和所有廉價傢具一樣,只不過是一把像蜘蛛腿般的支架,卻能讓他覺得很舒服。他在外套口袋中摸索著,希望能找到點兒什麼來賄賂旁邊那個人,好讓他陪自己再坐一會兒。「抽雪茄嗎?這是我從阿姆斯特丹帶來的。」

「謝謝。」維肯接過煙,隨意得讓人有些失望。他高高翹起一條纖細修長的腿,吐出灰色的煙圈。

「嗯……你是這兒的負責人嗎?」

「也不完全是。沒有人完全負責這兒。我們確實有一個主管,同時也是廚師,來處理各種可能發生的小事。別忘了,這裡是研究站,以前是將來也是,始終都是。」

「那你管什麼呢?」

維肯皺了皺眉頭。「對任何人都不要這麼直接問問題,科尼利厄斯博士,」他警告道,「他們會更願意儘可能詳細地對新人散播八卦。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次次屬實地回答——不,沒必要向我道歉。好吧,我是一個物理學家,專門研究固態的超高壓。」他朝牆壁點了點頭。「在那兒,一大堆東西需要研究呢!」

「我明白了。」科尼利厄斯靜靜地抽了會煙,然後又說,「雖然我是個心電學方面的專家,但是坦白地說,現在我還不知道為什麼你的機器會像報道的那樣沒法正常運轉。」

「你的意思是說,呃,那些感應艙在地球上能夠穩定輸出?」

「在月球、火星、金星——各個地方都能正常運行,但很明顯在這兒不行。」科尼利厄斯聳了聳肩。「當然,心電感應波並不穩定,有時候你會得到不需要的反饋,當……不行,在我進行分析之前我需要先調查清楚。你的心電感應師是誰?」

「只有安格爾西,他根本就不是一個經過正式訓練的心電感應師。他是在腿瘸了之後才決定來這兒的,並且表現出一副主動請纓的樣子。在木衛五上,你很難找到哪個傢伙像他一樣對這裡的條件不挑剔的。而且愛德華能和經過專業訓練的人員一樣,很好地控制喬。」

「啊,對,你的心電傀儡。我也會好好觀察他的。」科尼利厄斯說。他不由自主地對這件事感興趣起來。「可能問題出在喬本身的機制上。誰知道呢?我要告訴你一個被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的秘密,維肯博士——心電感應並不是一門精確的科學。」

「物理學也不是,」維肯咧著嘴笑了

過了一會兒,他嚴肅地補充道:「反正我所研究的物理學不是。我也希望能讓它成為一門精確的科學。這就是我來這兒的原因,你知道的,這也是我們在這兒的原因。」

初見愛德華·安格爾西還是會令人有些吃驚。他有著健全的頭腦,完整的雙手,還有一雙令人不安的藍色眼睛,只是身體的其他部分都被輪椅封禁了起來。

喬孤身一人在那兒,除了雙手什麼都沒有。他、我,我們除了知道他很可能可以把當地生物作為食物以外,剛開始對那個也是地方一無所知。他不得不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狩獵食物上。在這短短的幾個星期里他能做到這些已經是個奇蹟了。他自己做了個庇護所,對周圍越來越熟悉,開始煉製金屬,提取食用水。他們還想讓我怎麼做,借酒消愁嗎?」

「是的,是的,」科尼利厄斯低聲說,「是的,我……」

安格爾西抬起了他那張稜角分明的臉,眼睛上蒙上了一層東西。

「什麼——」科尼利厄斯剛開口問。

「閉嘴!」安格爾西把輪椅猛地一轉,摸索著找到他的頭盔,啪得一聲戴到頭上。

「喬就要醒了。快出去。」

「但是如果你只在他睡覺的時候才讓我工作,我怎麼能——」

安格爾西吼叫起來,並朝他扔去一隻扳手。即使在低重力環境下,這一擲的力量也並不大。科尼利厄斯退到門邊。安格爾西正在調整心電投射儀,突然他喊了一聲:「科尼利厄斯!」

「怎麼了?」這位心電心理學家想要跑回來,但他太著急了,一腳打滑,結果身體先是滑向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後撞到了儀錶盤上。

「又是感應艙的問題。」安格爾西猛地把頭盔摘掉,金屬摩擦的尖厲聲肆無忌憚地增強著,讓後再腦子裡擴大,這應該和被火燙到一樣疼。但他只是說:「幫我換一個感應艙。快點。然後出去讓我一個人呆著。喬還沒有醒過來。有些東西爬進了我的防空洞里——我在那有麻煩呢!」

這一天的工作非常辛苦,喬睡得很沉,直到有雙手快要靠近他的脖子時才驚醒起來。

那一瞬間,他感受到的只有瘋狂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地球工作站,在零重力的空間中被一根繩索的末端鉤掛著漂浮在半空,在他面前是一千顆圍繞著這顆行星的冰冷冷的衛星。他以為那個大型的工字鋼已經從停泊處斷裂開,正在緩慢地朝他砸過來,但這個冰冷冷的龐然大物在慣性作用下,開始旋轉,並在地球光的照射下閃閃發起亮來。他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尖叫聲,他在頭盔里尖叫,試圖掙脫繩索。工字鋼只是輕輕地碰了他一下,然後繼續移動,他跟著它的方向移動,撞到了地球站的牆上。破損的宇航服產生了白色泡沫。喬咆哮起來。

他抽搐著把脖子上的那雙手扯開,眼前發黑地在防空洞里跌跌撞撞地走著。那東西錘打著牆壁,聲震如雷。檯燈掉到地上,熄滅了。

喬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在他睡覺的時候風聲已經由尖叫變成了低低的咆哮了。

剛才他扯到一邊的東西正在痛苦地發出低沉的聲音,且順著牆壁爬起來。喬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球棒。但還有別的東西在爬著。隧道!他們正從隧道里爬來!喬在黑暗中摸索著去找它們,他的心臟像打鼓一樣跳著,鼻子里充滿了怪異的臭味。

那東西出現了,喬碰到它的時候,發現它只有他一半高。但它長著六隻奇怪的、像爪子一樣的腳以及一雙只有三隻手指的手,那雙手朝他的眼睛猛抓過來。喬嘴裡詛咒著,舉起這不停扭動的怪物,然後朝地上扔去。它尖叫了起來,然後聽到它骨頭碎裂的聲音。

「放馬過來!」喬弓起了背,朝它們吐著唾沫,就像是一隻受到一堆巨型毛毛蟲威脅的老虎。

它們從隧道里用進房間。當他正和一隻盤在他肩上,並且想用利爪將自己彎彎曲曲所謂身體固定在它身上的怪物搏鬥的時候,有幾十隻這樣的怪物乘趁虛而入。他們抓住他的腿,試圖爬到他背上。他用自己的爪子和尾巴來對付它們,然後翻身鑽到它們身體下面,接著站起來,把黏在身上的這堆怪物甩出去。

它們在黑暗中搖搖晃晃。那些狂熱的多腿怪物開始撞起防空洞的牆壁。牆被撞得晃動了起來,有根房梁斷了,房頂塌陷了下來。安格爾西站在一個周圍都是碎冰片的坑裡,下沉的木衛三發出的蒼白的光照耀著他。

現在他能看到這些怪物都是黑色的。它們的頭也大得足夠容納大腦,它們的腦容量應該比人類小,但可能比類人猿大。它們大約有二十個,正從飛船殘骸下掙扎著爬上來,不會好意地尖叫著朝他衝過來。

為什麼?

和狒狒的反應是一樣的,安格爾西心裡想到。看到陌生的物種,對它們感到恐懼,憎恨它們,然後會殺死它們。他的胸口一陣起伏,刺痛的喉嚨吸進一口氣。他把整條橫樑猛地拉下來,折成兩段,然後快速轉動這段如鋼鐵一般的堅硬的木頭。

離他最近的那個怪物頭部受到重重一擊。接下來的那個腰背撞斷了。第三個被猛地推到在地,肋骨斷了,並且撞上第四個,它們倆一起摔倒地上。喬開始大笑起來。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哈哈!我就是猛虎!」他從冰冷的地面跑過,朝那群怪物衝去。它們邊嚎叫著邊四下里逃竄。直到最後一個消失在樹林里,他才停止追趕它們的腳步。

喬看著那些怪物的屍體,心還砰砰直跳。他自己也在流血,傷口很疼,又冷又餓。他的庇護所也被毀了。但他把他們徹底擊敗了!他突然有種想要拍著胸脯放聲長嘯的衝動。他猶豫了片刻,轉而又想,為什麼不呢?於是回頭朝著隱蔽木衛三的烏雲怒吼起來,昭告著勝利。

之後他就去工作了。得先在這艘腐朽不堪的飛船背風處生一堆火。那群怪物還在防空洞廢墟的黑暗中喊叫著,它們還不想放過他,它們還會回來的。

他撕下怪物死屍上的一塊臀肉,咬了一口。還真不賴。如果好好地烹煮一番一定更好吃。嘿!空氣還是那麼寂靜一群煎餅形狀的空中漏勺——安格爾西是這麼叫這種東西的——從天上飛了過去,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中閃閃發亮。

喬翻遍了他那個小屋的廢墟,直到他恢復了水冶練設備。幸好,這個設備沒有被損壞。把冰融化後澆鑄在斧子、刀子、鋸子、鎚子的模型里,這可是最要緊的事。這些模型是他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在木星的條件下,甲烷是一種可以喝的液體,但水卻是一種密度很大的重礦物。這種重礦物可以製作出很好的工具。不久之後,他就會試著用水和其他材料一起做成合金。

下一步——是的。讓那個防空洞見鬼去吧,他可以在外邊睡上一段時間。他做了把弓箭,設置了一些陷阱,準備好等那些黑色毛毛蟲在來襲擊他時,來一場大屠殺。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峽谷,這條峽谷一直通向酷寒的金屬氫地層:這是個天然的冰箱,可以儲存他的敵人所貢獻的肉長達好幾個星期。這能讓他有一些——噢,不,是非常多的閑暇時間。

喬歡喜地大笑起來,然後躺下來看夕陽西下。

這個地方是多麼可愛啊,美景讓他重新振作了起來。看看太陽燦爛的小火花是如何向上遊動,躍出了東邊的霧層,染上了朦朧的紫色,然後出現粉紅色和金色的紋理;看看天空是如何變亮,直到巨大的天空都發出明亮的光輝;看看光是如何給廣闊的大地,近百萬平方英里沙沙作響的矮樹林和波光粼粼的湖泊,以及潺潺的氫泉水送去溫暖和生氣;再看看,再看看,那西邊的冰山山脈就像藍鋼一樣閃亮!

安格爾西把清晨的狂風深深地吸進肺里,像小男孩一樣歡快地叫喊著。

「我自己不是一個生物學家,」維肯小心翼翼地說,「但可能正因為這樣,我是最適合給你做粗略介紹的人。然後洛佩慈或者松本可以詳細地回答你任何問題。」

「太好了。」科尼利厄斯點點頭,「為什麼你會覺得我對這個項目可能一無所知?其實你是知道的,其實我差不多什麼都不了解。」

「如果你不想了解的話,」維肯笑了起來。

他們站在宇宙生物學部外面的辦公室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地面工作站的時鐘現在是格林尼治時間十七點三十分,工作人員每天只交接一趟班。實在沒有理由讓更多的人在這裡工作,除非開始收集大量數據的工作。

這個物理學家彎下腰,把桌子上的鎮紙拿走。「心電傀儡不過是某個傢伙單純為了好玩而製造出來的,」他說,「不過喬確實造得結實無比,站起來足足有五英尺高。」

科尼利厄斯把一個塑料模型拿在手裡。如果你的想像力夠豐富的話,可以看得出那是一個長得像貓科動物一樣的生物,還長著一條粗粗的卷尾。這個模型呈現下蹲的姿勢,胳膊很長,肌肉非常發達;不長毛髮的頭是圓形的,鼻子很寬,長著深邃的大眼睛和方方的下巴,不臉和人類沒有什麼兩樣。整個模型的顏色是灰藍色的。

「男性,我知道。」他說。

「當然是個男性。或許你還不太明白。喬是個完整的心電傀儡——據我們現在所知,他是最後一個模型,所有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了。他就是那個被探討了長達五十年的問題的答案。」維肯側過臉看看科尼利厄斯。「所以你已經意識到你這份工作的重要性了,對吧?」

「我會儘力做好的。」這個心電心理學家說,「假如……嗯,這麼說吧,假如在我們解決感應艙振蕩問題之前,喬由於感應艙或者別的什麼故障而二死亡,你那還有備用的心電傀儡嗎,對嗎?」

「噢,是的,」維肯不安地說,「但是這花費……我們的預算是有限的。我們的確花了很多錢,因為從地球到這兒來的確很費錢。但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我們的資金並不富裕。」

他把兩隻手塞在口袋裡,無精打采地朝通往實驗室的內門走去。他低著頭,用低沉而焦慮的聲音說道:「也許你還沒有認識到木星這顆行星有多糟糕。不僅僅因為它表面的重力——三倍重力加速度,那算什麼!——還有它的重力勢能是地球的十倍。還有溫度、壓力。尤其是大氣、風暴和黑暗!

「想讓飛船在木星表面降落,我們只能用無線電操作。飛船就像篩子一樣,上面有許多小孔,這樣才能平衡壓力。實際上,這種飛船已經是有史以來最堅固、最強大的模型了。它裝滿了各種人類的頭腦能夠想出的儀器:各種自動控制工具、安全裝置,來保護這架價值一百萬美元的精巧設備。然後呢?有一半的飛船根本飛不到木星表面。一場風暴就能把它們摧毀或者刮到別的地方去,或者與小型風暴氣旋中的第七態冰相撞,或者別的——想像一群鳥撞到上面然後被高溫熔化是怎樣的感覺吧。木星上的壓力能讓氫氣對金屬產生有趣的作用。」

「把喬這樣的一個心電傀儡送到送到木星上,花去了整整五百萬美元,如果我們的運氣還算好的話,每多送一個心電傀儡去那兒將會多花費好幾百萬美元。」

維肯打開門,在前面帶路。旁邊有一個大房間,天花板低低的,燈光冷冷的,通風道沙沙作響。這讓科尼利厄斯想起核子實驗室的樣子。一開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想,然後他認出那些複雜的遙控器、遠程觀察設備,還有那些密封著某些能量的屏障,這種能量能夠把整個衛星都毀滅。

「當然,這些東西只適用於特定壓力,」維肯指著一排較低的架子說,「至於嚴寒和氫,它們的危害並不算大。我們這裡有模擬木星條件的裝置,呃,也就是模擬平流層。這就是整個項目開始的地方。」

「我聽說過一些關於這個的事。你收集過風流孢子嗎?」

「我沒做過。」維肯呵呵一笑。「托蒂的隊員做過,大約是在五十年前。證明了木星上有生命存在。這種生命用液態甲烷作為其基本的溶媒,固態氨則作為亞硝酸合成的起點。整個行星利用太陽能製造非飽和碳化合物,釋放出氫氣。動物吃植物,並且再次將那種化合物弱化為非飽和狀態,甚至還會產生等效能的燃燒反應。這種反應包括了複雜的酶並且——嗯,這不屬於我工作範圍了。」

「那麼木星的生物化學還是挺容易理解的。」

「噢,是的。即使是托蒂生活的那個年代,它們的生物技術已經相當發達了。那時在木衛五上,細菌已經可以被合成了,並且大多數的基因結構也已經被很好地解讀出來,僅僅是因為技術方面的困難,高壓等原因。」

「那你是什麼時候真正看到木星表面的?」

「大概是三十年前,是格雷讓我看到的。一艘帶有拍攝功能的飛船下降到了星球上,這艘飛船可以續航足夠長的時間,幫他拍攝了一系列照片。從那以後,技術有了很大進步。我們知道木星上生存著奇怪的生物,它的土壤也很可能比地球更肥沃。根據對空氣中的微生物的分析,我們的團隊培育出了一種多細胞合成生物並且——」

維肯嘆了口氣。「該死的,那兒要是有智能生物該多好啊!想想它們能告訴我們的,科尼利厄斯。那些數據,那些……只要回顧一下地球上的低壓化學的驚人成就。從拉瓦錫的科學成果到現在,我們已經取得了多麼巨大的進展。現在則是一個了解高壓生物學和物理學的絕佳機會,我們有獲得相關知識的無限可能!」

過了一會兒,科尼利厄斯調皮地低聲說道:「你真的確定有土著木星人嗎?

「噢,當然,可能有好幾十億呢。」維肯聳了聳肩,「城市、帝國,你喜歡什麼它們就有什麼。木星的表面面積是地球的一百倍,而我們觀察的只不過是其中十幾個小區罷了。但我們確信木星人並不使用無線電。考慮到它們的大氣條件,讓它們自己發明無線電是不太可能的——它們得用多粗的真空電子管,多堅固的氣泵才行呀!所以我們決定自己造出木星人來。」

科尼利厄斯跟著他從實驗室走到另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比起剛才就沒那麼雜亂了,看起來也比較完善——工程師工作的精確性要求這裡的設施要保持整潔。

維肯朝一個連接著牆面的儀錶板走去,看了看計量器。「在這個後面躺著另一個心電傀儡,」他說。「這次是個女性。她的身體正處於兩百倍的大氣壓和一百九十攝氏度的高溫之下。有一個……臍帶一樣的裝置,我猜你也是這麼叫的,來維繫她的生命。她正處於剛成年的,呃,危險階段——我們的木星人是仿造陸生哺乳動物的結構來製造的。她還沒有意識,在她『出生』前是不會有意識的。我們一共製造出二十個男的,五十個女的,都還在這兒等著呢。我們預計能有一半會到達木星。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能創造出更多。

「培育心電傀儡並不貴,貴的是運輸。所以喬只能獨自呆在那兒,直到我們確定它們這一類生物能夠在那兒生存下來。」

「我猜剛開始那是用低等的生命形態來做實驗的。」科尼利厄斯說。

「那當然。即使是用強迫性催化技術,從一個人造的風流孢子到造出喬這樣一個個體,也已經花了二十年時間。我們已經能用心電感應波來控制從昆蟲到更高級的生物的一切。物種之間的控制也是可能的,你也知道,如果你的傀儡的神經系統是量身定做的,它是不會和操作它的心電感應師相衝突的。」

「喬作為第一個樣品,出過什麼麻煩嗎?」

「是的。」

「做一個假設吧。」科尼利厄斯在一張工作台上坐下,粗壯的腿晃來晃去,一隻手在稀疏的頭上撓來撓去。「以前我以為木星上的一些物理效應應該對此負責。現在看起來這些問題出在喬自己身上。」

「我們對此也很懷疑,」維肯說。他點了一根煙,吸得兩頰都凹進去了,然後再把煙圈吐出來。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很難找出原因。生物工程師可是告訴我們這些人造的傀儡生命比起那些自然進化的生命要更完美。」

「大腦也是?」

「是的。是直接根據人類的腦部結構設計的,為了讓心電感應波控制它們成為可能,但是也經過許多改進——變得穩定多了。」

「但我們仍不能忽視心理方面的原因,」科尼利厄斯說,「先別管那些增效器什麼的新奇小發明,從本質上講,即使是在今天,心電感應仍是心理學的一個分支。考慮一下創傷體驗,我認為……這些成年傀儡要到達木星,一路上很艱難吧?」

「是飛船載它們去的,」維肯說。「傀儡們自己並不需要做什麼,他們就像未出生前一樣被包裹在液體中。」

「但是,」科尼利厄斯說,「在這兒的兩百倍大氣壓和木星上我們無法想像的氣壓條件還是不一樣的吧。難道這種變化對它們造成了傷害?」

維肯敬佩地看了他一眼。「不太可能,」他回答道,「我告訴你飛船被設計成了多孔結構。外部氣壓通過一系列的隔膜被逐漸傳輸到一個,呃,類似子宮的結構里。飛船得花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才能降落,我想你能理解。」

「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科尼利厄斯繼續問,「飛船著陸,子宮結構打開,臍帶連線斷開,然後喬,就像我們說的,他就這樣誕生了。但是他擁有成年的大腦。只有發育不全的嬰兒大腦才會讓人在突然醒來時不會感到震驚。」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維肯說,「當飛船離開這個衛星的時候,安格爾西就與喬處在同步狀態。做一併不是喬出現在木星上,感受到一切。喬僅僅是一個載體而已。他所受到的心理衝擊不會超過愛德華所遭受到的,因為在那兒的那個人就是愛德華。」

「原來如此。」科尼利厄斯說,「不過,你沒有打算創造一個完整的木星種族吧,對吧?」

「噢,天啊,不,」維肯說,「當然不會。我們一得知喬能在那兒生存,我們就會招來更多的心電感應師,並讓他們通過控制傀儡來做喬的助手。最後我們會派一些人造女性木星人過去,還有一些沒有被控制的人造男性木星人,讓之前的那些傀儡來教育他們。正常情況下,他們會繁殖出新的一代——嗯,總之,我們的最終目的是培養出一小批文明開化的木星人。在那兒會有獵人、礦工、藝術家、農名、家庭主婦,還會有工作。他們會支持一些主要成員,而這些主要成員會擔當聖職。這些聖職人員會被心電感應波控制著,就像喬這樣的。他們的存在純粹就是為了製造工具、讀書、做實驗,我們想知道什麼它們就告訴我們什麼!」

科尼利厄斯點了點頭。總的來說,這就是他所了解的木星項目。他明白自己的任務的重要性。

只是,感應艙里出現正反饋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他完全摸不著頭腦。

那他還能做些什麼呢?

他的雙手仍傷痕纍纍。噢,上帝啊,他邊想著邊忍不住抱怨起來,這已經是第一百次了,這真的會對我影響如此之大?當喬在那兒打鬥時,我真的拿我的拳頭捶著上面的感應艙嗎?

他憤怒的眼神望向這個房間里科尼利厄斯的工作台。他並不喜歡科尼利厄斯,這個抽雪茄的肥蟲,只會不停地說呀說。他再也不想對這條蚯蚓那麼禮貌了。這個心電學家放下了螺絲刀,活動活動疼痛的手指。「哇!」他笑了,「我要休息一下了。」

這個還沒有組裝完的心電投射儀與他那寬大柔軟的身體形成凄涼的對比,它就像一隻癩蛤蟆一樣蹲在工作台上。安格爾西厭惡任何人和他共用這個房間,就算每天只有幾個小時。最近他總是要求別人把飯帶到這兒來,放在那間帶有衛生間的卧室門外。目前為止,他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出去過了。

為什麼我非得出去?

「你就不能快點嗎?」安格爾西吼道。

科尼利厄斯面紅耳赤的。「如果我手頭的是已經組裝好的備用機器,而不是一堆零件的話……」他又開始嘮叨了。聳了聳肩,科尼利厄斯拿出一根沒抽完的雪茄,小心翼翼地重新點上火——他可不能把這些存貨一下子抽完。安格爾西心想,他是不是故意想把嘴裡的那些臭氣噴出來的?我不喜歡你,地球人科尼利厄斯先生。毫無疑問,我們相互厭惡。

「很明顯在別的心電感應師到來之前,這裡根本用不著新的。」安格爾西用陰沉的聲音聲音說,「測試的設備也報告說現在的這個運轉得很好。」

「不過,」科尼利厄斯說,「這個機器會不定期地發生振蕩,進而會燒毀感應艙。我根本不認為這個問題是由於電子故障——或者我們沒有料到的物理效應造成的。」

「那麼問題出在哪兒?」當他們純粹只討論技術問題時,安格爾西覺得比較放鬆。

「好吧,你看。感應艙的作用到底是什麼?它就是心電投射儀的心臟。它放大你自然產生的心電波動,然後調整,接著把整束波都投射到喬的身上去。它也會將喬產生的共鳴波動放大,再傳送給你。別的設備都是感應艙的附屬。」

「別擺出一副老學究的樣子。」安格爾西怒喝道。

「我只不過是在陳述最明顯的事實,」科尼利厄斯說,「因為有時最明顯的答案卻最難找到。也許出錯的並不是感應艙,而是你。」

「什麼?」他滿臉蒼白,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我的話不是沖著你來的,」科尼利厄斯急忙說,「但是你知道,潛意識可是只狡猾的野獸。假設——僅僅是一個工作上的假設——在你的內心深處,你並不想去木星——我能想像那裡的環境有多麼可怕;或者可能還有一些別的難以解答的心理因素;或者,很簡單也很自然地,你的潛意識會認為如果喬死了,你也會遭殃……」

「嗯……」說來也奇怪,安格爾西居然恢復了平靜。他用枯瘦的手揉了揉下巴。「你能再說得明確一點嗎?」

「我只能粗略地講講,」科尼利厄斯說,「你的意識通過心電感應波將你的脈衝發送給喬。同時,你的潛意識,由於被整個事情嚇壞了,會向血管、心臟、內臟、腺體發出與恐懼有關的脈衝。這些反應都會對喬起作用,並且通過心電感應波將這些緊張情緒傳遞迴來。感受到喬體內的恐懼癥狀,你的潛意識會變得緊張,因此使得癥狀更明顯。明白了嗎?和普通的神經衰弱類似,唯一的不同就是由於感應艙這個強大的增效器的參與,而感應艙的振動會不由自主地在你們其中一人或者同時兩人的體內增強。那個感應艙燒壞了,你應該感激才是,不然連你的腦子也會燒壞的!」

好一會兒,安格爾西一言不發。然後他笑了起來,是那種野蠻的笑聲。當安格爾西的笑聲傳到科尼利厄斯的耳朵里時,他向外走去。

「想法不錯,」這個心電感應師說,「但是我恐怕它與實事相左。你要知道,我喜歡那個地方。我也喜歡當喬。」

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又用一種枯燥的、沒有人情味的聲調說:「不要根據我的記錄來評判那裡的環境。去評估諸如風速、溫度、礦物屬性這些微不足道德小事,實在是蠢到家了。我無法向你們描述的是:在一個能看見紅外線的木星人眼中,那個世界是怎樣的面貌。」

「是,但是又不是。很難表達清楚。有些事情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因為我們人類沒有相同的概念。但是……噢,我說不清楚。就算是莎士比亞這樣的大文豪也沒法描述。我只記得在木星上一切都很冷,好像有毒,又都陰沉沉的,但是對喬來說,卻很適合他。,

安格爾西的語調突然變得有些陌生,就好像在自言自語。「想像在一片發光的紫羅蘭色的天空下醒來,大片大片發光的雲朵從空中飄過,向地面投射著巨大的陰影,潑灑著瓢潑大雨;想像著在一座彷彿拋光過的金屬山的斜坡上行走,純凈明艷的火焰在你頭頂爆炸,雷聲在地上狂笑;想像著一場冰冷的風暴、開著暗銅色花朵的矮樹、瀑布——甲烷瀑布,隨你怎麼想像——從懸崖上一瀉而下,強風將瀑布的水幕吹動,泛起道道彩虹!想像一片森林,黑暗的、呼吸著的森林,偶爾你會瞥見一團紅白相間的磷火閃動,那是正在巡遊中的害羞動物的生物輻射,還有……還有……」

安格爾西陷入了沉默。他低頭盯著自己緊握的拳頭,然後緊緊地閉上眼睛,任眼淚流出來。「想像著你可以變得堅強。!」

突然他抓起頭盔,胡亂往頭上一套,然後快速轉動旋鈕。現在那裡是夜晚,喬一直在睡覺,但是他將要蘇醒——他會在四顆巨大的衛星下咆哮,直到整個森林都臣服畏懼。

科尼利厄斯悄悄地溜出了房間。

在夕陽長長的銅黃色的光輝中,在灰濛濛的、正在醞釀一場風暴的雲堤下,他感到第一天的工作都做完了,於是大步地爬上山坡。

在他肩膀兩邊各掛著一隻編織籃。一個放著從荊棘樹上摘下的味道刺鼻的果子,另一個則放著可以搓成粗繩索的匍匐植物。肩膀上的斧子將蒼白的陽光朝後面反射過去,令人眩目。

體力勞動還不算太艱苦,但是疲倦感充斥著他的頭腦。他還有一堆諸如做飯、打掃這樣的家務活兒得做,但他並不喜歡。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快點兒送些幫手過來呢?

他的眼睛憤憤不平地盯著天空。木衛五此時難覓蹤影。在那之下,在空氣海洋的底部,除了太陽以及那四顆伽利略發現的衛星,其他什麼都看不到。他甚至都沒法確定木衛五現在在什麼方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個方位……等一會兒,太陽將從這裡落下,但是如果我去高處的觀測點,我就會看見仍沐浴在陽光中的那四分之一個木星,或者我根本做不到?噢,該死,要游泳穿過這個星星的話反正只需要地球上的半天時間——

喬搖了搖頭。經歷過這麼多事,有時候還是很難堅持己見。我,特別是我,就在天堂上,在這冰冷的行星之間漂浮著。睜開你的眼睛,如果你願意,你就能看到在那生機勃勃的山頂,控制室早已毀壞。

他沒有再繼續想下去。相反地,他凝視著斜坡上被青苔覆蓋的植被,以及被風刮來的灰色鵝卵石。這些石頭看起來和地球上很不一樣,腳下的土壤也不是陸地腐殖質的。

有好一會兒,安格爾西一隻在推測這些硅酸鹽、鋁酸鹽和其他的石質化合物是從何而來的。從理論上來說,所有這些物質都不是木星地核中所必需的,那裡氣壓大得足以讓原子彎曲然後瓦解。在地核上層應該覆蓋著幾千英尺深的同素異性冰,在往上就是金屬氫層了。這個地方本不應該有複雜的礦物質的,但它們確實存在。

嗯,很有可能木星的形成確實是和理論上一樣,但是後來又由於其重力作用吸入了足夠的宇宙塵該、隕石、氣體和蒸汽,然後形成了厚達好幾英里的地殼;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理論根本就是錯的。他們知道什麼,他們又能知道什麼,這些地球上的白色蠕蟲們?

安格爾西把他的——喬的——的手伸進嘴裡,吹起了口哨。一聲咆哮,接著兩隻漆黑的生物朝他跳躍過來。他笑著摸了摸了它們的頭。對這些黑色毛毛蟲怪物幼崽的訓練進展速度比他想像的要快多了。它們將成為他的守護者、牧民、僕人。喬已經在山頂上給自己建造了一個家。他能把一畝地上的樹木都砍伐乾淨,並且在上面搭起了一個倉庫。在這片土地上,現在已經建有一間屬於他自己的屋子、幾個儲藏室、一口甲烷井,並且開始建造一間大型、舒適的木屋。

但對一個人來說,這些活兒太多了。即使有那些半智能毛毛蟲的幫助,以及冷藏的肉,他的大部分時間仍在捕獵。而且這樣的遊戲也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大概明年,一個木星年,地球上的十二年他就得開始農業種植了,安格爾西盤算著。還有一間木屋需要修建完畢,然後還得裝修。他想要造一個水車,不,一個甲烷水車。把能想到的那些機器都造出來!他想用合成冰來做實驗,還有——

還有,除了需要幫手之外,作為這整個行星上唯一能夠思考的生物,為什麼他要孤獨終老?他是男性,當然也有男性的本能——長久來看,如果還這麼隱居下去的話他的身體也會感到痛苦,而現在整個項目都在依靠著喬的健康狀況。

這不合理!

但我並不是一個人。衛星上還有五十個男人和我在一起呢。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和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說話。只是這些天來,我很少有這樣的想法。我更願變成喬。

不過……我,這個瘸子,能感受到那個奇妙的,名字叫做喬的生物所有的疲憊、憤怒、疼痛、沮喪。這是別人不會明白的。當氨風暴劃破他的皮膚,流血的人是我。

喬躺在地上,嘆了口氣。黑色怪獸衝過來舔他的臉時,他看見它嘴裡的獠牙一閃。他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但是他累得不想做飯。

教育另一個木星人所能得到的回報應該要多得多了。

在他那疲憊不堪的腦海中,幾乎能想像出這樣的場景:就在山下的那個峽谷里,飛船降落的時候火光四射、雷聲轟鳴。那顆鋼蛋會裂開,而搖搖欲墜的鋼臂會將飛船里的那些木星人都抬出來,然後放到地上。

她會在深吸進第一口氣的同時驚訝地醒來,茫然地環顧四周。喬會走近她身旁,將她帶回家。他會喂她吃飯,照顧她,教她學走路——這不會花很多時間,成年人的身體很快就能學會這些事情。

愛德華·安格爾西,你能想像到嗎?在你能再次自由行走之後,會有個長著四條腿的灰色怪物將成為你的妻子!

先不提這個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讓他的其他同類到這兒來,無論是男是女。根據地面工作站那些煩瑣的計劃,再等上兩個地球年,他們才會給他送來另一個像他一樣的仿製品,一個肉身雖屬於木星,卻擁有可鄙人類思想的仿製品。真是讓人難以忍受!

如果他不是這麼累的話——

喬站了起來。當自我意識湧入腦海時,睡意完全消失了,況且其實他一點兒也不累。但是安格爾西累了,他好幾個月都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這期間他只能打打盹兒。而最近,他的休息時間受到了科尼利厄斯的嚴重干擾——只有人類的身體在放鬆、自然的情況下才能把催眠信號通過心電感應波傳送給喬。

體內的緊張感通過心電感應波傳向天際。安格爾西猛然驚醒。他咒罵著,坐了起來。他還戴著頭盔,注意力渙散,木星的形象在腦海里也變得沒有那麼生動了,彷彿變得越來越透明。他的實驗室就像一個鋼鐵囚籠,讓他愈發無法集中精神。他正在失去和喬的聯繫。依仗豐富的經驗,他很快又調整到與喬大腦神經一致的波段。用自我催眠的方式,他試著讓喬去睡覺。

不過,和很多失眠患者的反應一樣,他還是無法入睡。喬覺得很餓,他起身穿過院子走向自己的小木屋。

感應艙像發了瘋一般突然爆炸了。

飛船離開的前一夜,維肯和科尼利厄斯都難以入睡。

那其實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夜晚。在二十四小時內,這顆小小的衛星會圍繞著木星旋轉一圈兒,從無邊的黑暗躍出,又歸於黑暗。當地球上的格林尼治正處在子午時分之時,這顆行星上的峭壁或許已塗上了零星蒼白的日光。但在這個時間內,大部分人都還在睡夢中。

維肯憂心忡忡。「我不喜歡這樣,」他說,「計劃改變的太快了。這賭注下的也太大了。」

「賭注只不過是——幾個來著?——三個男的和幾十個女的傀儡而已。」科尼利厄斯回答道。

「還有十五架飛船。我們也只有這麼多飛船了。如果安格爾西的想法不管用,找人修飛船就得花好幾個月、一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然後才能恢復航測。」

「但是如果他的想法管用,」科尼利厄斯說,「你就再也不需要飛船了,除非你想再多送些傀儡去那兒。光是在大氣層上空巡航並評測來自木星表面的數據就誰讓你忙得不可開交了。」

「那是當然。但是我們從沒預計會這麼早進行這項計劃。我們得多找一些心電感應師來,去操控那些增加的傀儡們——」

「但是那兒並不需要他們。」科尼利厄斯說。他點著一根雪茄,然後停頓了好一會兒,同時腦子裡搜尋著恰當的辭彙。「至少暫時不需要。喬憑藉他所得到的幫助,已經將木星人的歷史推進了好幾千年——在不遠的將來,他甚至還有可能創造出無線電裝置,這樣就使得你的遠程心電操控變得不那麼必要了。但是如果沒有得到援助,他將只能原地踏步。而讓接受過高級訓練的人類心電感應師去操作傀儡干體力活兒,又不怎麼明智。這就是我們需要其他人造木星人的原因。當然,一旦木星的狀況穩定下來,那麼你就可以多派些傀儡過去了。」

「但問題是,」維肯還是不依不饒,「安格爾西自己可以一次性把所有人造木星人都教好嗎?在頭幾天內,他們會像嬰兒一樣無助。得過好幾周的時間他們才會開始思考然後自己活動。喬也能同時照顧他們嗎?」

「他儲存了好幾個月的食物和燃料,」科尼利厄斯說,「至於說喬的能力如何——嗯,我們得參考安格爾西的意見,他最有發言權。」

「一旦那些木星人擁有了獨立的個性,」維肯擔心得說,「他們會一直追隨喬嗎?別忘了,這些木星人可不是彼此的複製品。不確定性原則保證了每個人都擁有一套獨特的基因。如果所有木星人中只有一個人擁有人類的思想——」

「只有一個?」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維肯疑惑地張著嘴。

「噢,我敢肯定安格爾西一定能繼續控制他們。」科尼利厄斯說,「他的個性強大得驚人。」

「是的,是的,」科尼利厄斯急忙應和道,「我也深有感觸。我們還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說點別的吧——」

「不。等一下。」維肯邊朝他身後望去,便急忙低聲說,「這是頭一次,我對這件事情有些眉目了。實際上之前我從未停止過對此事的分析,只是把原因都歸結到了糟糕的環境上。喬確實有些特別,但應該和他的身體狀況或者環境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即使比較低等的木星生命體也沒有遇到過這種麻煩事兒。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喬是史上以一個擁有潛在人類智慧的傀儡?」

「我們的推測還沒有什麼根據,」科尼利厄斯說,「也許明天我能告許你答案,但現在,我一無所知。」

維肯挺直腰坐了起來。他蒼白的眼睛盯著對面的那個人,一眨不眨。「等一下。」他說。

「嗯?」科尼利厄斯站起身子。「那就麻煩快點兒。已經過了我平時睡覺的時間了。」

「其實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維肯說,「對嗎?」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你並不是一個有詐騙天賦的人。還有你非常支持安格爾西的計劃,就是派其他的人造木星人去木星的計劃。一個新人不應該像你這樣反應如此強烈。」

「我告訴你了,我想要安格爾西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別的地方——」

「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嗎?」維肯嚴厲地說道。

科尼利厄斯沉默了一分鐘。然後嘆了口氣,身體向後仰,靠在椅背上。

「好吧,」他說,「我本該相信你的判斷力的。我只是不太確定像你這樣的老資格研究員會作何反應。所以我並不想夸夸其談我自己的推測,因為那也有可能是錯誤的。是的,我會告訴他們我能夠確定的事實,但是我不想僅僅用一個推理去攻擊一個人的信仰。」

維肯憤怒地盯著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科尼利厄斯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煙頭一閃一閃,好似一顆紅色的小型魔星。「這顆木衛五部僅僅是一個研究站,」他輕輕地說,「而是一種生活方式,難道不是嗎?如果這份工作對一個人不重要的話,他肯定是不會來這兒的。那些一直待在這裡的人,他們肯定在這項工作里找到了什麼,找到了整個地球都換不來的東西。不是嗎?」

「是的。」維肯回答。聲音低沉得就好像是在說悄悄話。「我還以為你不會理解得如此深刻呢。那麼你所理解的是什麼東西?」

「嗯,在我能證明之前我不想告訴你,可能我猜測的東西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也可能你一直都在浪費時間和金錢,很快就得捲鋪蓋回老家了。」

維肯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就好像凍住了一樣。但是他還很冷靜地問:「為什麼?」

「想想喬吧,」科尼利厄斯說,「他的大腦容量和普通成年人是一樣的。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腦就一直在記錄著所有官能數據——這些記錄存在於他腦中,存在於每個細胞里,而不僅僅只是存在於安格爾西的腦中。還有,你知道,思維也是一種官能數據。而且思維並不能被分割成像小小的鐵軌那樣,它們共同形成一個不間斷的區間。每次安格爾西與喬合二為一的時候,每次他進行思考的時候,他的思維不僅會經過自己的突觸,也會經過喬的突觸——並且思維會承載自己體內的聯繫,也會把相關的記憶記錄下來。比如,如果喬在建造一間小木屋,這些原木的形狀可能會讓安格爾西聯想起某種幾何數據,這反過來又會使他聯想到畢達哥拉斯定理——」

「我明白你的想法,」維肯謹慎地說,「假以時日,喬的大腦就會把愛德華腦中的一切都存儲起來的。」

「對。現在,一個帶有經驗記憶的、運作正常的神經系統——我們指的是一個非人腦的神經系統——這難道不就是對個性的一個很好定義嗎?」

「你說的對,老天呀!」維肯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喬正在——取代愛德華?」

「以某種方式。某種微妙的、自動的、無意識的方式。」科尼利厄斯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扎進這個話題里。「傀儡這種生命形態堪稱完美。你們的生物學家從人類所有天生的缺陷中吸取了教訓,把所有的經驗都用在對它們的設計上了。剛開始,喬僅僅是個受到遠程控制的生物機器。然後,噢,慢慢地,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強壯,越來越健康……思維也更豐富……你發現沒有?喬正在發展成為主導的那一方。比如把其他人造木星人送到木星上的設想——安格爾西只是覺得他有足夠充分的理由來要求我們這麼做。其實,他的『理由』僅僅是喬的本能慾望將其合理化而已。

「安格爾西的潛意識肯定以一種模糊的方式理解了整個情況。他的潛意識肯定也感到他的自我逐漸被喬的本能和願望的壓力所控制住了。它試圖去捍衛自己的身份,但被已經存在於喬體內的潛意識的強大力量壓制住了。

「簡單地說,」他用帶著歉意的語氣說,「它應該成為感應艙的振蕩負責。」

維肯緩慢地點了點頭,彷彿一個垂暮老人。「是的,我明白了,」他回答,「那裡陌生的環境……不同的腦部結構……我的天吶!愛德華會被吞噬的!控制傀儡的人正在變成傀儡!」他看起來一副難以相信的樣子,

「這只是我的猜測。」科尼利厄斯說。他突然覺得非常疲憊。向他尊敬的維肯說這些話,是件讓人不愉快的事。「但是你應該了解我的難處,對吧?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那麼所有的心電感應師都會慢慢的變成木星人——一個擁有兩幅身體的的怪物,而對它來說,人類的身體卻成了不那麼重要的附屬。這就意味著再沒有心電感應師會願意控制傀儡——這會讓你們的項目沒法進行下去的。」

他站了起來。「很抱歉,阿恩。是你讓我告訴你我的想法的,現在你可能會擔心得連覺都睡不著了吧。也許我的想法是錯的,那麼你的擔心就白費了。」

「沒關係,」維肯嘟嘟囔囔地說,「也許你說得沒錯。」

「我不知道。」科尼利厄斯輕輕地走到門口。「明天我會試著找出答案的。晚安。」

火箭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然後從它們的基地上躍離,接著就在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現在這些火箭在衝壓式附屬噴氣發動機的控制下,用金屬機翼滑翔著,衝進了木星上空的火焰層。

科尼利厄斯打開控制室的門時,看了一眼駕駛指示板。有聲音將消息傳給了所有的空間站:有一艘飛船墜毀了,接著是第二艘。但是安格爾西在戴上頭盔後就什麼都聽不到了。有個體貼的技術員在科尼利厄斯心電投射儀的一個面板上散亂地安裝了十五盞紅燈和十五盞藍燈——這樣他仍能得到消息。從表面上來看,當然,他們來這兒只是擔心安格爾西的安危,雖然這個心電感應師堅稱他看都不會看他們一眼的。

四盞紅燈滅掉了,這意味著有四艘飛船永遠不能安全著陸了。旋風、閃電、漂浮的隕石、肌肉堅硬如鐵的怪鳥——在那兒有一百種可能性會讓這四艘飛船毀壞,而穿過這片滿是毒物的森林也有可能讓這四艘飛船被撕成碎片。

四艘飛船,媽的!想想吧,船上那四個擁有可與人類匹敵的優秀大腦,長年累月地處於昏迷狀態,不見天日,從未蘇醒過來,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卻匆匆忙忙地撞向一座冰山。對生命的浪費和麻木不仁讓科尼利厄斯感到噁心。如果木星上存在著任何生命,那毫無疑問這個項目就得繼續下去。他心想,那麼就進行得快一點兒吧,這樣這些木星人的下一代就會因為愛而出生,而不是淪為機器!

他將身後的門關上,期待著那令人難以置信的時刻的帶來。安格爾西坐在輪椅里,頭上戴著一頂銅質頭盔,臉朝著對面的牆壁。他一動也不動,對身邊的一切毫無察覺,很好!如果安格爾西知道有人靠那麼近看著他,他應該會感覺很尷尬,甚至會有災難性的後果。但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的眼睛被罩著,耳朵里也因全神貫注而聽不到任何聲音。

儘管如此,這個心電心理學家依舊小心翼翼地挪動著他那笨重的身體,穿過房間,走去下一個心電投射儀。他並不喜歡自己扮演的偷窺者的角色,以前也從來不會想到自己會做出這種事。但是這些都沒有讓他感到特別內疚。如果他的猜測是對的,那麼安格爾西根本就沒有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地變成火星人,暗中監視他也許也是拯救他的一個方式。

科尼利厄斯輕輕地打開儀器,然後預熱。安格爾西使用的那套設備上的波鏡向他展示著此人精確的腦波規律,他的基本生物鐘。首先你要調校設備,然後通過直覺感知這種微妙的元素。當你的設置已經完全和他同步時,你就可以悄悄地裝上探測器,然後找出問題所在。你可以了解安格爾西飽受折磨的潛意識,然後看看木星上到底有什麼如此吸引著他,又讓他如此恐懼。

這時第五艘飛船墜毀了。

但是這些飛船的著陸時間都非常接近。也許一共只有五艘飛船墜毀。也許其他十艘飛船都能順利著陸。它們會給喬帶去十位夥伴嗎?

科尼利厄斯嘆了口氣。他看著這個瘸子——他坐在這兒,對這個讓他殘廢了的人類世界一無所知——心裡感到惋惜和憤怒。這不公平,所有的事情都不公平。

即使對喬來說,也不公平。喬並不是任何一種吞噬靈魂的惡魔。他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他就是喬,還有安格爾西正在慢慢地變成一個純粹的附屬品。他並沒有要求來到這個世界上,而把他的人類夥伴帶走將很可能會毀滅他。

也不知道為什麼,當人類做出不體面的事情時,總會受到懲罰。

科尼利厄斯無聲地咒罵著自己。這只是工作。他坐下來,戴上頭盔。載波悄無聲息地、微弱地跳動著,他的腦子裡的神經元也跟著在顫抖。這種感覺無法形容。

他抬起頭,看著安格爾西的腦波節律。他自己的腦波節律頻率較低,在外差進程中還能有信號是非常有必要的。還沒有被接受,嗯,當然他首先得先找到精確的波形——音質對思維的作用和對音樂的作用一樣基本。他緩慢地調整按鈕速度,非常非常小心。

有什麼東西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他彷彿看見雲朵在紫紅色的天空中飄動,一陣風從廣闊無垠的地上刮過——他迷失。當他回過頭看時,手顫抖了起來。

喬和安格爾西之間的心電感應波幅變寬了,將科尼利厄斯也卷了進去。他順著喬的視線向外望去:此時喬正站在一座山上,盯著冰山上的天空,搜尋著第一艘飛船抵達的跡象。同時,他仍是簡·科尼利厄斯,正查看著測量表,探測著安格爾西的情緒起伏,記錄著任何安格爾西內心深處恐怖的跡象。

恐怖的表情在他臉上變得越來越明顯。

心電偵測並非是一種被動的監聽方式。就和無線電接收器同時也可以發射較弱信號一樣,神經系統內的心電能量也是可以自動發射的。當然,正常情況下,這種影響並不重要,但是當你在負反饋很高的情況下,通過一套差拍和放大的設備傳送脈衝,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早期心電心理治療遭到失敗的原因就在於,根據普遍的矢量法則,當一個人通過增幅裝置進入另一個人的大腦時,會與後者的神經循環產生疊加作用,結果是,這兩個人同時感受到新的頻率,會讓他們的思維產生噩夢般的振動。一個接收過自控訓練的分析師能夠忽略這種影響,但是他的病人可做不到,從而變得暴力化。

但最終,人類散發出來的各種基本聲波的音質都被測量出來了,所以心電治療方法也得以繼續。現代的心電投射儀能夠分析輸入信號,然後將這些信號中包含的特點傳輸給「被竊聽者」。真正不同的是那些無法從發射信號的大腦神映射到接收神經元的信號——正如冪信號實際上是無法映射到一條正弦曲線上的——而這些信號就會被過濾掉。

這樣,一個人的思維就能輕而易舉地被另一個人當成自己的思維存儲起來。如果病人正在接收心電波療法,一個熟練的操作人員可以在病人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把別人的思維植入他的大腦。操作人員可以探測到另外一個的思維或者將自己的思維植入這個人的大腦。

任何一個心電心理學家都能很明顯地看出,科尼利厄斯的計劃就取決於這個。他可以在安格爾西和喬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接受他們的心電信號。如果他的理論是正確的,那麼這個心電感應師德人格將會變得極度扭曲,他那怪異的思維將無法通過心電投射儀的濾波器。科尼利厄斯要麼只能接受到斷斷續續的信號,要麼根本接受不到;如果他的理論是錯誤的,安格爾西依舊保持著自我,那麼他所接收到的將僅僅是一個普通人的意識,並且還可以探測到問題產生的其他原因。

他的腦子裡一陣轟鳴!

我這是怎麼了?

一瞬間他的思維擾亂了,他痛苦的倒下,滿嘴胡言亂語。他在木星的風中大口地喘著粗氣,連他那些兇猛的寵物都感覺到了他體內的陌生氣息,連連發出哀號。

然後,他整個人都被認知、記憶和怒火佔據了,根本沒有恐怖的餘地。喬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大聲叫喊著,山谷間都回蕩著他的聲音:

「從我的腦子裡滾出去!」

他感到科尼利厄斯的意識開始不清醒了。來自自身的精神打擊已經快讓他崩潰了。他大笑起來,那笑聲聽起來更像是發泄壓力的咆哮。

在他頭頂,在天空中兩朵烏雲之間,閃爍著第一艘即將著陸的火箭的火光。

科尼利厄斯朝著指示燈看去,它已經損毀了。他張著嘴困難地呼吸著空氣,伸手去夠錶盤,想把機器關掉然後逃跑。

「你,別跑得這麼快,」喬猙獰地笑著,傳送回心電脈衝,科尼利厄斯頓時渾身都僵住了。「我想要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別動,讓我看看!」帶著強烈的好奇心,他又傳送回一道讓人無法抵禦的強烈脈衝,科尼利厄斯腦子裡的記憶彷彿炸成了碎片。

「這就是所有的東西?你以為我會害怕來到這兒,害怕變成喬,所以你想知道原因?但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不怕!」

我早該想到——科尼利厄斯低語道。

「好了,斷開連接吧。」喬繼續大聲吼道,「別再回到這個控制室了來了,聽見了嗎?不管感應艙壞沒壞,我都不想再見到你。儘管我是個瘸子,我仍能把你撕成碎片。現在滾出去,讓我自己一個人待著。過幾分鐘第一艘飛船就該著陸了。」

你到底是那個瘸子還是,還是已經變成喬和安格爾西的混合體?

「你說什麼?」站在山上的這個高大的灰色生物抬起了那顆野蠻人般的頭顱,彷彿突然宣告著什麼。「你是什麼意思?」

你還不明白嗎?那個虛弱、搖曳的聲音在說。你清楚心電投射儀是怎麼運行的。你知道我可以在不被發覺的情況下,從安格爾西的腦子裡獲取信息。但是我根本沒法從一顆非人類的思想里探測到任何東西,它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濾波器是不會讓這樣的信號通過的。而你從一開始就感覺到我的存在,這隻能說明你的意識已經與傀儡的大腦不分彼此了。

你不在時木衛五上面的那個活死人。你是喬·安格爾西。

「好吧,我會下地獄的,」喬說,「你說的沒錯。」

他斷開了與安格爾西的聯繫,又用暴烈的心電脈衝將科尼利厄斯從他的腦子裡趕了出去,然後跑到山上迎接飛船。

幾分鐘後,科尼利厄斯醒了。他的頭骨就像要爆裂開一樣。他摸索著夠到了身前的主開關,猛地往下一拉,然後將頭上的頭盔拽下來擲到地上。但他過了一會兒後才有力氣對安格爾西做出同樣的事——這個人沒法自己來做這些事。

他們坐在醫務室外面等著。在靠近衛星中心附近的地方,金屬和塑料被刺眼的光線照亮,你能聞到防腐劑的味道。綿延幾英里的岩石把木星恐怖的那一面隱藏了起來。

那個擁擠不堪的小房間里只有維肯和科尼利厄斯兩個人。空間站的其他人都在機械地忙著工作,靠工作來消磨時光直到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門後面有三個生物技術員——他們也是這個空間站的醫療人員——正在搶救著愛德華·安格爾西。

「有九艘飛船墜毀了,」維肯無精打采地說,「兩個男性,七個女性。這九個人都足夠組成一支移民隊了。」

「從基因學來看,要組成一支移民隊的話,多一些人會比較好。」科尼利厄斯指出。儘管心裡有些激動,但是他仍舊保持低沉的聲音。

「我還是不明白,」維肯說。

「噢,現在再清楚不過了。也許我本該在這之前就猜到一切的。我們都擁有所有的證據,只是我們沒法清楚的解讀它們。不,我們像科學怪人那樣組裝出一個怪物來。」

「好吧,」維肯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們已經在扮演科學怪人的角色,不是嗎?愛德華就快要死了。」

「這取決於你如何定義死亡。」科尼利厄斯狠狠吸了一口雪茄,只有這樣才能讓他鎮定下來。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刻意的冷漠。

「看看這兒。想想這些數據吧。現在的喬是一個擁有人類般大腦的生物,但他卻沒有人的理智——對安格爾西來說,他是一個完美純凈的心靈寄存體。我們的推斷是,當一個人的腦子裡能夠產生許多想法時,一個人的個性才隨之形成。但是問題是,那會是誰的個性?我想,正是由於普通人對未知事物的恐懼,我們才會假設任何存在於一個外星人體內的個性都將是可怕的。因此它肯定會仇視安格爾西,肯定會讓他陷入困境——」

門開了。兩個男人都急忙站起身來。

主治醫生搖了搖頭,「沒用的。典型的深度衝擊性創傷,現在已經晚了。如果我們有更好的設備,也許……」

「不,」科尼利厄斯說,「你是沒法救一個決意要死的人的。」

「我知道。」醫生把口罩了取下來。「我需要抽根煙。誰有?」當他從維肯手裡接過煙的時候,手還微微顫抖著。

「但是他是如何能夠自行決定的呢?」這位物理學家的聲音有些緊張。「自從簡把他從那台機器里拖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昏迷不醒了。」

「是在那之前就已經決定了的,」科尼利厄斯說,「事實上,屋裡那個躺在手術台上的大塊頭已經是具行屍走肉了。我知道。當時我就在那兒。」他微微打了個寒顫。那天夜裡在打了一針鎮靜劑後他才睡去。不久之後,他不得不把腦子裡的記憶刪除了。

醫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好一陣才從肺里吐了出來。「我猜這件事已經搞砸了這個項目,」他說,「我們再也沒法找到另一個心電感應師了。」

「我覺得我們不會再做這個事了。」維肯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惱火。「我要親自把那台惡魔機器砸個粉碎。」

「等一下!」科尼利厄斯驚呼道,「你不明白嗎?這一切並沒有結束。這才剛剛開始!」

「我得回去了。」醫生說。他把煙踩熄然後走進門去。關上門時,裡面一片死寂。

「你什麼意思?」維肯充滿敵意地說道。

「你真不明白?」科尼利厄斯大聲說道,「喬擁有安格爾西所有的行為習慣、思維方式、記憶、偏見、興趣。噢,是的,他們的身體和所處的環境不同,這確實會讓他產生一些變化。如果你患上一種疾病,然後有一天突然痊癒了,難道你不會變得有些興奮和粗魯嗎?這也沒什麼特別的,就好像大家都想身體健康一樣。難道不是嗎?你明白了嗎?」

維肯坐了下來。有好一會兒的時間他一直保持沉默。

然後他非常緩慢又小心地問:「你的意思是說喬其實就是愛德華?」

「或者說愛德華就是喬,隨便你怎麼說都行。我想,現在他叫自己喬,只是作為一種自由的象徵而已,但他其實還是愛德華。沒有了存在上的連續性,自我又如何獨存?」

「他自己並不了解。他只知道——他告訴過我,我應該相信他說過的話——在木星上他很強壯也很快樂。為什麼感應艙會發生振蕩?這是他激動的癥狀!安格爾西的潛意識並不害怕待在木星上——他害怕的回來!

「然後,今天,我竊聽到了他的思想。一直到現在,他都將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在了喬的身上。也就是說,他更在乎那副精力充沛的身體,而不是安格爾西那殘缺的身軀。這就意味著一種完全不同的心電脈衝模式——不會過於怪異而無法通過過濾器,但卻怪異到足夠形成心電防禦機制。所以他才能察覺到我的出現。然後他看到了真相,真如我所看到的一樣。

「你知道當喬將我從他的意識中趕出來的時候,我最後的感覺是什麼嗎?不是憤怒。雖然他裝出一副很兇的摸樣,但是他所感覺到的卻全是喜悅之情。」

「我知道安格爾西的個性又多強!無論如何,像喬那樣的一個過度生長的兒童般的大腦是沒法駕馭他的意識的。在屋裡,那些醫生——我呸!他們正在挽救一具由於沒有用處而被丟棄的身體!」

科尼利厄斯沒有說話。他的喉嚨有些刺痛,沒法說話。他在地上走來走去,只是吐著煙圈,卻不往肺里吸氣。過了幾分鐘,維肯小心翼翼地說:「好吧。你應該知道——正如你所說的,當時你也在那兒。但是我們現在做什麼呢?我們如何和愛德華取得聯繫?他還會想和我們聯繫嗎?」

「噢,使得,當然,」科尼利厄斯說,「我們得記得,他還是他。既然他已經擺脫了殘疾,他也應該更容易親近才對。當他對那些新朋友的新奇勁兒過去,他就會想和那些能和他平等交流的人說話了。」

「確切地說,是操控另一個傀儡的人,會是誰呢?」維肯充滿譏諷地問,」反正我對自己現在這副皮囊挺滿意的!」

「難道安格爾西是地球上唯一絕望的瘸子?」科尼利厄斯悄聲地問。

維肯盯著他看。

「人都是會老去的……」這個心電心理學家繼續說,既是對維肯說,也是在對自己說。「有一天,我的朋友,當我們都漸漸老去時,我們可能會這麼想——讓我們待在木星人的身體里再多活幾年吧。」他對著雪茄點點頭。「過上艱苦、強健、暴風驟雨般的生活,雖然有可能充滿了危險、喧鬧和暴力——但那將是多麼非凡的感受!也許自從伊麗莎白一世以來,人類就從來沒有再經歷過那樣的生活。噢,對,那樣的話想找到木星人可就有點兒困難了。」

醫生再次走了出來,他轉過頭去。

「怎麼樣?」維肯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醫生做了下來。「手術結束了。」他說。

他們尷尬地等了一會兒。

「很奇怪……」醫生說。他在口袋裡摸索找著煙,但裡面空空如也。維肯一言不發,遞給他一根煙。「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病例。那是輕易地放棄生命的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一個人微笑著,微笑著死去。

(《叫我喬》,波爾·安德森寫於1957年,那年詹姆斯·卡梅隆3歲。《阿凡達》抄了《叫我喬》的科幻核心,故事裡的主人公靈魂出竅,附著在另一個身體上,久而久之就開始迷茫,覺得那個被操縱的軀體才是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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