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前兩年「屍首」就被惦記上了

趙喦 八達春遊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先說下作者：

孫耀東同學去年的三國圍棋演義稿件一直在拖稿，老王一直在催，結果催出了一個北宋疑案。

我已經決定把作者照片貼出來了，誰要是遇到他歡迎當面催稿…

正在拖稿的孫耀東…

01

北宋崇寧二年（1103年），黃庭堅以「幸災謗國之罪」除名羈管宜州。

此時的黃庭堅，已經年近60，老朽不堪，而以衰殘之年被發配至遙遠的廣西，可謂是雪上加霜。

黃庭堅少負才名，平步青雲，一路做到秘書丞、宣州知州，文學上更與蘇東坡齊名，人稱蘇黃。

尤擅書法，蘇黃米蔡天下聞名，黃，就是黃庭堅。

可嘆自此以後，由於朝廷開始嚴厲打擊元佑黨人，他作為標杆，就一直落魄，直至生命的最後兩年，被攆到了宜州。

到達宜州之後，由於身負罪名，人們紛紛躲避。官員們不敢提供住處，黃庭堅無奈，只得住在寺廟裡面。

黃庭堅（1045.8.9-1105.5.24）

02

令人驚嘆的是，在此窘迫之時，卻有一個年輕人不遠萬里、自己籌措經費來照顧他，這個人就是四川成都的范廖，字信中。

范廖當時客居建康，偶然聽人說到黃庭堅的事情，連忙籌資，過長江，歷湓浦，坐船經洞庭湖，取道荊襄。

從當年的秋天，一直走到次年的春天，三月十四日，終於見到了渴望已久的黃山谷。

二人談詩作賦，飲酒下棋，跬步不相舍。

黃庭堅酷愛圍棋，早年因為下棋誤事，一直戒棋，即使一直被貶官，他也不敢破戒，他始終幻想北歸，回到東京開封城，回到皇帝的身邊。

直到宜州之後，他終於破戒了，開始連日下棋、飲酒。

他已經在政治上絕望了。

日子逐漸變得有色彩起來，在這之前，黃庭堅就開始記日記，每天寫幾句話，也許是想以後回家了，可以偶爾拿出來翻翻，以資回味吧

他想不到的是，這是他生命中最後的文字了。

這段文字，就是《宜州家乘》。

「十一日，庚辰，陰，從元明步出小南門，西入慈恩寺，又西入香社寺，乃折而東，入植福寺，略龍水鄉而歸。」

這時正月的事情。

「三日壬寅，要秦禹錫、區叔時同酌，元明與叔時棋，叔時負三局。」

這時二月的事情，區叔時連輸三局。

林林總總，寫了大半年，有一天，他對范廖說，等我回家的時候，這個日記就不拿了，送給你留作紀念吧。

這讓范廖受寵若驚。

黃庭堅的身體總是時好時壞，特別是范廖來了之後，經常喝酒，以至於感到心悸、嘴中發苦，加上廣西潮濕，古代稱之瘴癘。

「十五日壬午，予病暴下，不能興。」

得了嚴重的痔瘡，不能起床。

後來，黃庭堅愈發困頓，寺廟也不讓他住了，只得住在城門樓上。

「初七日癸卯，雨。自此宿南樓，范信中同之。」

那一段時間，天氣炎熱，黃庭堅酷熱難耐，身體不適，就自製丸藥，通氣丸之類的。

有一次下雨，下了好幾天，天氣涼快一些，可是，在門樓上搭的棚子卻漏雨了。兩個人也置之不理，只管大杯喝酒，談天論地。

喝著喝著，黃庭堅喝的有些高了，他坐在小板凳上，乾脆把腳伸直了，這一下，就伸出了帳篷的外面，雨水澆在他的腳上，讓他十分愜意。

他忽然雙目注視范廖，說，你知道嗎，現在就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沒多久，黃庭堅就去世了。

范廖身上也沒多少錢，但還是操心把黃庭堅的喪事給辦了，但是，整理舊物的時候，卻發現《宜州家乘》居然消失了。

范廖那一瞬間如遭雷擊。

且不說友情時光之見證，單單是那一卷手稿，書法名家黃庭堅的絕筆，其價值無可估量。

范廖悵茫之餘，離開了傷心之地。

用他自己的話說：至今思之，以為恨也。

時光荏苒，白雲蒼狗。

北宋滅亡，金兵南下，宋高宗趙構即位，南宋建立。

此時，距離黃庭堅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范廖也逐漸老去。一天，范廖的一個朋友寄來一個包裹，那裡面除了一封信，還有一捲紙，居然就是范廖日思夜想的《宜州家乘》。不過，這只是一個臨摹本，但這對於范廖來說，已經足夠。

他為了流傳這本《宜州家乘》，便自己出資，出版印刷了這本書。

可是，朋友的這本臨摹，又是從哪裡得來的呢？

黃庭堅書法長卷《諸上座草書卷》

03

當時，到底是誰拿去了呢？

這又是一個疑問。

這個疑問，牽扯到黃庭堅去世的時候，現場都有哪些人？

除了范廖所說的情況之外，南宋詩人楊萬里《誠齋集；蔣彥回傳》卻是另外一種記載，說的是，黃庭堅有一摯友蔣彥回，在黃庭堅病重的時候，專門從零陵趕到宜州，悉心照顧，黃庭堅感動之餘，說，我的一切書籍文字，交給你是最放心的。

黃庭堅去世之後，蔣彥回給他辦理喪事，並花巨資買船將其棺槨送至家鄉，自己卻未拿走一片紙、一個字。

尤其是，蔣彥回從來沒有提到范廖，范廖在他的《宜州家乘》序言裡面，也似乎根本就沒有蔣彥回這個人。

兩方面的記載都是寥寥數語，各不相提，彷彿對方根本不存在一樣。

我們先看看蔣彥回這個人的來歷，他到底是一個什麼人？

據記載，蔣彥回曾經做過太學生，因為不滿當時的朝廷風氣，辭職回家，當黃庭堅住在零陵的時候，二人成為好友，蔣彥回家資富饒，對黃庭堅接濟不少，黃庭堅也寫了很多詩文送給他，所以，蔣家存了大量黃庭堅的文稿。

相比蔣彥回的平淡無奇，范廖的人生就顯得驚悚多了，他堪稱古今少見的奇人。

范廖出身中產家庭，只是父母早早去世，所留家產也被他在一個月內花光。然後就四海為家，給人當家教，或者打零工，窘困的時候居然想到了去參加科舉考試，他先參加了在成都的解試，一舉考中第二名，接著，便因斗酒殺人，逃亡江湖。

然後，他遇上了一個貴人，越州知州翟思，翟思很欣賞他的文采，便推薦他去當教授，在州學裡面給同學們講課，翟思知道他愛亂花錢，除了工資之外，另給他存了幾千貫，交給州學的主管，說，他萬一沒錢了，就給他救急，可千萬別一下子給他完。

翟思進京做官，沒多久，就收到主管到的來信，說，范廖在州學裡面胡作非為，所有人都無法正常學習上課，那些錢也被他全部要走了，從此消失。

翟思搖搖頭，無可奈何。

幾年之後翟思去世，家中正在辦喪事，范廖忽然大哭著進來祭奠。

翟思之子也認識他，便收留他在家中小住。

幾日之後，范廖突然失蹤，同時失蹤的，是翟家置辦酒席的銀制酒具器皿。

所有銀器居然被他一掃而空。

然後就是一段時間無聲無息。

再出現的時候，就是陪伴黃庭堅的宜州生涯了。

黃庭堅去世之後，范廖加入了裝神弄鬼的道士張懷素的秘密謀反組織，組織裡面的吳侔、吳儲二人十分厭惡范廖，一直要求殺了他。

當道人張懷素準備謀反的時候，范廖突然逃走，進京告發了張懷素。於是，朝廷將張懷素一幫人一網打盡。

范廖因功被提拔為供備庫副使，然後，經過個人奮鬥，一路做官。一直到紹興年間，范寥出任福建路兵馬鈐轄，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得到友人的包裹，見到了久已失蹤的《宜州家乘》，並出資刊印，還寫了序言。

04

綜上所述，我覺得《宜州家乘》的謎底應該是這樣的。

浪蕩子范廖聽說黃庭堅獨自在宜州，覺得這是一個發財的好機會，眼看手中錢財將盡，這正是一個好由頭，一般人都躲避不及，他卻不怕。於是不辭辛苦，來到宜州。

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范廖本身就很有才華，加上多年行走江湖，洒脫不羈，讓黃庭堅一時引為知己。

但是隨著相處日久，范廖的貪婪和兇殘逐漸浮現出來，這讓黃庭堅覺得所託非人，於是便慢慢疏遠范廖，但是他卻很無助。

最終范廖一怒之下，用毒酒或者是毒藥之類的毒殺了他，在辦理後事的過程中，蔣彥回也從零陵趕來了，雙方曾有一番爭執，但最終范廖拿走了《宜州家乘》以及其他一些黃庭堅的手稿，繼續流亡江湖。

告發張懷素謀反事件讓他躋身官場，但是，用黃庭堅的手記賄賂，應該也是他步步高升的緣由之一，特別是《宜州家乘》，那裡面有寫了他的一些劣跡，被他給抽出來銷毀，其他的被他重新訂正，送給了某位宰輔。

所以，《宜州家乘》從一開始就缺少五月初十至二十三日及整個六月的日記。

也就是說黃庭堅死前2年，范廖就像禿鷹一樣聞著味道過來了…

古人對名人的消費和咱們現在也差不多，季羨林的遺產貌似也有風波…

在利益面前，什麼都是虛的。

《宜州家乘》這本書的最終結局也有點反諷。

史載：高宗得此書真本，大愛之，日置御案。

宋高宗趙構最終得了這本書，每日放在辦公桌上欣賞。皇家流放人家，再拿著他的遺作當寶

黃庭堅頗文采，兩作品，列在文末，以資回味。

《虞美人·宜州見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

平生個裡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寄黃幾復》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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