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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偽科學「地震雲」在華肆虐四十周年

圖:百度百科這一產品上線10年後,終於接受學術界意見,修正了「地震雲」詞條

文 | 諶旭彬

九寨溝地震後,部分學者和媒體努力想要普及一個常識——「地震雲」是偽科學。這些科普文章,無一例外收穫了大量的質疑與謾罵。

唯一略有成績者,是百度百科的「地震雲」詞條,由來自氣象局、中科院等的多位學者共同努力,終於在前些天改了過來。該詞條首次接受學術界意見,將「地震雲」明確定義為「一種被誤傳為可以提前預測地震的雲,目前尚無準確定義,也不被氣象專業或地質專業所認可,主要在中國和日本民間流傳。」

這實在是一次極不容易的進步。因為:「地震雲」這一偽科學被引入中國,已整整四十年;學術界的闢謠,也已整整辟了四十年。

自日本引入

1977年5月,日本《讀賣新聞》刊登真鍋大覺(九洲工學院助教)的文章《可從雲彩形狀預測地震》。這是由日本原奈良市市長鍵田忠三郎提出的「地震雲」概念,首次見諸報端。同年11月20日,《參考消息》刊登了真鍋大覺文章的摘要,首次將「地震雲」這一日本民間說法引入國內。同年,中科院物理研究所的呂大炯開始嘗試用「地震雲」來預報地震。

1978年,呂大炯等人在《自然雜誌》上刊文《地震雲及其成因的探討》,「認為地震雲的確是一種地震前兆」,並舉了兩個例子:1、1977年11月26日早晨在北京中關村上空觀察到「地震雲」,次日天津寧河發生5.6級地震;2、1977年12月20日在北京密雲水庫附近山坡觀察到「地震雲」,次日日本小笠原群島發生6.5級地震。

中國地震學界從一開始,就難以認同所謂「地震雲」的存在。

比如,1978年,《地震戰線》雜誌第3期刊文《「妖雲」、「前兆虹」和「地震雲」》,介紹了鍵田忠三郎和真鍋大覺關於「地震雲」的觀點。文章也介紹了日本地震學界對「地震雲」的基本看法——「這種不科學的預報只能擾亂人心,在社會上引起混亂」(日本地震預知聯絡會)、「要是作個統計就可了解,雲和地震的關係純屬偶然(巧合)」(東京大學教授萩原尊禮)、「地震是發生在遠離日本本土,而且又是在海底數百公里深的地方,其前兆不可能在本土上空的大氣中有反映」「雲和地震之間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日本氣象廳地震課)。

圖:「地震雲」之說的提出者、前奈良市市長鍵田忠三郎

非學術壓力

1979年8月2日,《光明日報》刊登了呂大炯的文章《建議重視「地震雲」觀測研究》,該報在當年的發行量,使「地震雲」這一概念迅速進入民間,得到普及。同年12月,「地震雲」的提出者、原奈良市市長鍵田忠三郎受邀訪華。

據呂大炯與鍵田忠三郎、真鍋大覺等人合作編著的《地震雲》一書披露,訪華期間,鍵田忠三郎及其「地震雲理論」得到了許多高層人士的讚許與支持。

書中記載:

周培源(時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在中科院的歡迎會上發言:「我們支持鍵田市長所說的地震雲。在進一步進行深入研究的同時,為了驗證地震雲,我們每天在北京景山公園,從一定的位置進行觀測並拍攝照片。為了使任何人都能夠預測地震,讓我們撰寫普及地震雲知識的書吧。」

方毅(時任副總理)在大會堂的歡迎會上發言:「我認為地震是一種自然現象:鍵田市長所說的雲是誠實的,雲不會說謊,只要出現一定異常的雲,就必然會發生地震,對於這一觀點我完全贊同。我將馬上指示中國國家地震局也要開展研究。我們非常歡迎鍵田市長進行專門的研究,並與我國的科學工作者共同著書出版。」

林乎加(時任北京市長)在北京市舉辦的歡迎會上發言:「鍵田市長和真鍋先生來到中國,傳授地震雲的知識,對中國來說是非常有益的。……我相信日中共同著書出版一定會取得成功。」

鄧穎超(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在接見鍵田忠三郎時說道:「為了拯救世界人類,請您堅持到底。並且,希望您對中國也給予指導。」

在上述非學術壓力之下,1980年5月,國家地震局召開了一次「『地震雲』專題座談會」。 與會者包括國家地震局、中央氣象局、中國科學院等23個單位的46名學者。會上,極少數人主張將「地震雲」作為預報手段全民推廣,但遭到絕大多數學者的反對。

同期,雙方還在相關學術刊物上展開論戰。如《自然雜誌》刊登了「國家地震局蘭州地震研究所氣象地震組」的文章《「地震雲」辨》,從氣象學的角度,指出呂大炯等人關於「地震雲」的成因的描述,完全不能成立,明確定論:「從目前有關『地震雲』的各種報導來看,是否有『地震雲』還是個疑問,關於它的成因也還沒有令人信服的論點,因此,我們認為『地震雲』還不能作為預報地震的一種依據。」同期雜誌,還刊登了呂大炯的《答〈「地震雲」辨〉》,但該文沒有解釋,何以日本小笠原群島的地震對應的所謂「地震雲」,出現在2600公里以外的北京密雲水庫附近。

1981年5~6月間,應國家地震局邀請,日本地震學會代表團一行11人來華作學術訪問。期間也討論了所謂「地震雲」的問題。東京大學地震研究所教授宇津德治明確表示:「那是沒有任何根據的瞎說,地球內部的活動情況怎麼能通過天空反映出來呢?」萩原尊禮教授也明言:「現在美國、中國、日本都有那麼一些人在進行聯絡,想搞點名堂,那是無稽之談。」

此次日本地震學會代表團訪華,多少消除了一些因1979年「地震雲之父」鍵田忠三郎訪華而帶給中國地震學界的外部非學術壓力。

圖:《自然雜誌》刊文《「地震雲」辨》,對所謂「地震雲」的存在提出質疑

論戰失控

大體而言,作為偽科學的「地震雲」,無論是在日本,還是在中國,都很難獲得學術界的認同。

問題在於:論戰很快地超出了學術圈,失控了。

1981年3月23日,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報道稱:日本的鍵田忠三郎用「地震雲」預報地震,成功率高達80%;中國的呂大炯用「地震雲」預報地震,成功率更高達86%。1981年到1983年間,《光明日報》也先後四次重點報道了鍵田忠三郎和呂大炯用所謂「地震雲」預報地震所取得的「巨大成功」。

有《新聞聯播》與《光明日報》的報道在前,其他跟進的媒體之多,自可想而知。

這些報道,讓學術界非常頭疼。

中科院學部委員、原物理所所長管惟炎說:

「院領導是不支持地震雲的,那為什麼容忍報刊、電視台胡亂宣傳呢?本來對地震雲有沒有道理很好檢驗,我曾親自告訴某觀雲者,讓他把地震預報告訴我,他先後給予我4次預報,結果大都報錯了。可是報刊宣傳說,他預報的絕大多數都正確,這是哪裡鑒定的?我們所的學術委員會根本不承認它!」

中科院學部委員、原物理所副所長洪朝生說:

「世界上本來每天都爆發大大小小的地震,某觀雲者看了雲彩就說東邊或西邊有地震,當然偶爾會說對的,其實是胡猜。這怎麼能說是科研成果?所里沒有人相信他,可是外面宣傳得起勁,《人民畫報》、電視台這樣大肆宣揚,不要鬧笑話嗎!」

媒體痛批學術界

讓學術界更頭疼的問題,還在後面。

1975年遼寧海城地震,因頻繁破壞性前震的存在,政府得以在大震到來之前通知民眾避災。這一不可複製的經驗(絕大多數地震沒有這種示警性質的前震),使海城地震在當時的宣傳語境里,成了「世界首次成功預報的大地震」。這直接導致國人在次年的唐山大地震慘劇中,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了「地震工作者為何漏報了這次大地震」這一偽問題上(而鮮有人關注唐山建築物的抗震性能)——對組織民眾避災有直接指導意義的地震短、臨預報,時至今日,仍是世界地震學界未能攻克的難題。民眾對地震工作者的巨大的不信任,遂一直延續到所謂的「地震雲」問題之上。[11]

於是乎,在當時的新聞媒體筆下,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國家地震局等反對「地震雲」的學術機構,全部成了「打壓科研突破」的反面角色。

比如:1984年的一篇關於呂大炯的報告文學《一個科技人員的第二條戰線》,即將呂「沒有實驗室,沒有科研經費」、在中科院物理所得不到支持的狀況,歸咎於「物理所所長」「研究地震的權威部門」的惡意打壓。

據此文披露,為對抗學術界的反對意見,呂曾通過關係,經趙朴初致信鄧穎超求助,「鄧穎超同志圈閱的文件,送到科學院、地震局、物理所」;還曾透過《光明日報》的記者,得到了時任中央書記處書記的批示(該批示有「如情況屬實」的前綴);呂將自己的著作贈給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光明日報》又特別刊發了中曾根康弘給呂的回信,營造出一種「人家外國總理都承認(地震雲),我們自己還不承認」的錯覺;……呂所在的中科院物理所,因此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壓力和社會輿論壓力——該報告文學用嘲諷的筆調寫道:「呂大炯所在研究室的支部書記請示所領導如何表態,回答是:『要頂住!』多麼熟悉的字眼,何等『英勇』的行為!」其實,今天回頭去看中科院物理所當年針對所謂「地震雲」的「要頂住」,確實是一種很英勇的行為。[12]

圖:《光明日報》刊文力挺所謂的「地震雲」

電視片《大地震》停播風波

報告文學的受眾畢竟有限——即便連楊沫這樣的報告文學名家也出來寫文章聲援所謂的「地震雲」。最讓學術界頭疼的是,電視片里,他們也被塑造成了「打壓學術真理」的反面角色。

1985年,著名導演、編劇張光照籌備拍攝電視片《大地震》——該片講述了一位使用所謂「地震雲」預測地震的學者「古大河」(原型即呂大炯),如何準確預報地震,又如何被研究所的領導打壓。1986年1月底,片子拍完,計劃於大年初二晚在浙江電視台首播。電視台將該片作為「改革三部曲」的最後一部進行宣傳——此前拍攝的兩部《女記者的畫外音》、《新聞啟示錄》都引起轟動,獲得了極大成功——播出後將產生何種輿論效果,自不難想像。

據張光照自己披露,拍攝此片的緣由如下:

「1985年3月的一天,我剛結束了《經濟日報》召開的會議,在北京海淀的一個招待所下榻。已將近晚上11點了,突然來了兩位素不相識的客人,說是兩位科學家(雖然事過境遷,我仍奉守諾言,暫不披露他們的姓名)。其中一位,是在地震預報科學方面十分有成績的中年科學家。他們視我如久別的朋友,滔滔不絕地敘述了受壓八年的各種經歷。最後,他們的結論是,電視劇可以為科學申張正義。……他們說,已先後有三家最大的報社和電視台通過內參和報道反映過這些情況,甚至中央幾位領導也專門對此作過批示,可是,事態仍在繼續發展。於是,他們在看完《新聞啟示錄》以後,則決定寄希望於這種擁有巨大傳播力量的電視藝術。」[13]

這部想要為所謂的「地震雲」正名、「為科學申張正義」的電視片,最終沒有能夠播出。原因是遭到了科學界的阻擊。

據張光照披露,審片過程中,浙江省地震局提出了強烈的反對意見,認為劇中「古大河」的預測地震的手段「地震雲」學說「在我國地震預報科學界目前站不住腳」。為求過審,浙江台遂在片首增加字幕「地震雲學說尚有爭議,本片無意對此作出定論」,但廣播電影電視部仍打來加急電話指示停播,理由是:「經國家地震局審看後,就科學技術的依據而言,(《大地震》)存在許多不妥之處,播放後會引起觀眾對地震預報產生不必要的誤解,造成不良的社會效果。」[14]

這場禁播,最終演變成了電視片製作組(主要是張光照)與地震學界(主要是國家地震局)的一場論戰。

先是張光照在媒體上公開刊文,痛責「國家地震局某些同志」對待藝術缺乏「胸襟與大度」。強調「《大》劇不是地震預報科教片。浙江電視台不是浙江地震預報台。國家地震局地震預報理論與電視劇《大地震》之間沒有任何隸屬關係」。甚至叫板科學界:「如果國家地震局能義正辭嚴地宣布,《大》劇里提到的學說純屬偽科學,並且言之有據,老實說,我們認了!可是,我們沒有看到這樣的結論!」[15]

隨後,國家地震局也致函同一媒體,強調出席《大地震》審片會的學者,「有國家地震局、國家氣象局、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和地球物理所等單位的專家、教授30多人」,與會者「一致認為,不論是科學性,還是社會效益,這部電視劇的主題都存在著嚴重的問題,因此不能公演。」且明確回應了張光照的叫板,引用日本學術界的意見,將所謂的「地震雲」學說定性為「胡說八道」,強調目前「全世界範圍內地震預報不過關」。

文章還痛責了媒體的不負責任:

「一個不曾得到科學鑒定的自然科學學說,僅憑著政治家甚至是外國政治家的支持,憑藉個人的活動能量,憑藉新聞界、文藝界的路子,便能在全國性大報上連篇累牘地登載頌揚文章;有關物理問題不聽取物理學專家的意見,地震學問題不聽取地震學專家的意見,氣象問題不聽取氣象學專家的意見,卻企求靠政治家支持和宣傳工具的捧場立足,這豈非咄咄怪事!」[16]

對電視片《大地震》的阻擊,可以視為所謂的「地震雲」被中國學術界公開否定的標誌性事件——1986年11月11日,錢學森針對某次會議「論文摘要集內好像沒有涉及到地震雲」一事表達了不滿。這可算學術界的一種例外。

可惜的是,這種否定,無法遏制「地震雲」這一偽科學依賴《新聞聯播》、《光明日報》等權威媒體,迅速向民間普及;也無法遏制「地震雲」進入中小學校的自然、地理、科學教材——自80年代以來,中小學校長期熱衷於組織學生開展所謂的「地震雲觀測活動」,無數學生在巧合所致的「預報成功」中,對所謂的「地震雲」的存在深信不疑。

以上回顧,權且作為偽科學「地震雲」在華肆虐40周年的一點沉痛反思。

圖:2000年前後,北京的一些學校仍在組織學生觀測所謂的「地震雲」。圖中文章收錄於《北京市中小學校科技教育工作資料選編》,北京市教育委員會,2002。

注釋

李汀,《百度百科「地震雲」詞條的修改》,2017/8/13。王國治、柴保平,《「地震雲」之說尚待討論》,《北京科技報》1986年12月8日第3版。呂大炯、高建國、孫士鋐、楊海林,《地震雲及其成因的探討》,《自然雜誌》1978年第5期。肖承鄴、鄒其嘉,《「妖雲」、「前兆虹」和「地震雲」》,《地震戰線》1978年第3期。轉引自:郭增建等/編著,《地氣耦合與天災預測》,地震出版社,1996,P341。(日)鍵田忠三郎、真鍋大覺、(中)呂大炯/主編,高宗恆/譯,《地震雲》,陝西科學技術出版社,1981,P143-145。王國治、柴保平,《「地震雲」之說尚待討論》,《北京科技報》1986年12月8日第3版。見《自然雜誌》1980年3卷1期,P76-77。趙蘋,《日本地震學會代表團訪華概況》,《國際地震動態》,1981年第10期。王國治、柴保平,《「地震雲」之說尚待討論》,《北京科技報》1986年12月8日第3版。[11]可參見:《所謂「海城地震被成功預報」,只是假象》,短史記公眾號,2017/08/09。[12] 劉大平,《一個科技人員的第二條戰線》,《報告文學》1984年第1期。[13] 張光照,《激情與沉思》。收錄於:《浪潮三部曲》,中國展望出版社,1987,P226~227。[14] 張光照,《文藝繁榮必須有法律作保障——關於電視劇〈大地震〉播出受阻的未公開情況》,《法律與生活》1986年第11期。[15]同上。[16] 《也談文藝與立法——致〈法律與生活〉雜誌編輯部的信》。《法律與生活》雜誌是否刊出此信,尚存疑。收錄於:陳煥新,《一個沒掛牌子的國務院機關》,地震出版社,1992。

補充:昨天的文章《擴軍/裁兵:國軍抗戰的無解難題》推送後,始知歷史學者陳默先生有同主題會議論文《難產的「縮軍」:抗戰相持階段國軍內部關於縮減兵額的論爭》(第九屆北京大學史學論壇),對此事有更為詳盡的深度解讀。感興趣的朋友不妨尋來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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