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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後來我們都哭了

小說:後來我們都哭了

後來我們都哭了

後來我們都哭了

劉鳳瓊

(一)

15年10月,母親第二次來東台看我。

第一次,是12年11月。那時,我邀她過來,談婚論嫁。面對我那沒房沒車沒存款的未來老公,母親震怒。奈何,我遺傳了父親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牛脾氣,堅持非嫁不可。

母親跟父親電話聯繫,一向主張講道理的父親卻站在了母親這邊。而我,無愧於中文出身的專業水準,從家庭倫理到經濟情況,據理力爭,駁得父親啞口無言。父親氣極:「早知你一肚子歪理,當初就不該送你讀大學!」

我回擊:「是呀,你甚至應該我一出生就把我賣掉,興許還能換幾個錢!」

我們總是這樣,用最有殺傷力的話攻擊至親之人。

硬碰硬沒有效果,父親和母親又換了一種方式。母親拉著我,講了一夜關於我的童年趣事。天快亮的時候,她總結陳詞:「你小時候好乖,讀書到現在也沒讓我們操心,這一回,就不能乖點嗎?」

我啞著嗓子,還沒說話,父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他也是一夜未眠。我剛「喂」了一聲,眼淚簌簌下掉。那一頭,父親嗚咽著哭了好一會兒。良久,父親才說:「好了,我們都不哭了。爸爸想了一晚上,還是支持你。你當初鬧著要補習讀高四,我依了你,你後來果然沒有讓爸爸失望。這一回,我還是依你。」

但是,母親卻極難說服。她發動了所有親戚勸我。舅舅、姑姑、小姨,輪番轟炸,我不為所動。母親氣鼓鼓地走了。

母親回家之後,原本立場就不夠堅定的父親,再一次站到母親那邊。我將遺傳自父親的倔脾氣發揮到了極點,過年沒有回家。13年年初,我擅做主張領了結婚證。這一點,或許要感謝當年讀大學時的戶口遷移政策。我的戶口在上大學那一年從老家遷移出來,讀書時放在學校,畢業後放在人才市場。我拿著身份證到人才市場領出自己的戶口本,順利登記結婚。

此後,跟父母音訊漸少。結婚沒多久,我懷孕了。裸婚懷孕的事,我一直拖到孩子出世百天之後才告訴父母。為了說服他們接受我的新家庭,我寫了一封接近兩萬字的家書,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信寄出去之後,我的內心猶如開水鼎沸,翻湧難息。我能想像到父母看到這封信的情景,他們得知我從小到大的乖女兒模樣完全是偽裝時,必然氣得捶胸頓足。尤其看到我寫隱婚生子的片段,估計會氣暈過去。

等待的那幾天,我夜夜做噩夢。夢裡,回到兒時,父母爭吵,鍋碗瓢盆摔成一片,而我站在他們製造的廢墟上,哭得沒有了聲音。這是我的心結。因為怕他們吵架,我不得已偽裝成乖巧聽話的樣子,將自己最真實的一面不自覺地隱藏起來。

信快遞出去一周後,我接到了母親發來的簡訊:「好好帶我的外孫!」

簡潔有力,冷了一年的家庭關係漸漸破冰。

一開始,父親不願意提起孩子的事。而母親卻叨叨不停,我們再次親密起來。重新認識了叛逆且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我之後,父母的心態反而放開了。

14年,母親主動提出為我在老家補辦婚禮。婚禮出乎意外地溫馨,她甚至連彩禮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按照老家的習俗,婚禮要辦三天,他倆早就準備好一切,我和老公全程只負責出席、敬酒。

其實,我一直沒想明白,父親和母親怎麼會突然想通。按照他們一貫的脾氣,尤其是非常固執己見的母親,非但沒有按照以前的狠話說打斷我的腿、斷絕母女關係,反而快速接受了我的新家庭。

答案,就藏在15年的10月。

(二)

15年10月,國慶剛過,母親第二次來東台。她完全變了一個人。曾經說話如機關槍「噠噠噠」的她,語氣變得無比溫和,對我的孩子更是溫柔到讓人整顆心都要融化。

話題依然繞不過當年的反對票。

我問母親:「現在小唐在你眼裡,如何?」

母親逗弄著傻呵呵樂個不停的寶寶,滿意地說:「他很節約,是個過日子的人。」

「咦,你咋曉得?」

母親得意洋洋:「他連餐館的路都要導航,說明你們不經常出來吃飯。你看他點菜,我們基本能吃完,他肯定不是那種大手大腳裝樣子的人嘛。」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這一次,我們一家人都相處得很愉快。我偷偷發覺父母之間的感情也不像當年那樣硝煙四起。母親在東台呆了不到一個星期,父親天天打電話來催,一會兒問包的餃子放哪了,一會兒問收到的錢要不要存定期。總之,他每天都有無數借口來霸佔母親的電話一個多小時。母親煩不勝煩,卻擔心父親找不到要換洗的襪子,嚷嚷著要回四川。

我替母親買了動車票。老公開車,送她到鎮江坐火車。

四川到江蘇,遙遙一千多公里,母親慨嘆,有生之年,她也來不了幾回。

「我就說你,當初在成都找一個多好,非要跑這門遠?」為了不讓老公聽懂她的抱怨,母親刻意說起了四川話。

我抱著孩子,跟她打哈哈:「咦,你自己不是也同意了嘛?」

「呸,那叫啥子同意!你先斬後奏!」

我越發蹬鼻子上臉,四川話說得飛快:「媽,那你哪門不打斷我的腿?不跟我斷絕關係?」

是的,這是在我心裡隱藏了近兩年的好奇心,我必須得要一個清晰的答案。

母親白了我一眼:「我要是不止生了你一個女兒,我還擔心你的腿啊?我肯定早就把你掃地出門,你一輩子都莫想看到我!」

「嘖嘖,我是不是你親生的呀,你那門毒!」

母親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瞟了一眼正在專心致志開車的老公,對我說:「我給你說個事,你聽完就懂了。」

我被嚇了一跳,以為她接下來要說的事,會完全圍繞我是不是親生的這個問題展開。豈料,母親說的,是一段無比悲傷的往事。

(三)

加上我爺爺在內,我太爺爺一共養育了八個子女。其中,我的三爺爺最能幹。而母親說的,就是三爺爺家絕對不準提及的陳年舊事。

我的老家四川大英縣,一億多年前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後來,陸地上升,大海覆滅,從而形成了豐富的地下鹽湖。為了開採這些地下鹽,縣裡辦了一個鹽廠。我的三爺爺,是鹽廠的工人,也是我們村當時唯一一個「吃國家糧」的人。

三爺爺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叔叔長得英俊帥氣,國字臉、濃眉大眼,他念初中的時候,一個住在村子河對面的女同學,天天往三爺爺家裡跑,預謀著等叔叔畢業,嫁給他。而我那兩位姑姑,也是落落大方的美人。尤其是三爺爺的第一個女兒,素芳姑姑,不僅人長得美,針線活也做得漂亮,不少人托媒說親,家裡的門檻都快被說媒的人踩斷了。

三爺爺心高氣傲,他的子女無不遺傳了這個特點。素芳姑姑也是如此,完全看不上那些前來說親的小夥子。她的婚事拖到了二十歲,在流行早婚的年代,她成了那個時代的「大齡剩女」。

恰好,三爺爺所在的鹽廠出了一個政策:凡是提前辦理退休手續者,子女可頂其父母的班。三爺爺家,叔叔和小姑都還在上學,只有素芳姑姑符合條件。雙喜臨門,三爺爺還解決了素芳姑姑的婚事。他跟素芳姑姑談了條件:可以去接班,但是必須跟廠里一個小組長定親。素芳姑姑為了得到這個「鐵飯碗」,連未來夫婿的面也沒見,就點頭答應了三爺爺的要求。

到了鹽廠,見到了那位小組長未婚夫,素芳姑姑的心涼了大半截。對方長得矮,皮膚黝黑暫且不提,五官完全跟素芳姑姑的審美背道而馳。素芳姑姑在我們那個村,甚至整個小鎮,都是出名的美人,擇婿的標準自然有些高,她完全沒想到,父親給自己選擇的人,居然如此其貌不揚。

而三爺爺早就預料到了素芳姑姑的反應,苦口婆心勸導:「小組長不日就要升任車間主任,你以後就是主任夫人了,說不定往後還是廠長夫人,一張臉值什麼錢,得看能力!」

素芳姑姑拗不過脾氣犟直的三爺爺,只得表面上答應。暗地裡,她跟鹽廠的一個普通的工人相戀了。如果說這是一位極其普通的工人,倒也罷了,偏偏這位工人的父親,曾經被化成右派下獄。在那個格外講究成分的年代,素芳姑姑和她的愛人,註定不會有完美結局。

素芳姑姑也考慮到來自家庭的阻力,暗地裡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在村子裡的一位閨蜜。閨蜜勸她,要不然算了,結婚肯定不行。素芳姑姑異常堅決,提前買好了老鼠藥,她對閨蜜說,如果三爺爺不同意,她就自殺。

很快,三爺爺得知了素芳姑姑的戀愛事迹,親自來到鹽廠,將素芳姑姑關在一間小屋子裡反省。一連幾天,素芳姑姑不肯吃飯,不願低頭。三爺爺氣憤不已,直到第三天,才打開房門。他見到的,不再是聰慧活潑的女兒,而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屍體和打翻在一側的老鼠藥瓶子。

鹽廠擔心這件事影響惡劣,勒令三爺爺趕緊帶著素芳姑姑的屍體回老家。素芳姑姑交往的那位工人,追隨三爺爺到了村裡,想找他討個說法,甚至要將三爺爺告上法院。

後來,村裡的幹部過來做工作,那位工人才傷心地離開。他摔掉了鹽廠的「金飯碗」,去了大家都不知道的遠方。

(四)

沉甸甸的往事說完,母親靠著車窗,一手捏著寶寶的胖滾滾的手腕,嘆息地說:「你素芳姑姑死的時候,我還沒嫁給你爸。後來我在你奶奶那看到一幅枕頭繡花,問起來才曉得那是你素芳姑姑做的。那針線活,村裡挑不出第二個。唉,多好的一個女子,就這門死了。你三爺爺,從那以後就變成了個老古怪,脾氣比以前還壞。」

我的心被這段沉重的往事撞擊,千言萬語頓時湧上舌尖。但是,我依然有些疑惑:「媽,既然三爺爺不准你們說這件事,你今天說給我聽是為啥?」

「為啥?還不是怕你當年為了鬧結婚想不開,抹了脖子!」母親頓了頓,又說:「媽這輩子是窮過來的,窮怕了,不是愛錢,原來反對你,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一輩子自己奮鬥,好苦!反正,你們現在過得還可以,我放心!」

儘管母親的四川話講得很快,一直開車的老公還是別過頭來,感激地朝她看了看。

很快,到了鎮江車站。

母親拎著大包小包進站,我和老公帶著孩子隔著玻璃牆在外目送。

直到她檢票進站,消失在我的視野里,我的眼淚才姍姍來遲流了下來。老公緊握著我的手,眼眶也是一片濕潤。

作者介紹:

玖月,原名劉鳳瓊,樅陽人,畢業於安徽農業大學中文系,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已出版書籍《總有一天,你會活成自己渴望的模樣》、《課堂上聽不到的唐詩傳奇》、《我的野生動物朋友們》。散文《甜蜜蜜》榮獲第三屆豆瓣閱讀徵文大賽非虛構組優秀獎,中篇小說《你好,三十歲》榮獲第二屆海峽兩岸網路原創文學大賽小說類優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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