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藏地色達，做了一場夢

天下 08-02

我漸漸患上了一種毛病，一旦去了哪個地方旅行，回來的時候就好像做了一個夢，總要恍恍惚惚一陣子。

色達絕對是讓我這個毛病發作的一個地方。

2014年6月6日，我躺在成都青旅的床上，被午後穿過窗帘的陽光喚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久久緩不過神來。前兩天，我罵罵咧咧地從五明佛學院下山，冒著清晨的冰雨在路邊搭便車，恨不得一秒鐘就逃離那地方。在青旅一覺醒來，收到佛學院一位喇嘛師傅的微信：「妹妹，你安全到成都了嗎？身體好了嗎？」接下來是一段語音，是他為我誦的經。這時候，突然有個念頭想要回去那個曾經讓我逃之不及的土地。

一

色達這個地方沒什麼好的。

從天葬台回來乘坐包車，包車師傅卻坐地起價，回嘴幾句，就被其威脅：「我把你們送到派出所去，把你們綁起來，不准你們回去！」我和朋友又氣又怕丟下錢趕快跑了。

五明佛學院至今還不被外界所熟知，更加沒有完整的配套設施。到佛學院時恰逢金剛薩埵法會，原本據說就有5萬僧侶在此地修行，灌頂當天卻有近20萬人，遠遠超過了佛學院的承載能力。道路上殘留好多垃圾，偶爾看到有覺姆（覺姆意為女僧）在路邊隨地大小便。法會期間過午不食，山上所有飯店12點後不營業，也不出售葷菜。山上僅有一家旅店，好多信徒只能在山坡搭帳篷，或者借宿在大殿和修行的僧尼家中。

遊客們也不那麼好。看天葬時總是衝到最前面，不停抓拍，全然不顧藏族風俗和死者家屬感受。走到磕長頭的藏人跟前不徵求同意就拿出長槍短炮一通亂拍，有些性格溫順的藏人有些禮貌地停了下來，不想被迫做「模特」。

二

可怎麼又突然很想念那裡了呢？

想去色達純屬因為一個原始衝動，一種看到絕色美景時突然想哭的感覺。這種原始衝動跟見到高瘦斯文陽光帥氣英俊瀟洒又不失溫柔體貼的帥哥時心如小鹿亂撞、荷爾蒙分泌增多有點相似。第一次看到它的照片，密密麻麻的紅色藏式小木屋遍布整個山坡，五顏六色的窗戶在夕陽餘暉中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光。正是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全世界最大的佛學院。我愣在照片面前許久，第二天，就訂了去成都的機票。

圖/鹹蛋小睿

色達在哪裡？坐標北緯31°38′-33°20′，東經98°48′-101°00′，位於四川省甘孜州東北部。我還清楚記得站在喇榮五明佛學院山腳下往上看那些漫山遍野的紅房子的樣子。彼時山腳海拔3000多米，刺眼的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一大片紅色的藏式小木屋建築群映入眼帘，身披絳紅色僧袍的僧尼來來往往。夏天的色達草原特別綠，映襯著整個佛學院建築群，讓我感覺就像身處在一個童話世界裡。我和朋友三人當天趕了250公里山路過來，全都頭昏腦漲，臉紅撲撲的，心跳加速，卻二話不說就撒丫子往山上跑，一路上跟迎面走來的僧尼們不停地扎西德勒。跑不動了就坐下來跟路邊曬太陽的藏族老嫗聊天。老嫗指了指我的頭髮，又指了指自己的頭髮，然後笑眯眯地看著我把頭髮紮成了她那樣子的藏辯。路上同行的一個覺姆與我同年同月出生，同伴喜歡她手上的佛珠，她爽快地送給了他。臨走時還不忘回頭說一句：「索達吉堪布開光過的。」

我總愛那些毫無防備闖進來的驚喜，佛學院無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禮物。差不多到山頂時，我很榮幸地高反了，頭昏腦漲，氣喘吁吁。找到路邊的一個漢族覺姆借宿，她把我們領進大殿里，安頓了下來。這裡是給女眾住的地方，裡面燈光昏暗，滿屋子鋪滿了睡袋。一打聽才知道，這個殿堂睡了250人。寺廟的環境簡陋得出奇，沒有洗澡的地方，沒有插頭，沒有床。女眾多來自漢地，有些也是遠處趕來法會的藏族信徒，都愛手執一個轉經筒，或捻一串佛珠，嘴唇互閉互開念著佛經——法會期間他們要念9萬遍。義工在殿堂忙碌著，禮貌謙恭，說話喜歡用阿彌陀佛開始，用阿彌陀佛結束。我開始愛上這裡人的笑臉，不一會兒就躺在睡袋裡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後跟著師兄們（師兄是對佛教徒的稱呼）去經堂聽課。高原的天空總是多變，六月初的晚上，色達下起了雨夾雪。我盤腿坐在經堂里，隱約看見索達吉堪布坐在殿堂中央，戴著標誌性的眼鏡，微笑著講課。聽著聽著，腦袋不自覺暈暈乎乎，身體開始搖晃不安。佛學院總不缺熱心善良的人。旁邊的師兄發現我們身體不適，便給了我們好多葯，還送給我那沒穿襪子的同伴一雙襪子，叮囑她注意保暖。下課後，我晃晃悠悠跑到醫務處，覺姆們和師兄們煮好紅糖薑茶，幫我把脈，幫我沖熱水喝葯。等待加持的間隙，一位來自上海的師兄跟我聊了很多佛法。那晚我淋著雨夾雪回去，眼眶濕濕的。

第二天，我的高反好了。興高采烈出門，遠遠看見飯堂門口有僧人在打酥油茶。一口需要四五個漢子才能圍起來的大鍋，地上堆成小山一樣的奶粉、酥油等原料，幾個喇嘛甩動著一米多長的大勺子，不停攪拌。樂善好施一直是佛教徒的好習慣。這些酥油茶煮好後會免費分給需要的人們。我湊了過去，一個喇嘛師傅沖著我喊：「啊，你，要？」我被他只能用漢語單字對話的技能逗笑了，把杯子遞了過去。一會兒，他就把一壺熱騰騰的的酥油茶端給我了。雖然法會期間過午不食，但是對於誦經的師兄們，會有免費的下午茶——核桃露、蔥油餅等食物。每位誦經的師兄可以領取一份，寺廟的喇嘛和覺姆則按人頭派發一箱。有些小覺姆特別可愛，搬不動一整箱的核桃露，在路邊休息的時候沖著我傻笑，我對她說扎西德勒，她順手遞給我一瓶問我要不要。法會會吸引很多無家可歸的人、貧民、殘疾人等來寺廟乞討，好心的路人會給他們一些錢或者食物。

圖/蘇莓

圖/鹹蛋小睿

身體恢復後，我們去了天葬台。色達的天葬台是少有的對漢人開放的天葬台。我們爬到山腰上，不遠處的藏人喊我們坐去他們身邊，他用不通順的漢語說看天葬是要讓我們感受這風俗，天葬是很神聖的，我們看了之後是很好的。我曾經去過西藏，特地從墨竹工卡搭了一輛運貨的摩托車去偏僻的直貢梯寺——那裡有全國最大的天葬台。可是，西藏的藏人對天葬諱莫若深。據說曾經有一位不懂規矩的外國人因為偷看天葬而被活活打死。若不是他們主動談起天葬，我也不敢輕易去問。即便是問他們為什麼不給漢人看，他們通常也是草草回答一句：怕你們誤解，以訛傳訛。但四川藏人卻好似一點都不避諱。在行走317和318國道期間，常有四川藏人問起我關於天葬的問題，還給我耐心講述天葬的神聖意義。

午後2點左右，天葬準時開始。一米多高的禿鷲成群飛來，漸漸佔據了整一座山坡。它們聚集的地方寸草不生——由於長期停留，那片天葬台附近的草都被它們踩死了。那絕對是我見過最肅穆敬畏的場面。藏人相信它們是有靈性的動物，能將人的靈魂帶到天上。藏人始終相信，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自身的肉體是對這個世界最後一份禮物。隨著天葬的開始，人群喊著「哦瑪尼唄咩哄」，給死者敬意，助他靈魂升天。坐車離開天葬台時，我不想說話。我不知應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但我看見了另一種人與自然相處的方式。雖然原始，但充滿善意。這也許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離開色達的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冰雨，鄉道偏而窄，一路上很難搭車。我們坐在路邊石板上，遠遠地看見一個苦行僧。僧人大約50多歲，一身灰色禪宗僧袍，踏著布鞋，挎著布包，有一張蓑衣一樣的擋雨物，除了一條魔術頭巾外沒有其他戶外裝備。他也跟我們打招呼，沖著我們笑。得知我們從佛學院出來，他說：「我已經在外面行走好多年了。幾年前從佛學院出發，去過四川、西藏、雲南、甘肅、青海等等地方，東到普陀寺，北到海拉爾。現在回來參加法會。」師傅性格爽朗，聲音洪亮。淺談幾句，便繼續趕路。「年輕人一路順利，阿彌陀佛。」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心想：這才是真正的行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