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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紅塵三千(36)

【作者簡介】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會員。著有《管的著嗎你》《往事如煙》《紅月亮》等多部長篇小說。主筆、主創多部影視劇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諜戰劇)、《危機迷霧》(38集諜戰劇)已在央視、北京大台播出,《婚姻變奏曲》(30集情感劇)、《阿佤兄弟》(電影)已拍攝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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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第七十一章 真相呼之欲出

Thomas一夥兒蹩在距S市兩百公里以外的僻靜小鎮,好不容易找到了既不太引人注目,又能順利跟歐洲「老家」聯繫的一個角落。他們本沒打算弄死喬楚,甚至只是為萬一談不攏給予適當威脅才帶了槍,誰也沒想到事情弄成現在這樣。從喬楚破窗而出的一刻起,他們就認定,這樁生意完了。之所以沒幹脆走掉,主要是還沒理清該怎麼跟「家裡」交代,也還不宜這就輕易動窩——目標太大。

他們扣了庄亞傑一個手下,本想威脅庄亞傑做些「收尾」「工作」,可一直都沒消息。等到心慌,那馬仔也被捆得手腳沒了知覺,庄亞傑還是無動於衷。實在耐不住了,Thomas就讓馬仔給他「老闆」庄亞傑打電話,誰知一路問下來,竟問出了「庄二爺」的死訊。Thomas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逼著那個馬仔又確認了好幾遍,然後二話沒說,抄起件臟襯衫往馬仔腦袋上一蒙,「嗤」的一槍結果了性命,吩咐手下:趕緊收拾,往北逃,從北方大港離開中國。

剛剛埋罷馬仔的屍首,準備開起隨便買來的一輛老舊農用車開溜,手機竟然來了簡訊,一看竟是喬楚發的,說:「你們太不夠朋友了,好在我還活著,不然麻煩就大了。想不想繼續交易?我們都是生意人,你給我一個交代,我也會給你一個交代。」

Thomas隱約知道,喬楚被人救了,可萬沒想到他會發來簡訊,更沒想到他還要繼續交易。本來不信,也不想做任何反應。可轉念一想:既然喬楚沒死,不如帶回去交差。於是遠遠躲開幾個手下,給喬楚撥了電話:「朋友,真遺憾,我認為我們的交易已經無法進行下去了。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去復命。你知道,那會對我很不利,但跟你相比,我肯定還算幸運的。」喬楚滿不在乎道:「我看不出我會有什麼問題,別說我現在還在我國警方的保護之下,就憑我大難不死,我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的運氣。」Thomas根本不相信什麼「警方保護」之類的話,脫口而出:「那個跟我們合作的中國人死了,你知道么?」

這個消息倒出了喬楚的意料,他也以為對方是在「詐」,就說:「別逗了。他就是死了也跟你們幾位脫不開關係,你麻煩更大。」

Thomas一聽這話,就知道喬楚根本沒在警方的保護之下,心裡有了幾分底:「好了,朋友,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彼此信任吧。」

喬楚:「我沒有不信任你。Jack出事了,你們覺得跟我有關,很正常啊。我只是不滿意你們的方式。你知道,我一個人自由自在慣了,從來不懂什麼規矩,也從來不守什麼規矩……不多說了,找個地方收e-mail吧,我發了條重要信息。跟生意有關。我敢保證,看到這個信息,你和你的家長都會願意把生意繼續下去。」

因為喬楚的緣故,Thomas改變了計劃,當夜,一行五人約定暗號和接頭的時間地點,就地散開,分別潛入S市和周邊兩座小城市,找外國人扎堆兒的酒店住了下來。Thomas住的地方恰巧就離喬楚藏身的「小貝殼」僅隔兩個街區。當他迫不及待地接通網路,打開信箱時,沒有發現喬楚的郵件,倒意外收到了來自Jack的一封郵件!

「My God!」Thomas禁不住打了個呼哨,這怎麼回事?Jack不是消失了么?怎麼又出現了?到底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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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件是一天前發出的,的確是Jack的英文風格:「我的朋友,我遭遇了很嚴重的事故,所以很久都沒有通信。請原諒。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交易方面,我有了重大發現。有一個奇怪的女人,顯然非常關心之前我們曾經提到過的『第二線索』。按我的理解,他們之間應該存在某種很特殊的關係。而這個女人,似乎具有某種我們不能理解的能力。經過周密的調查,我認為,她很可能涉及重大的秘密,而那些秘密應該是你們感興趣的。甚至可能,超出了你們之前的想像和希望。我不能說,她就是一個神秘的東方巫師,或者就是擁有極特別經歷的異類。但可以肯定,僅這個人,就具有極其非凡的價值。如果用於研究或展示,應該可以帶來轟動性的成果。當然,制服她並不容易,需要能力和資源。我認為,你們擁有這樣的能力和資源。同時,我也知道,擁有足夠能力和資源的不僅僅只有你們。事實上,據我所知,有人對此已經產生了興趣。但我不想出售自己的發現,我尊重友誼,想把這個發現贈予可以信任的朋友。我希望我們是朋友,一直都是。如果由於之前交易發生的諸如定金一類的費用可以被認為是表達友誼的標誌的話,我想我會有充分的信心調查出更詳細的相關信息……」

看了郵件,Thomas如同墜入五里霧中——除了要求中止之前的「交易」並不再追索「定金」之外,基本上屬於不知所云。第一反應,他覺得這個Jack肯定受了刺激,瘋了。可仔細再想,又覺得不大可能。Jack是個惟利是圖的傢伙,但並不是江湖騙子。他說的話,通常都是有含義的,而且大多數也經過了深思熟慮。莫非真有什麼神秘巫師?不能完全排除。「第二線索」本來就是研究古代文化的學者,有類似經歷、關係的可能不是不存在。Jack之前應該對這個「第二線索」很關注,也不能說就不會有什麼特別的發現。可是,一個出了事故,落了傷殘的人,能有這樣的發現么?之前為什麼沒有?還是沒說出來?如果之前就有所發現而故意不講,現在為什麼又說出來了呢?不想繼續幹了?想拿定那二十萬歐元?可能。當然可能!

照著「可能」的設想,他開始思忖對策,包括是否回復,怎麼回復,現在就回復還是拉開一定時間,拉開多久,其間要不要彙報,要不要做些側面調查,怎麼查,等等。一時間,千頭萬緒,很難理清。他剛準備活動一下,洗個澡清醒清醒,郵箱就顯示有新來件,一看,喬楚發來的。心想:這傢伙真狡猾,口口聲聲說已經發了,其實並沒有。為什麼要打這個「時間差」?喬楚在盤算什麼?怎麼盤算的?

腦子裡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閃出,漲得他有些暈,幾乎是機械地看著喬楚來信的內容。可看到「女超人,活化石」的形容的時候,所有思緒都倏地又狂亂起來;看到「中國古吳地獨特青銅鑄鐵合金技術的守護者」的描述時,所有纏繞著、糾結著、衝撞著的問號都瞬間凝成了一個大大的嘆號,同時覆蓋了喬楚和Jack的來信。

「My God!!!」他雙手用力拍著桌子,眼睛瞪得鈴鐺一般。

姬汀香給了高璟一些像晒乾的黃花菜那樣的細條狀東西,讓他充饑。高璟確實很餓,就吃了。不是黃花菜,也不是他吃過的任何東西,很苦澀,但細嚼起來,又似有微微的回甜。姬汀香拿個粗陶罐,不知從哪兒弄了一罐水,微苦,清香,讓他就著喝一些。他看見,她也在吃同樣的東西,喝同樣的水。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吃東西,但吃得很快,不像他那樣細嚼慢咽。他邊吃邊問:「這是不是什麼茶一類的東西。」姬汀香說:「差不多吧。放心吃,決不會有問題的。就是有些難吃。」

他記得好像吃了七八根,合起來大約半包香煙的體積,喝了小半罐子水,約么三四百毫升的樣子,肚子就飽了,而且倍感精神。他還是覺得那東西是一種沒見過的茶,可之前並不知道,茶也能吃,而且這麼容易吃飽人。他看姬汀香吃了很多,至少是他的三四倍那麼多,而且好像還有些意猶未盡。第二次來這個洞穴,經過了池子的熏蒸、鴉片煙膏的「陶冶」和這些古怪的吃喝,他都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好像完全變了個人。可不知為什麼,居然沒有半點兒擔心。

姬汀香見他不吃了,自己也停下,問:「是不是很難吃?」

「不,其實,好像還有點兒甜。吃飽了。」

她笑笑,收拾了眼前的吃食,輕輕道:「這不是茶,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草的根。只有在這個谷里,才有這種草。我一般只吃這個,別的都難保不壞肚腸。他們在『紅鞦韆』里發現的所謂『葯』,一大半都是這個東西。這可是我的口糧啊。」

「香姐——」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坐在對面的姬汀香。耀眼的燭光里,姬汀香扎著頭巾,一襲粗麻大袍,美麗絕塵的臉白皙沉靜,如畫的雙眼映著燭火,熠熠生輝,真像極了幻想中的神仙。「香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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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姬汀香的眼神里含著說不清的意味很深的什麼。「是不是覺得這兩個字叫不出口?」

「不——不!」高璟差點兒站起來,但馬上又恢復了平靜。他摩挲著厚重清冷的石桌,終於下定了決心,以一種極其嚴肅、極其鄭重,甚至是飽含了尊崇的語氣說:「我覺得,『香姐』這個稱呼就很好。真的,很好。我是想過換個稱呼。可是,說心裡話,任何稱呼都不能表達我的敬意,都不能承載我,一個後生晚輩,對一個如此堅韌、如此美麗、如此偉大的生命的敬畏。所以,我還是稱呼您『香姐』,還是想把您當成知心朋友。不管這會對您多麼不敬,不管這種妄想跨越了怎樣漫長的時空,我還是祈望,您,是我熟悉的、敬重的『香姐』。我還是祈望,在我短短的生命里,留下這個美麗、親切、令人留戀的稱呼。我甚至還祈望,當您走過我的,我們的,我們這些後生晚輩短促的生命旅途之後,在很可能仍然綿綿不絕的人生里,會記得,有個小高璟,管您叫『香姐』,是個好孩子,是個信得過的人,是個……」

「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姬汀香慢慢閉上眼,聲音沙啞。

寂靜。山谷里深深洞穴中的寂靜。能聽見彼此呼吸和心跳的寂靜。燭火輕輕躍動,像是寂靜中無聲的音符。

過了不知道多久,姬汀香緩緩睜開眼,露出一個輕鬆的微笑,輕嘆一聲,問:「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高璟心裡海嘯般天翻地覆著。儘管,這個結果,他想了無數次,可一旦面臨,還是說不出的緊張、興奮。他盡最大努力調整心神,調整出從容的語調:「嚴格講,不能說是『猜』。其實,您已經告訴了我們很多。只是,我們一直都視而不見。」

「『我們』?」姬汀香眉毛動了動,「你,還有誰?」

「邱老師。至少還有他。我收到過他兩封信,都是關於您的。或許,他還沒完全明白;但我想,那是遲早的事。那兩封信我沒帶著,留給了喬楚,就是您搭救的我那位朋友。他很聰明,比我聰明。我想,如果他仔細看了,也應該可以知道個大概。當然,我對您還做了些其他側面了解,也可以稱為『調查』。而他們,邱老師和喬楚,並不清楚這些。我承認,我的調查是出於好奇,並沒有特別明確的指向。如果追溯起點,或者說起因,應該是從那本書開始的。」

「是啊——那本書。」姬汀香並沒繼續追問,倒反而像是放鬆了心情般調整了一下姿勢,「那本破書!」她的語氣,讓高璟想起蹣跚學步的孩童摔倒後責罵把自己摔疼的硬物時的樣子。

「那是件純粹的破爛玩意兒!」姬汀香輕輕拍拍桌面,「它出世後沒多久,我就見到了,就改了。改的時候,我哭了,哭得很傷心。我不明白,為什麼一段傷心事,後人要去那樣糟改,我得罪他們誰了?!我受了委曲,沒有地方說,沒有人幫我說話,罷了!誰讓我是女人呢。可女人也是人哪,也不能讓這樣糟蹋啊!」她有點兒哽咽。她的哽咽讓高璟心痛,心驚,無言以對,無言可勸。

「我生氣的時候,身上的蠱就會發作。」姬汀香接著說,「改書的時候,我的手都是抖的。改完以後,我害怕把蠱留在了書里,就又做了那個木匣。當時,我沒有權勢,只是個教坊家老,你大概不知道什麼是教坊,什麼是家老,可以問子方,他知道。教坊家老,又是女的,沒地位的,沒辦法收繳那些書。我只有改,指望有朝一日有人能看見,能幫我說幾句公道話,至少能告訴別人:書上寫的可能不是真的……」

她真的落淚了,在臉上划出晶亮的軌跡。她用手掌輕輕蹭了蹭,站起身,無聲地踱起步來。「上天有眼,讓我遇到了有緣人,就是子方。笑菲一說那書的名字和三條細紋,我就猜想,莫不就是我改過的那本。你說有多巧,多少年了,都沒了,就留下一個孤本,還偏偏就是我改過的。這不是有緣么?!再一見子方,我就知道,他是個認真的人,就想,他一定能幫我。就盼著他來幫我,引著他來幫我……」

「那三道細紋是什麼?有什麼特殊含義么?」高璟小心翼翼地轉移著話題,「我怎麼覺得,谷地里的三條路,跟書上的細紋很像似的?」

姬汀香停住腳步,轉身看他,「你真的很聰明——」說著回到原先的位置坐定,緩緩抬起雙手,解開頭巾,露出一頭烏黑如雲的秀髮,和額頭頂部發跡處清晰可見的三條細紋——殷紅如血,盤曲蜿蜒,跟古書《化外女鑒》上的細紋和山谷里道路的形狀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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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偵探的結語

高璟在為「姬汀香案」做的記錄里寫道:

「世界上的事也許就是這樣——越是怪誕離奇,就越說不清楚;越是想一吐為快,就越是不能開口……

「從她,姬汀香,向我露出印著三條彎彎曲曲的血紅色紋路的額頭那一刻起,我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堅信,自己真的面臨了顛覆所有關於生命的科學知識的事實——面前的她,不是什麼巫師,也不是什麼古老秘密的傳承者和守護者,而是一位生理上可能永遠都停留在青春時代某個『斷點』上的古人,一位經歷了兩千多年,甚至是將近三千年風塵歲月的古人!儘管之前很久就有了極其近似的猜測,儘管後來越來越無法說服自己放棄那樣的猜測,反而一步步印證著,甚至在之前的最後一刻,對她說那些話的時候,都還滿懷著從沒有過的興奮和揭示慾望,可當事實真的擺在面前的時候,心裡竟然是那麼的突兀,那麼的沉重,那麼地被『難以置信』四個字壓得喘不過氣。我知道,對於她來講,說出這個秘密,或者說袒露出這個秘密,恐怕也同樣不輕鬆。我想,就算是她自己,都未必能夠真正地面對事實。

「同樣,面對這樣的真相,大概不會再有什麼人能完全理性地直面她,或者說直面她所承載的漫長生命,把她當成一個人,一個基本正常的,或者說有那麼點點異乎尋常的人。更多地,會猜測、探究、考察,甚至把她當成研究對象、試驗品。那麼,她將面臨什麼?將面臨現代人的強烈好奇心和高效的手段驅使下的什麼?她還能不能繼續隱士般的生活,能不能持有以往的平靜、尊嚴,能不能延續這個偉大、美麗、堅強的生命?……想到這些,我沉重而又自豪地意識到:那些『能不能』里,包藏著我的理解、我的緘默、我的尊重和守護!那才是我應該在這件案子里做的。也許,還有那麼幾個聰明人,能相繼『自我發現』這個秘密。比如喬楚,比如邱子方。他們會怎麼做?他們會不會傷害她。我又能在其中做些什麼,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按她所說,在古書《化外女鑒》上塗改的內容完全真實,是真正的『歷史』——她的哥哥強姦了她,敗露。她的父親以『妖孽附體』把罪責轉嫁到她頭上,而使處於儲君地位的哥哥名義上脫離了干係。為了懲罰她,也可能是為了圓上包庇哥哥的謊言,父親,那個國君,按照按除妖方士的『指點』,用我們在『紅鞦韆』里看到的那根青銅鎖鏈把她鎖在栓馬樁上,再『求雨』以『化解』『妖氣』。雷雨來了,鎖鏈被雷電擊斷,她在排山倒海的灼燒劇痛中失去了知覺。醒來時,看到自己身上斑駁著焦黑,正像朽爛的綿帛那樣脫落。鏡子里的自己,變成了另外一付模樣,額頭上多出了那三道駭人的紋路。她的下體一直在流血,濃稠的黑紫色血。流了好多天,疼得哭都沒有了聲音。後來,她就再沒有了經血,好像一輩子的經血都流盡了一樣。她只認得叫做『苦葉』的貼身侍女,過了很久才又慢慢想起其他人來。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脫胎換骨』,別人,包括他的父兄,也不能確定。她仍像囚犯一樣被幽禁著,只有『苦葉』在身邊。『苦葉』大她兩歲,是宮人和宮女的私生女,是她的好朋友。後來,她被嫁到了比鄰的陳國,嫁給了那個已經讓一個侍女懷孕的夏御叔。夏御叔告訴她,那個叫做『箏』的懷孕侍女如果生了兒子,就讓她認成自己的兒子,不然,不能繼承他的爵位;如果生了女兒,他們就再做夫妻,試著生個兒子。他沒有說,如果『箏』生了女兒,會怎麼安頓她們母女。她想,大概跟父親對待她和她的母親沒什麼大不同。『丈夫』夏御叔把她當成公主敬重,但從不碰她。『箏』生了個兒子,那個兒子就成了她的,取名『夏徵舒』。『箏』成了她的侍女,專門負責照管孩子,和一直跟在她身邊的『苦葉』一起,成了她的姐妹。

「她不知道丈夫夏御叔是怎麼死的,因為他根本不是死在家裡。甚至她,她們,並不清楚,夏御叔是否真的死了。她們只是聽到了傳聞。她很清楚,夏御叔從來都沒跟自己有過男女之事,當然就更談不上是因為貪戀她的身體,縱慾過度而死。以她對其實很陌生的丈夫的了解,她並不認為他會『縱慾』,不管是跟她還是跟誰。丈夫死後,才會走路的夏徵舒就繼承了爵位,稍稍長大些後就被君家的類似輔導老師的人領走了(她說了一個專指這種職能的詞,我沒記住,因為根本沒聽說過,也不理解),繼而承襲了夏御叔的職責,十五歲。那時候就是這樣的,至少在陳國和她的故國鄭國,是這樣。後人不知為什麼會把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情非要跟她聯繫上,說是靠了她的美色,把兒子送上了高位。兒子被帶走後,家裡就剩了她們三個女人,的確有不少人來挑逗。這其實是在隨便哪一個山村街巷都會有的事。她們沒辦法改變,甚至也不能真正地『獨善其身』。在那個時候,這也同樣沒什麼可奇怪的,在她們之前,之後,都有很多這樣的事。所不同的只是,她是所謂的『公主』;還有就是,她,她們,都沒有真正地跟哪個男人苟且過。她們三個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其實很凄苦。

「這種凄苦的結束是兒子的長大,是比凄苦更讓人心碎的痛楚。兒子長大了,『苦葉』和『箏』也都露出了老相,可她卻還是那個樣子,就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苦葉』和『箏』不知化了多少氣力保護她。她們不羨慕她的不老,不嫉妒她的美麗,她們把她看成主人、恩人,她們蹣跚著伺候她,照顧她,拚命攔阻覬覦她美色的男人們。直到有一天,國君帶著兩個大臣來了,她們不敢阻攔,只好恭恭敬敬請進去,溫酒煮茶地侍奉。三個男人把她裹脅到卧榻上,撕扯了衣服,她不敢反抗,閉上眼聽天由命了。可『箏』卻恰在這時候找回了親生兒子夏徵舒,一個其實只負責都城一側防衛的小軍官,讓他來保護『母親』,保護『母親』的尊嚴和身體。夏徵舒一直以為她是自己的母親,看到她裸露的身體,看到她在被凌辱,無法抑制地衝過去,亂刃剁翻了離她最近的國君,兩個夥同的大臣趁亂倉惶逃跑。沒有了目標的夏徵舒瘋了一般自己撕扯開衣服,掀開血泊中的國君,朝『母親』赤裸的身體撲過去。『箏』,真正的母親,拚命般撲過來保護她,拿劍刺傷了親生兒子。惱怒之下,不知情的夏徵舒奪過劍,一劍刺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她的驚叫怒吼中,在母親『箏』泊泊不盡的鮮血中,年輕的軍官倏地清醒了。丟下帶血的劍,五體投地,放聲痛哭……

「在酷烈而率真,冥頑而奔放的春秋時代,這樣的事也許並不鮮見。人類難道不正是一步步從幼稚懵懂走來的么?她的故事不管有多少是客觀的真實,有多少是主觀的認定,都其實並不重要。我們相信自己的記憶,但並不等於記憶就是事實。幾歲的人都會這樣,兩千多歲快三千歲的人就更可能如此。可不管怎樣,當事人自我認定的真實總會比他人,尤其是後人的編排可靠得多。換了是我,十有八九會把那些胡言亂語的書籍撕得粉碎。

「但這種所謂『真實的歷史』,並不能解釋她的長壽,也不能解釋她的身上,她的山谷里,她的洞穴里所有的不可思議。為了紀念死去的『箏』,她把後來在楚國的新的年輕侍女還叫做同樣的名字;對於稍後死去的『苦葉』,她也做了同樣的他人延續代稱的處理。在跟第二代『箏』和『苦葉』相處的歲月里,她一生中真愛的男子,楚國大臣申公巫臣,走進了她的生活。申公巫臣給她帶來的新的侍女『爻吠伶』,一個精通『周楚』『苗巫』的精靈般的女孩子。再後來,他們到了吳地,吳王又賞賜了擅長繪畫和歌舞的『苆蒅』。她和四個侍女相處得不分尊卑彼此,其樂融融。當四個侍女不可逆轉地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她仍然以她們的名字命名新的侍女,並且在她們也死去後,跟與她們同名的『前輩』埋在同一座山丘里。谷地里的四座山丘,就分別是四個侍女及她們的九代同名『後繼者』的墳墓。邱子方和喬楚所說的『不朽的花』其實只有她一朵,另外都是不斷沿用前人稱謂形成的誤解。

「邱子方說,她的名字應該叫做『姬芷兒』。對此,她給予了明確的認定。根據唐堯的指點,我查證了——『芷』,本意是一種生長在小溪、小湖泊一類小型水域岸邊的帶清香氣味的草;而『汀香』中的『汀』,原是指這類小水域中間或邊緣上突出的小塊濕地,正是『芷』這種植物生長的地方,『汀』上的『香』,該就是『芷』發出來的。所以,『姬芷兒』,就是『姬汀香』。就像『紅鞦韆』就是『千秋紅』一樣,其實非常容易理解,非常容易引起人的聯想。只不過,我,我們,都沒有那樣去理解和聯想罷了。至少先前沒有。

「我不大理解她說的『蠱』到底是什麼,但大致能想像到,那跟古代的巫術有關。從她的種種特殊行為,或者說特殊能力來看,不應該只是單純的『心理暗示』,一定還包含了什麼物質化的因素。對此,她也似乎很難說清楚。兩千多年的歲月是很漫長的。她避開了古來不少追求長生不老的強權者的追索,甚至漂洋過海,遊歷過很多地方。他精通不下二十種外國、外民族語言文字,在古代阿拉伯、古代歐洲都生活過。開始,是為了尋找能解救身體里的『蠱』的良藥。她說,她其實並不想這樣奇怪地『永生』,更想做回一個平平常常的女人,嫁人,生兒育女,一天天老去,像那些忠實可愛的侍女一樣壽終正寢,回歸大地。後來,她發現,那個夢想根本不可能實現。她已經超出了一個人,一個正常人的所有極限。她想到過結束自己,可到了近前,卻始終不能抗拒求生的本能。那次被我稱為『木乃伊歸來』的情況,其實就是提前到來的『死而復生』的蛻變。她的生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綿綿不絕』,而是具有某種周期。按她所說,這種規律並不能被她的主觀控制,但可以被預感。當她四百三十多歲的時候,出現了第一次蛻變,並因而在混沌中誤殺了最後四個侍女。之後,她對自己生出了深深的恐懼,就沒再找侍女;為了躲避秦朝末年的戰亂,第一次跑出了那座當時被稱作『申女臼』的山谷,從此結束了貴族生活。

「再回到山谷,是又過了將近四百年之後的東漢末年。她沒有尋到解救自己的良藥,只是被那種行將蛻變的預感驅使著回到了山谷。強烈的求生欲,讓她毫不猶豫地利用了『苗巫』和山谷洞穴里的特殊條件,成功地自救,『復活』了。她在谷里回憶著曾經跟侍女們一起的消遙日子,把谷地的名字改成了『思往』,意思是『思念往昔』。那谷從此就成了『思往谷』,不知怎麼就被傳成了『死亡谷』。那時候,她發現,已經跟那座山谷分不開了。從那以後,她沒有真正的想過徹底離開。無論遊歷到哪裡,都把『思往谷』當成了最終的歸宿。在她的設想里,終究有一天,會把自己埋葬在那座谷里。

「那種蛻變的大致規律是四百到五百年一次,算上我趕上的那回,她一共經歷過六次。所以,她很肯定地告訴過我,我再也不會見到同樣的情形了。對於她自己,我想,她也不是完全了解。她曾經到很多地方求學,試圖解開自己身上的謎,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以及,什麼時候才會真正的壽終正寢。想想看,一個精通二十多種語言的人,要想學習什麼大概不是什麼難事。她給我看了洞穴里的滿滿一帆布袋子黃金,究竟有多少,我不能說太清楚,反正我是根本提都提不起來。她說,如今金子不好換錢了,這是最後一點兒了。天哪,一點兒!不難想像,她曾經擁有過多少黃金。這大概不難理解,像她這樣的人,曾經被人仰慕的貴婦,一定有不少財帛。那些財帛足以供養她的生活,哪怕是很漫長很漫長的生活。也足以供養她去世界上任何地方尋找她想找到的知識和答案。她確實學過不少東西,上了很多所大學,拿了成堆的學位。還干過很多種不同的工作,包括一些跟軍事相關的工作。所以,她的知識非常豐富,還擁有很多技能,包括特殊技能。可仍然,沒能找到解釋自己的答案。

「她最後一次出國其實就在幾年前,不過已經不是為了求知,也不是單純的消遣和遊玩。她去了美國,利用她研究出的美國人口管理的漏洞,搞了一套『變身術』,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留美多年的回歸者,目的是順理成章地弄到還沒研究出怎麼仿製、替換的二代身份證。她成功了,成果就是老全給我看的那張公安局能認定真實的身份證。她說,她必須把自己弄得可信,有那麼點點特殊,其實更可信。她沒說,以後打算怎麼處置這張身份證,又怎麼在更遙遠的以後應付新的『不正常』的猜忌。但我想,她一定能想出辦法。

「還有很多疑問,還有很多想要解開的謎。我不知道,到頭來能不能都有答案。想來很難。我不知道,她還能告訴我多少,還會告訴我什麼。也許,她很快就會從我,從這個地方,甚至從大千世界消失。如果真是的話,我不知道,到現在為止,能不能算『結案』……」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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