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
今年2017年雨果獎最佳短中篇是一個足夠古怪的奇幻故事*:哈肯奶奶抓住了那個偷摘她番茄的賊,結果卻被卷進了一場魔法陰謀,和易形者、時空穿越者和神靈們攪在一起,穿越鐵路橫亘的荒漠,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歷險。
就我們親眼所見,作者厄休拉·弗農本人極其風趣,在雨果獎頒獎禮上,她染著橙紅色的頭髮,以荒腔走板的領獎詞贏得滿場喝彩。而她的文字酸爽多汁,粒粒成熟,就像......那些飽滿的番茄。
*本篇小說共21563字,閱讀大約需要40分鐘。
番茄竊賊
作者 | 厄休拉·弗農
譯者 | 盧叢林
哈肯奶奶住在鎮子的邊緣,一間背靠沙漠的屋子裡。
有人說她住得那麼偏僻是因為喜歡隱居,有人說是因為她在秘密研究黑魔法。還有人說她只是對別人漠不關心,而最後這種說法可能最接近真相。
她的女兒伊娃曾想讓她搬去鎮里,住近一些,但被哈肯奶奶拒絕了。於是關於這個話題的討論便成了定期儀式——「媽,您就不能搬到更近點的地方來嗎?您一個人住那麼遠我很擔心啊。」
「我住這有什麼可擔心的?」
「您可能會踩到響尾蛇。」伊娃說。
「我寧願被響尾蛇咬,也不想跟鄰居扯皮。」哈肯奶奶說,「就現在,騷擾我的人已經夠多了。就這樣,他們有些人待煩了就轉身走了。走二十分鐘的路可是有好處的。」她舉起一根針,一下子就把線穿了進去。「而且,我現在眼睛好得很,看得清自己在做什麼。等我什麼時候瞎了再來跟我說吧。」
伊娃跟往常一樣嘆了口氣,說道:「如果您不肯住得近一點,也可以找個人和您一起住。要不請個女傭也行啊。」
「花園的產出只夠一個人過活。」奶奶說,這句話至少一大半是假話。伊娃心知肚明,但她也不是那種強硬的人,非要逼媽媽就範。
「您至少可以養條狗啊。」
「不能養狗,它會嚇到幽靈貓的。」
(幽靈貓是一隻薑黃色的小公貓,它生來就害怕巨大的噪音、突然的移動、意料之外的影子。它住在哈肯奶奶的床底下,有時候也肯睡到她的枕頭上,全然無視她的鼾聲。它特別害怕棲息在沙漠里的長耳大野兔,因此出門忙活不了兩分鐘,就立馬撤回床底下。
有一次它看見了一隻耗子,這可把它嚇得不輕,在壁爐後面躲了一周才敢出來。)
伊娃又嘆了口氣。
哈肯奶奶住得離城鎮如此之遠的原因她是否知道,現在還存在爭議。她的母親藏了太多秘密。
實際上,這是因為番茄。
番茄是一種需水量很大的植物,它們通常不會在沙漠里生長。你要給它們澆上巨量的水,就算這樣它們也只會在春秋兩季各結一次果。對番茄而言,夏季的氣溫太高,要是它們沒死透的話,你要每天往沙子里澆上幾加侖的水,才能讓它們維持存活。
這五十年里,哈肯奶奶將最好的時光都奉獻給了番茄,她的花園裡有一小塊地方,蓄水能力比其他地方稍微好點。在午後日頭最烈的時候,這塊地有陰影遮蔽;在清晨又可以最早接受陽光的照耀。
她的番茄是全鎮最大最多汁的。新年第一天,她在窗沿種下它們,二月份移栽到外面去。番茄會在春季成熟。一旦摘下所有番茄,她會馬上把植株拔出來。
鎮里那些說她在搗鼓黑魔法的人發誓說,她對番茄使用了邪惡的力量。這種說法聽起來比普通黑魔法稍微靠譜一點,因為如果你有邪惡力量的話,顯然會想要用在番茄上。但是哈肯奶奶對周邊助益很大,對於這片危險沙漠的實質,她懂的比任何人都多,因此人們都會勸阻那些說閑話的鄰居,在看到哈肯奶奶經過時報以禮貌的微笑。
而且,如果禮貌請求的話,你也許有機會從她那裡討到幾顆番茄種子。你種出來的番茄雖然達不到她的標準,但也是極好的番茄。
哈肯奶奶最近幾天都在密切觀察她的番茄,可不只是為了抓天蛾幼蟲。
天蛾常見於美洲大陸,其幼蟲是花園的主要蟲害。
稍小的幾個番茄里,已經有一個要成熟了,因此她也對這顆番茄格外期待。
她近來感到疲憊不堪、責任太重。這是漫長的一年,要處理她孫子和鹿角兔夫人的事情。不出所料,事情都解決了,但處理階段還是很煩人的。她的孫子乘火車回東方去了,對他而言也算是解脫。男孩就不應該待在沙漠里。但是她還是很擔心,一部分是擔心他,一部分是由於他母親,還有一部分是由於這麼一個眉宇間帶著陰鬱的笨小伙,會在這世界上搞出無數令人心碎的事情。
擔心沒有益處,但大家明知如此也無法停止。大多數時候,擔憂讓她感到疲憊。
她看起來一點都沒有變老,至少她從鏡子里看不出來,但感覺上就像是有人在用勺子把她的心一點點掏空。
要是她能坐在桌前,手頭上有把餐刀、一點鹽、一些上好的白麵包,或許再來點蛋黃醬……呃,說得好像全世界要圍著她轉一樣。有時候,治癒生命的良方就是一顆成熟的番茄。
伊娃來過之後,她早上起床,走到花園裡。空氣依然清冷,她順著門廊的台階走下來,台階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那顆番茄不見了。
哈肯奶奶馬上就知道它不見了,但她還是搜遍了所有植株。三棵植株呈三角形分布,上面滿是沉甸甸的綠色果實,其中有幾個正在變紅,但她一直留心的那顆番茄,本應在那裡的那顆番茄……
不見了。
昨天晚上它還在的。哈肯奶奶日落時分還看了眼它,想著它今天早上就該成熟了。
「我可沒瘋。」她篤定地說,「那顆番茄本來在這的。」
那顆番茄還是沒有找到。地上沒有留下任何種子,關於它的去向,泥土上也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花園的其它部分廣闊而多塵,沙漠花園通常都是這樣子的。長耳大野兔喜歡跑到豆莢下的陰影里納涼,但它們不知道要把番茄從藤上拽下來吃。
插畫師:James Taylor
沙漠里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哈肯奶奶狐疑地環顧四周,然後回房間泡茶去了。
兩天後,又有兩個上好的番茄快能收穫了。哈肯奶奶撫摸著它們通紅的表皮。「明天。」她滿意地說。她幾乎完全把之前那顆番茄的遭遇拋諸腦後了。
但等到第二天真的來了,哈肯奶奶遠遠地就看到那兩顆熟番茄不見了。
這回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奔向花園,但她還是想不明白番茄會跑到哪去。長耳大野兔不會偷番茄吃,而如果是野豬的話,它們應該會把花園搞得一團糟。而對箱龜來說,番茄又長得太高了,除非是有人這幾天給箱龜搭了個梯子。
「應該不會是鎮里的孩子乾的。」她喃喃說,「他們明白得很,不會嘗試的,而且也沒有發現腳印。」布滿灰塵的土地上,只有哈肯奶奶的拖鞋印。
她在花園邊緣搜尋了一圈,什麼都沒有找到。籬笆也沒有被破壞的痕迹。
她蹲在植株前面,仔細注視著它們,然後猛吸了一口氣。雖然很容易被忽略,但如果找對地方,確實能發現在這三棵植株的中間,塵土上確實有個像是人類腳印的東西。
是不是她呆立不動太久了,連幽靈貓都跑了過來,圍在她身邊喵喵叫?有聲響。她幾乎是完全不自覺地、機械地撫摸貓下巴。
收割機的響聲從花園盡頭的帕洛弗迪那裡傳來。這聲音把幽靈貓嚇得跑回了屋子裡面,也把哈肯奶奶從沉思中喚醒。
這腳印有五個清晰的腳趾。這人是光著腳的。
「小偷。」哈肯奶奶懷著怒氣低聲說,她邁著沉重的步伐返回了室內,內心苦澀不堪。
那天晚上,她裹著毯子坐在後門廊的搖椅上。「我倒要看看是哪個兔崽子偷老太太的番茄。」她嘟囔著。
(哈肯奶奶認為自己是個老太太,因為她確實是。但她比樹根還堅強,鐵絲網都奈何不了她。你不該偷老太太的番茄。這是很粗魯的行為,而且,她會滅了你。)
她把獵槍倚靠在門廊上,以方便拿取。也許她沒必要用上它,但不用說,要是真有人開始偷番茄,他會墮落成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殺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過我會試著只瞄準腿,她這樣想著,兇狠地露出了牙齒。
落日西沉,天空被映得比成熟的番茄還要紅。香草葉發出沙沙的響聲,花園遠端的豆子植株在悄聲互訴衷腸。蔓生大南瓜尚未結果,但它們已經把卷鬚伸向四面八方;而胡椒剛剛長到奶奶的拇指大小。在她周圍,整個花園都在低語,熬過白天的酷熱後,植株慢慢緩過勁來。
哈肯奶奶靠到搖椅上,眼睛緊盯著她的番茄。
她醒來時已經是清晨了,毯子上沾滿了露水。她的背部僵硬,又有兩顆番茄不見了。
她從搖椅上一躍而起,把搖椅都撞翻了,同時沖著空氣咒罵。
「耶穌啊,瑪利亞啊,約瑟夫啊!」她罵完了髒話後回到了這些宗教詞語上。「這可一點都不有趣!」
她邁著沉重的步伐,找到了一顆即將成熟的番茄,她把這顆番茄從藤上扯下來,帶到了室內。它被放到了櫥柜上。再過一兩天,它就能變得跟其他番茄幾乎一樣好了。
幾乎。
她現在既恨那個小偷,也恨自己。她居然在站崗的時候睡著了——這是為什麼?是不是她真的衰老成一介老嫗了?
「今晚不會了。」她咬牙切齒地說,「今晚不會了。」
她親手為花園澆了水,還洗了衣服,就是為了讓自己活動起來。她整個下午都在打盹,幽靈貓也非常喜歡這樣。
之後,夜幕降臨,她給自己泡了一壺黑咖啡,現磨的。
這幾天消耗的不止是血汗,還有生命。哈肯奶奶在商店裡能買到的只有鹽、麵粉、咖啡和糖這些,商店能進到這些貨還是因為古鐵雷斯神父跟火車祭司關係不錯。
但是不管關係多好,它們的價格還是死貴。大多數情況下,她只能靠茶、蜂蜜、燕麥對付一下,跟其他人一樣。
但是,不管沖多濃,茶就是沒法取代咖啡。
「我就前半夜喝咖啡後半夜撒尿。」她說,「這回我肯定不會睡著。」
她一手拿著咖啡杯,坐到了搖椅上,準備等下去。
那天後半夜的時候,哈肯奶奶醒了過來,因為她快被尿憋死了。
她第一個念頭是自己又睡著了,該死,自己還沒那麼老呢。
第二個念頭則是,她發現那個小偷離她不到十英尺遠。
那是一隻反舌鳥。
哈肯奶奶盯著它。
它在月光下泛著銀光——真的閃閃發光,每片羽毛都鍍上了一層白色的火焰。移動的時候,它發出的光灑在多刺的番茄葉片上,在地面上留下邊緣銳利的影子。
這隻鳥在番茄架上停留了將近一分鐘。它時不時抖動尾巴,影子也隨之起舞。
要不是哈肯奶奶的膀胱讓它不幸被發現了,它可以在這裡呆一晚上也沒人知道。她在搖椅里不安地扭動,搖椅在門廊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反舌鳥雙翼上的白色斑塊突然發光,它飛了起來。
她從椅子上跳起來,膀胱脹得要命,然後衝下台階。她能夠看到那隻反舌鳥飛翔的身影,它的亮光讓山艾樹投下奇特的影子,仙人掌瞬間從黑轉銀——然後它成了沙漠中越來越小的一點火花。
哈肯奶奶看著它消失在天際。
「反舌鳥。」她走到屋外,高聲嚷道,「是反舌鳥偷了我該死的番茄。」
她知道反舌鳥會吃水果,如果它們能得到的話,但是她也必須承認,她無法想像有哪只反舌鳥能帶走一整顆的番茄。叼走櫻桃番茄或聖女果肯定沒問題,但它們是怎麼帶走我那些大個番茄的?
插畫師:John Cannon
她那天晚上又起了三次夜,黑咖啡的效力是一方面,但她本來也睡不著。
反舌鳥也不會留下人類的腳印。而且通常情況下,它們也不會像狐火那般發亮。
某些生長在腐木上的菌類所發出的冷光。
「易形者。」她對幽靈貓說道,它現在正睡在枕頭上的橙色小坑裡。「耶穌啊、瑪利亞啊、約瑟夫啊。又來了。」
第二天晚上,她沒再勞駕咖啡。她打掃了屋子,並在伊娃有意向要待到很晚時把她趕走了。
「我不需要你在這煩我。」她跟女兒說,「我不會改變主意的,這隻會讓我倆都發火。」
伊娃視力不佳,性情溫和,還掛了個閑職。很難想像她會因什麼而發火。
但她可是跟母親打過很久的交道,意識到這確實會讓她們倆像橄欖枝一樣暴躁。她站在那裡低頭看向手裡的抹布,最後說道:「我擔心布蘭登,僅此而已。」
「他回東方去了。」哈肯奶奶說,「靠著你父親的關係。他會好好的。」
「你這麼認為?」伊娃問。
哈肯奶奶在磨她的園藝剪,她的動作慢了下來,終於說道:「他會碰上麻煩,也會解決麻煩。我們最好不要去干涉他。這樣人們才能學會如何收拾好自己的攤子。」
「他都鬱悶好久了,自從那個女孩——」
哈肯奶奶扔下了剪刀。「他幹了超級蠢事,我幫他收拾了爛攤子。他鬱悶是正常的。我還怕他不鬱悶呢。」
她呼出一口氣,又撿起了剪刀。一側刀刃上有毛邊,她要用銼刀磨掉它。「這不是你的錯。」她說,「我不該大吼大叫的。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現在不需要陪伴。」
伊娃看著她。
「我沒睡好。」奶奶像是在讓步了,畢竟她女兒只是體貼,而不是蠢。
伊娃點了點頭。她把抹布穿到了水槽邊的圓環里。「我能做些什麼嗎?」她問。
「這一兩天讓我干自己的事。」哈肯奶奶說,「你去關心那些想要關心的人去。」
伊娃無力地笑笑。「我擔心的是你啊。」
「我還沒死呢。」她母親說,「我還有一兩招壓箱底的呢。」
她儘力想讓自己這個晚上剩下的時光更舒服一點,甚至向伊娃承諾自己會試著多睡些。
實際上這也不完全是謊言。一旦我轟走了那個偷番茄的小偷,我就試著多睡會。不管那身羽毛下是什麼東西。
她女兒走後,她的行為舉止就整個變了。她穿上好靴子以便跑動,並把幽靈貓鎖在卧室里。她把園藝剪放到圍裙口袋裡,並確保把岩鹽上進了獵槍里。
哈肯奶奶對易形者的熟悉是鎮上人估摸不到的,這也意味著她足夠清楚要小心為上。
反舌鳥是烏鴉的表親,將它們混在一起再想分辨出來,可不怎麼好玩。她沒什麼耐心猜謎。
「神聖的聖安東尼啊。」她一邊折毯子,一邊祈禱說,「賜我保護番茄的力量吧。」
她剛高聲說出口,就覺得這種事情似乎沒必要驚擾聖徒,於是又加了一句「還有——呃——還有助我遠離誘惑,阿門。」
她抽出鍍銀抽屜,往廚房桌上一倒。手上拿著一個毛線球開始幹活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她最好的那張廚房椅已經被改得認不出來了。她把所有叉子和勺子都綁在了椅背上,原本平坦的地方都是突起。往後一靠就會被戳中十幾個地方。其中還有個長柄勺,直直對著後腰。
哈肯奶奶對這個長柄勺很是自豪。
她把那張椅子拉到門廊上,筆直地坐在那裡。手上拿著一杯沏好的藥草茶——她可不想讓前一晚的場景重演。
她開始等。
她也打了一兩次瞌睡,但只要往後一靠,叉子和勺子就會把她戳醒。月亮在頭頂上的天空中小心翼翼地穿行。
到了午夜時分,她犯困了——非常困,困意持續了差不多一分鐘。但長柄勺戳到了她的後腰,叉子刺到了她的肩膀,於是她馬上清醒過來。
反舌鳥停在了番茄架上,四下打量著。想從它那雙白色的小眼睛裡看出什麼來是不可能的,但哈肯奶奶覺得它看起來……鬼鬼祟祟的。
她裝作閉著眼睛。當然,門廊上太黑了,根本看不出她眼睛眯成縫,在觀察著。
閃閃發亮地在那兒站了一小會兒,反舌鳥俯衝進灌木叢中央。光點灑向整座花園,輝映下的南瓜和豆角構成了一種黑白相間的奇妙景觀……接著,光亮消失了。
昏暗中,她看到有個人影站在那裡。那個人影俯下身子,起身時手裡攥著什麼。
哈肯奶奶扣動扳機,槍聲聽起來就像是划過沙漠的一聲驚雷。
那個身影定住了。
哈肯奶奶沿著槍管俯視,說道:「不許動。你敢把我的番茄扔下試試。」
反舌鳥笑了。這是女人的笑聲,短促而悲傷,但背後還是能聽出空洞的鳥鳴聲。
「如果你開槍打我,對你的番茄可不大好。」
「我也沒看出它們這會兒得了什麼好處。」哈肯奶奶說,「從那兩株番茄中間走出來,不許有什麼突然的動作。」
「不會的。」
她從兩簇植株中間走了出來,手裡還攥著偷來的番茄。
哈肯奶奶一邊緊盯著她的俘虜,一邊傾身打開後門。這個反舌鳥女站在台階下,光線涌了出來,照亮了她的臉。
她有人類的體形,臀部又短又寬,但膚色不像人類。後背呈暗灰色,肚子呈白色,就跟反舌鳥一樣。她的臉唇部以上呈灰色和黑色,而下巴和喉嚨則是白色的。
她一絲不掛,但身上長滿了羽毛,而不是毛髮。還有著鮮艷的橙色眼睛。
哈肯奶奶不再用手擺弄獵槍了,但心緒卻像長耳大野兔一樣撒丫子狂奔。
她不是生來的易形者,看起來不像。不管她做了什麼,或遭受了什麼,都是受了外來影響。
哼。
無法想像為什麼會有人要把她變成一隻反舌鳥,但這世界上總有些怪人,品味也千奇百怪。
但至少她不是克奇納神,看起來也不像類似的什麼。她只是稍微有點擔心。
克奇納神,霍皮印第安人崇拜的神靈。
哈肯奶奶跟三台地上的人關係疏遠但還算親切,她也想這樣保持下去。
霍皮印第安人保留地所在的區域。
要是你用一桿獵槍指著他們的神靈,他們可是會暴跳如雷的。
呃,你也沒資格責怪他們。要是神聖的聖安東尼在穿越沙漠時,被人用裝滿岩鹽的獵槍射擊,哈肯奶奶也肯定會發火的。
插畫師:John Cannon
那個易形者走上了門廊。她走得很慢,就像被人用槍指著的女人那樣,而不像是膚色異常之人。
「繼續往裡走。」哈肯奶奶說,「我緊跟著你呢。」
她走了上去。反舌鳥女看了一眼那張纏滿銀器的椅子,大笑出聲:「所以你就是這樣保持清醒的。」她說,「我猜睡眠魔法敵不過一後背的叉子。」
睡眠魔法。看來不是因為我變老了,而是因為睡眠魔法。
奶奶沒有擊打空氣或大喊大叫,因為那顯得不夠莊重。
相反,她說道:「我就知道情況不正常。」她吸吸鼻子。
反舌鳥女進到屋子裡。奶奶關上了門,用獵槍指著一張椅子說:「坐下。」
「你準備對我開槍嗎?」她的俘虜問。
「把番茄交出來,我就不會對任何人開槍。」
反舌鳥女交出了番茄。她的手很硬,呈炭黑色,指甲很長,是鑽石的形狀。她的指甲輕輕摳住番茄的紅色表皮,但沒有破壞其表面。
「為什麼你要偷番茄?」她問道。
「不是為了我自己。」反舌鳥女說。
奶奶的眼睛對上了那個女人奇怪的橙色眼睛。「啊。」
「別問我為什麼。」那個女人說,「這沒多大意義。」她張開了嘴,奶奶注意到她的舌頭是黑色的,上面還箍著一個厚重的銀環。
「你居然能說話,真是個奇蹟。」奶奶說。
反舌鳥女聳了聳肩。「你要是有這麼個東西,也會學著適應。」
奶奶點了點頭。「所以你一個番茄都沒吃?」
「一個都沒吃。我保證。」
這又是她並非天生易形者的一大力證。烏鴉族的成員可不會如此輕易地作出保證。
她掂量了下這顆番茄。為了配櫥柜上那顆正在成熟的番茄,她那天早些時候做了麵包,還抹了一點蛋黃醬。最好快點吃掉。哪顆番茄在炎熱的沙漠氣候下都撐不了多久。
「坐一會兒。」她說,「然後我們再聊。」
哈肯奶奶和反舌鳥女坐到了餐桌前,就著一小撮鹽吃了塗著蛋黃醬的番茄三明治。
每一口都跟哈肯奶奶期望的一樣好。緊實的番茄酸甜可口,嘗起來就像是夏日的早晨一般清爽,那個時候的太陽還沒有把一切都烤乾。
她胸口處的緊張感放鬆了一點。這個世界既嚴苛又殘酷,但是也有番茄三明治,要是你認為這都不夠讓這個世界值得一住,那就是你的標準實在太高了。
「所以你並不是披著一身反舌鳥皮。」哈肯奶奶看著她的客人吃下最後一點麵包屑,說道,「你不能脫下來又穿回去。」
「不是。」那個女人說。她舔了舔她炭黑色的手指,然後用手指黏起麵包屑,再放回嘴裡吮了個乾淨。
「而且你也不是生來就這樣的。」
「我生來和你一樣。」那個女人說。
哈肯奶奶酸溜溜地笑了。「我很懷疑。」她說,「但是你出生時是個人類,我猜?」
「你猜對了。」
「那你被施了某種咒語?」
反舌鳥女用指甲輕叩著箍在舌頭上的銀環,什麼都沒說。
「啊。」奶奶說,「那麼,好吧。我怎麼稱呼你?」
「瑪格麗特。」
「我是哈肯奶奶。現在我們都做過自我介紹了。你喜歡做反舌鳥嗎?」
瑪格麗特伸了個懶腰。「我不在乎當一隻鳥。」她說,「飛翔可沒你想像中那麼有趣,但還是有一些精彩時刻的。但是我不喜歡變小,老鷹就是些混蛋。還有貓頭鷹。」她渾身一陣戰慄,頭上的羽毛都膨脹開來,像頂冠一樣。「它們會無聲無息地飛到你背後。」
哈肯奶奶點了點頭。她敬畏貓頭鷹,但也不希望它們在屋子上方盤旋。
「我能喝口水嗎?」反舌鳥女問。
如果在沙漠中有人向你討水喝,你就給他們水。沙漠里規矩不多,但這是其中一條。哈肯奶奶起身給兩人各倒了一杯水。
然後她煮了咖啡。昨夜和今夜,她的咖啡庫存幾乎見底了,但她有種感覺,瑪格麗特應該會喜歡咖啡。
香味開始在房間里氤氳,她也感到滿足。反舌鳥女抬起頭來,她黑灰色的鼻孔張大了。「咖啡。」她嘶啞地說。
「我還有點奶油,如果你要加的話。」
「太謝謝了。」
哈肯奶奶拿出了奶油和糖,它們幾乎跟咖啡一樣貴。
和番茄三明治很像,咖啡正是此時此刻你最需要的東西,別的都不行。
奶奶把咖啡倒到了陶制杯子里,還往裡面倒了一點奶油。「來自斯潘格勒的牛。」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反舌鳥女說這些——這個古怪的魔法生物應該不知道斯潘格勒和她的牛。但是奶奶還是覺得,在某種層面上,如果你正在喝的東西來自於另一個活物,你就應該直呼其名。然而在這個問題上,牛並沒有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名字,除了「那頭該死的牛」外,這是最接近的說法了)
瑪格麗特用她帶著鱗片的手指握住杯子,吸了一口蒸汽。
奶奶讓她安靜地端著咖啡。她終於把咖啡舉到唇邊,動作頗具儀式感,內心感覺像是在領受聖餐。
她閉上了眼睛,奶奶覺得她可能有些淚痕,如果鳥會流淚的話。
啊,千萬別低估了一杯好咖啡的力量。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反正今晚怕是睡不著了。
「我不會再來了。」瑪格麗特說,她的聲音很粗,「我會告訴他,你抓住我了。他可以去別處給自己搞番茄——。」
她的聲音突然被一陣金屬發出的咔噠聲打斷,聽起來像是她舌頭上的環在敲她的牙齒。
「我也希望它們不會被偷了。」哈肯奶奶溫和地說。在突然的靜寂中,插上一句話似乎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我歡迎你再來,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不介意有個伴。」
她又想了一下,補充道:「呃,特別的伴。」
瑪格麗特搖了搖頭。奶奶看得出她正在轉舌頭,像是想給舌頭找個舒服點的位置。「這可不明智。」她最後說道。
「那麼,你會有危險嗎?」哈肯奶奶問。
「不。」她說得很慢,奶奶聽得出來她正在小心地選擇措辭。「不算是。我這樣的就我一個,不會有另外一個,你懂我的意思嗎?」
「現在還不懂。」奶奶說,「但是我會慢慢理解的,我想。」
她又倒了一些咖啡。瑪格麗特在加奶油時手抖了一下。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來過這裡,如果有關係的話。」
「不要緊。」反舌鳥女說,「現在話說得夠多了。」她貪婪地飲盡了咖啡。「謝謝款待。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
哈肯奶奶點了點頭。
窗外的光線開始變灰。瑪格麗特看著窗外嘆了口氣。
「該走了。」她說。
「你可以等到貓頭鷹睡覺後再走,如果你想的話。」奶奶說。
「如果你不介意,我確實想這樣。」
不管是什麼束縛著她,她現在都放鬆了一下,哈肯奶奶這樣想著。但她願意擺脫束縛嗎?
「你是從哪來的?」她問,「我是說,本來是哪的。」
「哦,天啊。」瑪格麗特往後面靠了靠,「從這裡往北走好一段路。在吉拉的另一邊。」
哈肯奶奶點點頭。那條路上確實有不少鎮子,儘管她從來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你想給那裡的人帶話嗎?」
瑪格麗特倒吸一口涼氣。
過了一會,她說道:「沒,沒必要戳舊傷。謝謝你的體貼。」
「似乎我已經戳到一個了。我很抱歉。」
瑪格麗特放下咖啡杯。「沒事的。」
她站起身。哈肯奶奶覺得時機稍縱即逝,決定直說。「你一隻腳踏進圈套里了。」她說,「你想打開它嗎?」
「沒人能打開它。」瑪格麗特說。
「要是有人可以呢?」
「那太危險——」
「我比你年長得多,脾氣也壞得多。」哈肯奶奶煩躁地說,「我不想聽一個偷番茄的賊說教。我沒向你許諾什麼,你也沒向我要求什麼。你就說想還是不想。」
反舌鳥女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不情願地抿了抿嘴。在黑色的鳥類舌頭映襯下,她慘白的牙齒顯得很嚇人。
「我會和盤托出的。」她說,「但我現在必須得走了。」
「留點神。」哈肯奶奶說,「當心貓頭鷹。」
她打開門。瑪格麗特走下台階,身上的皮膚瞬間鍍上了一層銀色。走到最底下一層台階時,她迅速縮小下去,就像是彎下了腰一樣。
然後她又變成了反舌鳥,在布滿塵土的花園小徑上跳了三下之後,飛上了天空。
哈肯奶奶向她點點頭,又揮了揮手。那隻火紅的鳥兒飛到了花園大門頂上,然後飛遠了。
「哎呀,」哈肯奶奶說。「還好我穿了雙好靴子。」她提起放在門口的背包,打開了卧室的門放幽靈貓出來喝水,並拿出了手杖。
然後她打開了花園的大門,跟著那團火花走進了沙漠。
太陽出來的時候,哈肯奶奶又熱又渴又累。
她的水壺差不多空了。她跟丟了反舌鳥兩次,又很快找到。但現在看來,還是跟丟了的好。
她對這片沙漠了如指掌,因此她發現有不尋常的事情即將發生。
你要是沒刻意留心的話,你就不會注意到。某地的一丁點熱氣,其熱度是形成不了漣漪的。窪地裡面有水,但是奶奶非常清楚這不對頭,這個時節是不應該有水的。帕洛弗迪的針葉隨風飄蕩,這附近任何地方都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
你要麼得很了解這片沙漠,要麼就要對離奇的事物有明確的感知。奶奶兩者皆備,而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神聖的聖安東尼啊。」她喃喃說,「有人正在摺疊這個世界。」
其中沒有任何規律或道理,她也說不清楚。這看起來也不像是有意為之。怪事似乎都是尾隨著反舌鳥而來的。
兩個地點緊挨在一起,你一隻腳踏上其中一個,就會進入另一個。不管她做什麼,都會在二者之間移動。
就奶奶所知,在別的地方這沒什麼可怕的——至少,都還沒到可怕的地步。比起其他地方,這裡的怪物也不比別處更多。這裡就是有一點小小的不同。不同的世界總是糾結在一起。這本身沒什麼不自然的。
但如果你是想追蹤一隻反舌鳥那麼小的東西,也未免太不方便了。
她在沙漠上跋涉,留下的也大多是靴印。周圍的世界偶爾被摺疊,鞋印變成了光腳踩出的腳印。
其中一兩次還是長耳大野兔踩出來的。
她終於停了下來,又喝了一口水,看了看周圍。回去可是有好一段路要走。如果她經過的下一個窪地還是滿的,她就不得不從那裡面喝一點水了。
而且會讓我拉肚子,多半會吧。
鳥已經看不見了。墨綠色的矮樹交織著白色沙地,讓山坡形成了複雜的圖案。
一隻蟬鳴叫起來,它的同伴們也隨聲應和,直到連成一片炎熱的噪音。
兩條金屬軌道在山坡另一面的地面上交匯。一小片野草沿著斜坡生長,但軌道中間什麼都沒有長。
插畫師:John Cannon
她吸氣時,能聞到一點味道——火車神身上熾熱的炮銅味。
軌道向地平線延伸。燃燒著的反舌鳥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奶奶呼出一口氣。「好吧。」她說。她的聲音很大,這樣一來軌道就能聽到,如果有聽的話。「好吧,我猜是時候去拜訪一下火車之母了。」
她走回了鎮子,這段路夠長,足夠她說服自己不要走著去火車站。她去了自家屋子一趟,餵了幽靈貓,還給伊娃留了一張字條。然後她就出發去馬廄了。
那是個不錯的馬廄,乾淨整潔,由一個名叫托馬斯的人經營,他曾三次從哈肯奶奶那裡拿到了番茄種子。這可是難得的恩賜,他也小心翼翼,不把這當作理所當然。
「我需要你那頭老騾子。」哈肯奶奶跟他說,「就是那頭我喜歡騎的。」
托馬斯看著她,又望了望天,說道:「那頭騾子五年前就死了,哈肯奶奶。」
奶奶眨了眨眼。「他怎麼死的?」
「老死的。」儘管托馬斯總是很有禮貌,但他還是有一絲幽默感的。
「哼!」
過了一會她說道:「那你這裡第二老的騾子是哪頭?」
「我這有頭小騾子。」托馬斯說,「她跟你見過的女孩子一般優雅。而且我很願意你來騎她,奶奶。」
「我就喜歡老騾子。」奶奶咕噥道。
「到時候她總會老的。」
奶奶盯著托馬斯,而他則作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好吧。」奶奶說,「不過她最好有一副好脾氣。」
「它的脾氣比我的兒子們還好,奶奶。」
奶奶咕噥著自言自語。托馬斯有兩個兒子,都謙恭有禮,又體壯如牛,會為老婦人劈好幾個小時的柴。等你到了哈肯奶奶的年紀,你就懂得欣賞這種行為了。
這頭騾子確實脾氣很好。她的耳朵高高豎起,嘴唇輕輕地碰在奶奶的袖套上。
「好姑娘。」奶奶邊說邊拍了拍她的鼻子。「她聰明不?」奶奶問托馬斯。
「她是頭騾子。」
「我也見過蠢騾子。」
「再蠢的騾子都比好馬或壞人聰明。」
奶奶嘆了口氣。知道別人是對的,是挺讓人心煩的。
她把水壺放到了騾子身上,自己爬了上去。
騾子謙恭地等著——就這樣了?這樣就行了?——然後出發了。奶奶彈了一下舌頭,扯了一下韁繩,開始前往下一個鎮子。
那個有火車站的鎮子。
沙漠中充斥著奇怪的東西,但火車算是最奇怪的。
白人在這片土地上鋪設軌道時,土地並沒有欣然接受它。這些軌道看起來太像鎖鏈了。土地帶來了高溫、死亡、疾病,因此鋪設工作被拖慢,似龜爬緩緩前進。
「所以他們給我們帶來了死亡。」奶奶的朋友安娜這麼說道,「從廣州到舊金山,再到這裡。」她邊說邊擺手,將一個大洋彼岸她從沒見過的省份和生她養她的沙漠相提並論。
這就是歷史的真相。幾百人到來,幾千人死亡;再來幾百人代替他們。安娜族人的鮮血浸潤了每一寸軌道。
火車諸神醒來時,會選擇誰作為祭司是顯而易見的事。中國人、黑人、愛爾蘭人——甚至包括一個從北方遠道而來的的康沃爾女人,在那裡,除了軌道,其他地方都堆滿了積雪。人們以汗水和淚水為代價,才換來了諸神的尊重。
這使得一大堆有錢佬急切地回歸東方。他們認為自己是鐵路的所有者。他們有著足夠的力量來指揮軍隊,試圖重新控制這些機械。
火車神不得不吃掉兩三個兵團,來讓這群人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這群該死的白痴,哈肯奶奶這樣想著。人們在互相傾聽的時候,不應在意太多細節,而聽那個自稱為神的傢伙講話時,則應細細品咂。
但她不會大聲說出來的。她不希望這句話被火車聽到,或者更糟——被安娜聽到。
不管怎麼說,系統運作起來了。你能坐火車從這個國家的一頭到另一頭,但是不一定總是同一列火車,窗外甚至不一定是同一個國家。貨物或多或少也靠它運輸。有時候它停靠在錯誤的地點,或者在中途不知道什麼地方突然傾覆。機器就是反覆無常的神。(這也是導致咖啡價格太高的一部分原因。)
他們都善於識文斷字。安娜的孫子現在就是一名火車祭司,他說他的神祗認為字母都是禱詞,並將其用作一種專門的禮節。
你讚賞神祗的這種行為。
哈肯奶奶對此有些漠然,這沒有關係。因為她的族人並沒有被卷進事件里。事件發生的年代比她的時代早得多。
說實話,甚至比安娜的時代還早,但是安娜需要維護自己的想法。
但不管是安娜還是她的孫子們,他們都不說火車神與沙漠之間談了什麼交易。
但這筆交易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哈肯奶奶本人就曾注意到,軌道有時會轉一些莫名其妙的彎,以避開窪地或某個特殊的石頭——以前在造鐵路時,並沒有人設計這些拐彎。而且事實上沿著這條鐵路走的話,你會活活渴死,整條線路下來連一棵仙人掌都沒有。
至於這意味著什麼,奶奶扔給了別人去判斷。交易是發生在沙漠和火車之間的,跟任何凡間生物沒有一點關係。
安娜看起來很蒼老。她應該比哈肯奶奶年輕一些——可能吧——但她倆都很難比較。
她住在火車站旁邊的一間房子里。跟鎮里的其他房子一樣,那是間老舊的土磚房,但二樓陽台噴塗得色彩鮮明,角梁末端還掛著褪色的燈籠。
哈肯奶奶不清楚,是安娜的一個孫子還是曾孫,為她打開了雕紋木門,給騾子上好嚼子後,她決定不去想了。安娜坐在房間的一角,雙腳放在擱腳凳上。
「哈肯?」她說,「是你這隻老兔子?」
「就我所見,」哈肯奶奶說,「你還活著?」
「看起來是的。進來吧。」她沖孫子揮了揮手,後者搬出一張椅子。「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需要一個答案,可能還要你幫個忙。」
安娜揚起眉毛。她剩下的眉毛寥寥無幾,但她臉上的皺紋實在太多,這一動作還是起了作用。「如果你是來求火車把你孫子帶回來,我會提反對意見。」
「上帝啊,不是!」
安娜放鬆了下來。「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過了九個月了,我們這裡還沒有鬱郁沉思的小寶寶,我現在還覺得驚訝呢。」
「小寶寶才不像他那樣憂鬱多思呢。」奶奶停了停,憶起了什麼,「好吧,他憂鬱多了。」
安娜笑了。
「坐吧坐吧,你吃飯了沒?你口渴嗎?」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毫不重要——食物和茶總會送上來的。哈肯奶奶舒服地享受著安娜的款待。
她帶了半打幾近成熟的番茄過來。現在它們對她而言沒那麼珍貴了,她終於吃了一個。
插畫師:John Cannon
番茄大受歡迎,被迅速請進了廚房。茶喝完了又上了更多茶,接著哈肯奶奶抬起手說道:「別添了,安娜,算我求你。我要撐爆了。」
安娜大笑起來。「好吧。那麼你是來尋找答案的。」
奶奶點點頭。
「一個女人,」她說,「被變成了一隻反舌鳥,她是從吉拉那一邊來的。」
安娜歪了一下頭。「不是我的人乾的。」
「我也沒那麼想。但是有個魔法師在她舌頭上箍了一個銀環,我想放她自由,如果我有那能力的話。她管那人叫作『他』,我只知道這些。」
她坐了回去,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窗外。
「這周圍誰都聽不到你說的話。」安娜說,「如果有什麼能聽到的話,那麼它就太強大了,你怎麼都不該去找它麻煩。」她彈了一下手指,「聽起來很有趣,但是你找火車之母是要幹什麼?」
奶奶跟她說了有關軌道的事。
「要是有人錯誤地摺疊了這個世界,那我就算走遍這片沙漠的每個角落也不會察覺。」她說,「火車可不在乎摺疊。」
「它們在三個世界裡馳騁。」安娜冷淡地說,「我們不討論第四個。如果有什麼需要注意的,火車神就會發現。」
她打了個手勢,她孫女就出現了。哈肯奶奶終於有時間打量一下這個孩子——她是個女孩,像鵪鶉一樣纖細,可能比外表看起來大一些。「去找你叔叔來。」安娜說,「告訴他我們馬上就到火車站,有問題要問。」
那個女孩點了點頭,快步走開了。
安娜目送她離開。哈肯奶奶注意到她眉間的川字紋突然舒展開,她即刻就明白了,就像是已經找到了搜尋已久的答案一樣。
「下一個祭司?」奶奶問。
「我不指望她。」安娜懶洋洋地說,「她心裡只有沙漠,沒有鋼鐵。」
奶奶點點頭。她算是這方面的權威。
「我把她派到你那去。」安娜說。
「去你的!」奶奶怒視著她那杯茶,「我不需要女孩,而且我也不好相處。我寧願追蹤反舌鳥而死。」
「那你得有個人去指示你的屍體倒在哪裡了。」安娜邊擺手邊說,「不是現在派給你,而是以後。而且我覺得會很快,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也許要等你幹完這件蠢事之後。」
「我說——」
「你得到答案,她得到導師。」安娜說,「公平交易。」
哈肯奶奶怒視著安娜,但她知道安娜已經把她逼到了絕路。而且那個像鵪鶉一樣的女孩,確實需要點什麼……
「她小時候摔壞了胳膊。」安娜低聲說,「她是以仙人掌為骨頭。我們沒找醫生看。是我自己弄的。」
奶奶從齒縫間吸了一口氣。這既是巨大的力量,也是巨大的弱點。這孩子絕不能被帶出沙漠。
這個人跟哈肯奶奶的相似之處,比她倆中任何一人跟普通人類的相似處,要多得多。
「該死,安娜……」
「該死,你自己。」
安娜的孫子俊是個身材苗條的人,眼睛裡閃著謙卑。他十指緊扣著向哈肯奶奶鞠躬。「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嗎,奶奶?」
莊重地對待一個你看過他換尿布的男人,是會顯得尷尬的,但哈肯奶奶是來和火車祭司談話的,而不是談論他過去四十年成長了多少。哈肯奶奶沖他點了點頭。「感謝你,俊。我來是想看看火車是否遭遇了什麼奇怪的事情。」
他們沒有站在主月台上,而是在一個小房間里,房間前面就是火車祭司和火車發動機對話的地方。
現在那裡沒有火車,這也讓她鬆了一口氣。火車通常會在房間里掀起一場雷暴,旁邊要是有個祭司則會更糟。
俊苦笑道:「火車遭遇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奶奶。」
「有一個很特別的。」奶奶說,然後開始敘述那個世界被摺疊、火車貫穿其中的地方。
俊在聽。他閉著雙眼聽得很專心,而奶奶則在拚命克制著顫抖。
通過他與另一個東西相溝通。這一點很不自然。
但她必須公正:很多好的事物也是不自然的。其中大多數只是沒被你碰上而已。
她停止了敘述,等待著。
「是的的的的的……」俊的話語里摻雜了剎車油管的聲音,「是的的的的,我明明白了。」
他睜開了雙眼。奶奶曾見過一次,因此她沒有往後退,儘管她身上每一塊肌膚都在催她後退。
只有顏色變換這一點比較戲劇性,但是他眼睛裡有別的東西,那不是人類該有的東西,甚至一點也不像人類。他眨眼的時候,他的眼瞼就像燃燒室的門一樣開合。
「沿著這條路線。」他說,「先向北,再向西,然後再向北。一共有五棵仙人掌。有一座石山。有滿屋子筋疲力竭的人。那裡有一個人。」他點了兩下頭,眼睛還是閉著的。「數英里內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是這個人,」哈肯奶奶說,「在摺疊世界?」
汗水開始從俊的臉頰上淌下來。她能感受到俊身上放射出來的熱量。「那裡有一個人。那裡的軌道上有一個拐彎。那裡的軌道上有一個拐彎。」
「這是不是意味著——」
「那裡的軌道上有一個拐彎。」
安娜把手放在奶奶的胳膊上,搖了搖頭。
奶奶順從了她朋友指示。「謝謝你。」她說。
通過俊之口,火車神說著「是的的的的的……」神走遠時,這聲音就沿著軌道離遠了。
俊站了一會兒,就像是剛跑完一場艱苦比賽的馬一樣顫抖,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緩了過來。他睜開眼睛,裡面只能看到正常人類的黑眼珠。
「你能告訴我軌道上有一個拐彎是什麼意思嗎?」哈肯奶奶問。
俊拿下一塊布擦拭著腦袋。「很難說。」他說,「也許那裡真有一個拐彎,但是那樣重複……」他搖了搖頭,「它們專註於怪事。」是馬里波薩。它不是火車裡最清楚的。利維坦好一些,但是利維坦已經不說話了。其他的火車說它在等著什麼東西。
插畫師:John Cannon
這消息令人擔憂,但與哈肯奶奶沒什麼厲害關係。但她還是把預訂更多咖啡這件事記在心裡,以防火車們正制定著暴走計劃。
他們離開了車站,俊和她倆一起,現在他已經不流汗了,卻止不住地顫抖,就像現在不是正午,而是沙漠里的午夜一樣。安娜派了她另一個孫子去給他泡茶,並親自在他肩膀上披了一張毯子。
「這值得嗎?」她問奶奶。
「希望值得。」奶奶說。「謝謝你,俊。」
那個以仙人掌為骨頭的女孩說:「那些筋疲力竭的人是什麼人?」「霍霍坎人。」奶奶說,在她說出來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知道這些事。「是他們鑿出了所有的運河,這也是他們名稱的含義——筋疲力竭的人。魔法師應該是佔據了這些遺迹,我猜是這樣。」
「那你覺得他是霍霍坎人嗎?」安娜問。
「不覺得,除非他活了一千歲。」奶奶說,「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我要走了。俊,謝謝你。也謝謝你,安娜。」她的目光在那個仙人掌骨女孩身上划過,點了一下頭就離開了。
她一路騎回托馬斯的馬廄,滿腦子都是思想的碎片,就像破碎的陶土罐一樣。霍霍坎人和火車、摺疊的世界、那個女孩,還有那隻反舌鳥混成一團。
唉,不管了。問題總會自己解決。她在必要的時候自然會知道該知道的事。
「否則掉到腳踝的褲子都能把我絆住。」她沖騾子的耳朵說道,「而且死的時候臉上會帶著蠢到家的表情。但我想死了也算是解決問題了。」
騾子抽了抽耳朵,但沒有發表評論。
「我覺得最好還是別死。」過了一小會她又說道,「安娜的那個女孩子確實需要教導。」
她拚命在想她有什麼可以教導別人的,更何況是教一個已經與沙漠融為一體的女孩,這想法太具衝擊力了。她對自己的孩子並沒有多好,而伊娃和任何孩子一樣,善良、溫和、易於相處。
她到馬廄時已經很晚了,但窗戶里還亮著一盞燈。過了一會,門被砰一聲打開,托馬斯的一個兒子出來迎接她。
「你們沒必要熬夜的。」她說,「我可能一走好幾天。」
「為了您我們願意熬夜,哈肯奶奶。」托馬斯的兒子說。他將騾子的韁繩綰到手上,將她牽回畜欄。
對於好意,沒什麼可多說的,尤其當你猜測是因為自己年紀大了。剩下的路程,奶奶步行走完,最後回到那間背靠沙漠的屋子。
「至少我還能在自己的床上多睡一晚。」她說,「枕頭上躺著自己養的幽靈貓。不能要求更多了。」
結果她多待了兩晚。花園都被豆莢包圍了,生番茄小小的綠色外皮也開始懸掛在蔓生植物上。該給它們立樁了。就算哈肯奶奶確切得知明天就要死了,她也會為這些生番茄立樁,並收穫豆子。
她摘下兩個成熟的番茄,配上麵包和鹽把它們都吃了,味道堪稱完美。
第二天早上,拂曉之前她就起來了。她拍了拍幽靈貓,他先是被嚇到,然後又高興起來。她把水壺像彈藥帶那樣纏在身上,然後在口袋裡裝滿了鼠尾草和香煙;她穿上了那雙上好的靴子,給她女兒留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愛你」,接著關上她身後的花園大門,走進了沙漠。
黎明前的空氣既刺鼻又陰鬱,朦朦朧朧的一片。這回沒有反舌鳥的光亮幫她引路了。但在這裡,她不需要。她對這片區域了如指掌,跟自己的名字一樣熟悉。
現在,由反舌鳥的羽翼引出的那個摺疊的世界,已經停止了摺疊。但紙被揉成一團,又舒展開來後,這裡那裡還是會留下細小的摺痕。如果哈肯奶奶細看的話,還是能發現的——假紫荊樹投下的影子僅有一隻手長,有個地方天空中出現了兩個月亮,但這景象轉瞬即逝。但這些還只是小問題。
日出時分,她抵達了火車鐵軌。陽光把軌道染成了玫瑰色和鉻黃色。哈肯奶奶若有所思地站著,慢慢地喝了一大口水。
「好吧。」她低聲自言自語,「好吧。如果我是火車的話……」
現在軌道上步行十分危險。火車可能憑空出現,從一個世界跳到下一個世界,而你只有幾乎一瞬間可以做出反應。
但是它也不比別的東西更危險。她清了清喉嚨,對軌道說道:「火車之母知曉吾名。」
插畫師:Georgia O'Keeffe
沒有什麼明顯的回應。她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她走上軌道,在路中間走著。她的靴子在枕木上發出響亮的踏步聲。
沙漠的氣溫迅速提高。她走過一棵高聳的仙人掌,仙人掌臂高高舉起,布滿了啄木鳥啄出的孔洞。一隻反舌鳥正在上面鳴叫,她不得不遮上眼擋住陽光,才能看清那是不是反舌鳥。
軌道上沒有影子。仙人掌臂交疊在一起,遮住了彼此的影子,而它們是唯一高到能投射出影子的東西。
她一直走到天空呈現藍綠色,一瓶水已經喝光了,她打開了下一瓶。她遮著眼睛朝前望去,前面一共有五棵仙人掌立在一起,它們的後方有一座山丘,外層堆著岩石。
哈肯奶奶默默點了點頭。
軌道確實在那裡拐彎了,那裡有一個生硬的轉彎,非火車神不能駕馭。金屬軌道連在一起,但枕木卻扭曲了,就像它們是用麵糰做的,而不是浸過油的木材。
這就是軌道上的一個拐彎了。
「也是相當彎啊。」她大聲說。
一隻郊狼跑過,它的耳朵機警地豎起。它饒有興緻地盯著哈肯奶奶,抽了抽尾巴。
「你再不走開的話,」她補充了一句。
郊狼咧開嘴,很自然的郊狼表情,然後小跑起來。
她沿著拐彎的部分走來走去,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哈,」她說道。她還在盼望著……呃,沒什麼事是容易的。
她第三次返回來。
郊狼回來了。它的眼睛是沙漠中最冰冷的東西。
她看不到任何邊界。山丘上的影子既乾淨又清爽。
郊狼在她身邊轉悠。
我現在還不想尋死。去找別的肉吃。
她知道郊狼聽不到這些想法,但有時候她覺得它們能聞到。郊狼向她眨了眨眼,就跑向了軌道的遠端,徹底消失了。
哈肯奶奶咕噥著。
「真見鬼。」她高聲說。
呃。那個魔法師——管他是什麼人——摺疊了這裡的世界,由於折得太厲害,二次摺疊後又把自己折了一道,因此遠端的東西徹底從視野中消失了。軌道也在摺疊中被推遠,就像是皮膚因燒傷而脫落一樣。
火車在三個世界裡面跑。我們不去討論第四個。
該死的,安娜。
要是那個魔法師把所有三個世界都疊到他身邊,從而和火車保持距離,而他自己住在第四個世界呢?
「神聖的聖安東尼啊……」
郊狼又出現在了山丘的遠端。它跑上軌道坐下,舌頭耷拉著。上帝的狗被什麼東西逗樂了。
怕是在等著看我怎麼做吧,我猜。
她仔細研究了那座山丘。它看起來和沙漠里其他小山丘差不多,只是地形中的小小凸起,沒有平頂山那麼大,上面點綴著豆科灌木和泰迪熊仙人掌。一株墨西哥刺木在底部延伸出上百根古怪的藤蔓,那裡可能滲出來一點水分。相對其他植物,墨西哥刺木儘力生長在水分更多的地方。
如果這裡有水,那麼霍霍坎部落可能就在附近了。這片沙漠里,沒人比他們更擅長用水,至少哈肯奶奶沒聽說過。
但是這座山丘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遺迹,甚至連兩塊方形的石頭都沒有。既不是廟丘也不是——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郊狼歪了一下頭。
在那株墨西哥刺木上方的岩石上,有一塊暗淡的斑點。她慢慢走了上去,發現那是一隻雕刻的圓鼓鼓的蜥蜴圖案。
「他們在這裡呆過。」她喃喃說。她的目光掃視著岩雕——一個人類、一組同心圓、又一隻蜥蜴,比前一隻更大。一個人類頭上腳下,通常意味著「死了。」
郊狼收起了牙齒,專心地看著她。
「沒指望你能告訴我什麼。」哈肯奶奶說。
「你能給我些什麼?」郊狼回答。
「我有鼠尾草和香煙。」
郊狼沉思著撓起耳朵。「給我看下香煙。」
哈肯奶奶拿出一根,放到石頭上,接著後退了幾步。
郊狼嗅了嗅,面無表情。「劣等貨。」
「你連綿羊胞衣都吃。」奶奶說。
「沒錯,但我只吃上等貨。」郊狼邊說邊又露出牙齒。
「我應該更博學一些,而不是在這兒試著跟郊狼打交道。」哈肯奶奶咕噥道。
「確實。」郊狼舔了舔那根香煙,把它搖搖晃晃地叼在嘴裡。「看!我是個人類了。做這個。做那個。站在這。別吃那東西。」它被自己抖的機靈逗得咯咯笑。
哈肯奶奶搖了搖頭,轉身走回鐵軌。
「往底下走。」郊狼在她身後叫道,等她轉過頭來,它不見了。
往底下走。這句話在她腦海里翻來覆去。往底下走。
郊狼當然是騙子。比烏鴉還差勁。但這隻郊狼接受了煙草。
她沿著軌道走,回到那個急劇的拐彎處。軌道扣在一起了,而枕木之間的裂口比通常情況下更深。但是山坡上沒一點縫隙,甚至連一點不和諧的影子都沒有。
幾乎完美,她這樣想著。誰都不會注意到,連火車都難以察覺
她站在轉彎處縫隙最大的地方,一腳踏著一個枕木。這個世界逐漸消失在軌道下面。
往底下走。
對一個成人而言,這裂口太窄了,但在最靠近遺迹的一端,有一個枕木過分扭曲。而她只剩下骨頭、肌腱的老朽軀體,跟年輕的肉體不可同日而語。
她擦了擦掌心裡的汗,抓住了金屬軌道——在陽光下,熾熱燙手——她跳進裂口,進入了下一個世界。
即刻,一切都變了。
山坡不再是小小的凸起,而是變得高聳起來,它被一塊狹長的石頭從中一分為二。石頭上一側刻著岩畫,一層疊著一層雜亂地覆在一起。
哈肯奶奶掏出水壺,在她疼得要命的手掌上灑了一點水。
她轉頭一看,軌道已經不見了。要想法子出去……真是有趣。
「哦,好吧。」她喃喃說,「要是我夠明智,現在就會待在家裡種番茄。」她往前走去,進入了峽谷。
沙子上有條龍。
它有三十碼長,身軀粗壯,鈍楔形的頭部。它的鱗片是灰黑色的,夾雜著橙色的斑點。
奶奶非常了解吉拉的怪獸,並不害怕。但她見過最大的吉拉怪獸比這隻巨獸最小的爪子還要小。
「噢。」她大叫道,「噢,我的天。」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對這老太太的嗓音自己也很厭惡。但就算是在沙漠中與惡魔搏鬥過的聖安東尼,見到這頭怪獸的體積也會後退吧。
巨龍的眼睛富有光澤,呈現甲蟲殼一般的黑色,正盯著她。
她用力吞了一口唾液。
「給我水。」吉拉龍說,它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風沙的嘶鳴。
「耶穌啊,瑪麗亞啊,約瑟夫啊。」哈肯奶奶說道,但聽來更像是自言自語。
「他們不在這裡。」巨龍說,「不然我就問他們要水了。」
它笑了起來,然後發出一陣壓抑的嘶叫,在奶奶聽來,這聲音像是痛苦中的動物發出的,而不是即將吞食獵物的怪獸。
但要當心,這並不意味著它不會在兩者中迅速轉換……
哈肯奶奶解下一個水壺。她懷疑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但這是規矩。如果她能活得夠久,能再和那個仙人掌骨女孩說上話,她就會告訴那女孩這條規矩。
沙漠中如果有人問你要水喝,你就給他們。
吉拉龍咧開嘴,藍紫色的長舌頭蜿蜒著伸向奶奶。
她打開水壺,傾倒上去。
巨龍吞咽著,然後一陣雷鳴般的哐當聲傳來。
她之前沒注意到巨龍腿上的鐐銬。它們和龍鱗一樣呈灰黑色。
一共有三副鐐銬,其中兩副還扣著,第三副已經破裂開。鐐銬下面的皮膚被磨掉了,從鱗片下滲出清澈的液體。
「給我水。」巨龍低聲說。
把第二瓶水交給了巨龍。
第二副鐐銬也破裂開。她看不到鎖鏈固定在哪裡。想要鎖住體積如此龐大的野獸,鎖鏈恐怕要連到地心吧。
「給我水。」巨龍第三次說道。
只剩一副鐐銬了。一旦掙脫,它就會衝過來吞了我。根本用不上毒液,咬一口就足夠了。
只有白痴才會釋放這樣的怪獸。
「求你了。」吉拉龍說。
哈肯奶奶罵了自己一句白痴,把最後一壺水倒在巨龍的舌頭上。
接下來的哐當聲比之前的都大,如雷霆萬鈞,如山崩地裂。
在隨之而來的靜寂中,她聽到了鐐銬落到地面的輕響。
巨龍看著它被解放的腿。現在也許是時候逃跑了,但哈肯奶奶覺得她也許應該就地坐下。她的心臟錘擊著胸膛,她不喜歡這種感覺,而她的視線也隨著心跳抖動。
在那頭野獸把爪子伸向我之前,我就在沙漠里因心臟病突發而死,這死法可真是蠢到家了。
它抬起它那顏色斑駁的巨大頭顱。就體型大小而言,它是一隻相對低矮的野獸,所以它並不比哈肯奶奶高。哈肯奶奶看著它的眼睛,從裡面看見了自己的臉。
「謝謝你。」巨龍說道。它等待著,就像是懺悔者在等待赦免一樣。
奶奶舔了舔嘴唇。「不客氣。」她說。
然後,它動了。奶奶往後一倒,靠在了岩壁上,看著它從身邊走過。看起來就像火車之神經過一樣,綿長而黑暗,接著,它走遠了,顏色鮮艷的粗壯尾巴消失在峽谷的拐角。奶奶聽到了龍鱗刮在石頭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它蹤影全無,對於它那種體積的生物來說,它的速度快得驚人。
步出這個世界了,她猜想,回到其他世界某個去。我希望它不會掛在軌道上。
她沿著岩壁往下滑,最後坐了下來,把前額貼到膝蓋上。曾幾何時,她還年輕,有大把時光可供揮霍,像那樣的野獸還是她世界裡的一部分,她還能在他們留下的軌道上跳舞。
而她現在感受到了衰老和大限將至。
其中一個水壺裡還剩了幾口水。她眼中脈動的閃光消逝了,她喝下了最後一點水。
她站起身來。
她前面的地上有一塊龍鱗。那塊龍鱗不怎麼大,比她的手掌還小上一點。她把龍鱗撿了起來,它還是溫的,觸感像是皮革。她把龍鱗放進口袋裡,因為有時候沙漠會給你一個答案,而你的任務是找出那個問題。
她行走的時候不得把一隻手扶在石壁上。她的手指能感覺到刻痕。這條路總的來說是自然形成的,但很久以前,有人把這塊石頭磨平了一點點。
哈肯奶奶沿著石壁拐了個彎,就是那了。
那是一座土坯房,而且有點年頭了。房頂倒向一邊,牆壁頂端看起來像是風化的黏土捏成的破損的陶器。
那不是座大型建築。整體構造不比奶奶的房子大,儘管在屋頂倒塌之前,它至少有三層樓高。要是她扭過頭來,就會看到破碎的地板殘骸伸到了高聳的殘牆外面。
世界在它周圍被摺疊得很緊,連太陽都變成了朦朧的灰綠色,就跟風暴來臨前的天空一樣。
插畫:Awesome Desktop
外面有一堆垃圾。鳥骨頭和腐敗的水果碎屑堆成散亂的一堆,儘管她什麼氣味都沒聞到。幾株野草橫躺在地面,儘管周圍一片狼藉,但身為園丁,哈肯奶奶急切地想拔掉它們。
但現在不是時候。要是我過了幾個小時還沒死,我就會在離開前處理它們。
往遺迹的通路是一塊狹長而黑暗的矩形區域。她在靠近它之前觀察了很久。
她剛走了一兩步,有人出來了。
他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二十歲,身上披著的羽毛和瑪格麗特身上的一樣古怪。由此,哈肯奶奶猜想,他可能是個受害者。他有一個黑色的頭冠,臉部是鮮艷的緋紅色。
走鵑,哈肯奶奶想道。
他看到了她。
他的嘴巴因驚訝大張,她看到了他舌頭上的銀光——然後他用奧哈姆語胡亂地說了些什麼。
屬於猶他-阿茲特克語系,為美國亞利桑那州南部和墨西哥索諾拉省北部原住民所說的語言。
奶奶能聽懂大約二十個奧哈姆語單詞,前提是要說得很慢很清晰,而他並沒有這樣。
可能是在警告我離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那個魔法師。真是個可憐的小子,跟瑪格麗特一樣被抓住了。
他確實挺喜歡把人變成鳥的,不是嗎?
遺迹深處傳來了另一個聲音,渾厚而低沉。她還是聽不出來對方說了什麼,但那個走鵑男孩把雙手放到嘴巴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沒事的。」她說。她沒做多少計劃,自然也沒有考慮秘密行動。
她不知道那個男孩聽不聽得懂她說的話。那個男孩抓著她的胳膊,眼睛裡帶著歉意。她跟著那個男孩走了進去。
花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適應。透過損壞的天花板投下來的灰綠色光線,難以驅散這裡的陰影。
遺迹裡面冷得有點反常。
「啊,見鬼。」瑪格麗特的聲音從她左邊的某處傳來,「我告訴過你別摻合進來。」
「這我辦不到。」奶奶愉悅地說,一面想讓目光穿透這片黑暗。
角落裡滿是破損的瓶瓶罐罐,只有幾個完整的,上面蓋著陳舊的麵粉袋和粗製的獸皮,散發著陣陣惡臭。不管住在這裡的是誰,肯定不怎麼會持家。
在遠端,有東西在動。
她又聽到了那渾厚低沉的聲音。這回他說的是英語。
「你從哪冒出來的,老太婆?」那個聲音問道,「為什麼你要在我的領地周圍嗅來嗅去?」
她第一個念頭,這是頭熊。
而她第二個念頭則是,熊有更好的習慣,它們肯定在個人衛生上做得更好。
他算是個男人吧。體型龐大,渾身毛髮,腦袋沉到了兩肩之間。他跟國王一樣坐在一張王座上,但那張王座是用碎石和兔皮做成的,蒼蠅在裡面飛進飛出。
他不屬於這片沙漠。他散發出冰冷的氣息,來自森林和遠方的氣息,另一個時空的魔法氣息。除此之外,他還周身散發著力量——屬於他自己的力量,包裹在那張像熊一般的獸皮下面,而不是那種將自身置於某處,從而換來的力量。
形形色色的事物會來到這片沙漠,並學習與這片沙漠共存,比如火車,但是這個傢伙顯然不是其中一員。
「你不是從附近來的。」哈肯奶奶對寒冷之王說。
他發出的聲音就像是膠水中的氣泡破裂,也許這是他的笑聲。
「我是被驅逐的。」他說,「有人找到了我藏在鴨蛋里的靈魂。讓它長回來可是花了不少時間。」
「對靈魂來說,那似乎是個挺易碎的地方。」哈肯奶奶說,「比雞蛋強,但也強不了多少。」
「我下次應該把它放在蛇身內。」寒冷之王說,「吃一塹長一智。」
瑪格麗特和那個走鵑男孩躲到了角落裡。奶奶瞥了他們一眼,看到瑪格麗特將那個男孩摟到臂彎里安撫。
好吧,現在我知道為什麼她不熱心破除詛咒了。到底還是跟飛行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但看情形她應該開始行動了。
「我就禮貌點提出請求吧。」哈肯奶奶說,「讓這些人走,停止扭曲這一帶的世界。這片土地不喜歡這樣。」她又想了想,補充說,「麻煩您。」
「我不在乎這片土地喜歡什麼。」寒冷之王說,「這是片糟糕的土地。」
「那你到底為什麼要來這裡?」
寒冷之王伸了個懶腰。「不是我選的。我躲藏在一株薊的種子里,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漂洋過海,越過山丘,到了這片恐怖而乾燥的地方。但馬上我的靈魂就能長回去了,到了那時,我的宿敵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哈肯奶奶嘆了口氣。她就知道不會這麼容易。「好吧。」她扎穩下盤說道,「恐怕你又樹了個新敵。」
寒冷之王揮起手臂,力量席捲肆虐著這片遺迹。瑪格麗特尖叫出聲,走鵑男孩則吐出了一段簡短而尖銳的咒罵。
寒冷之王的力量擊中了哈肯奶奶,本該把她擊倒在地,但她卻令那股力量繞著自己旋轉。年輕時她是個舞蹈家,還是狂野的那一派,因此她像陀螺一般旋轉,然後氣喘吁吁地站定足尖。
好吧,這樣下去可要糟了,她想。
她的右臀提醒著她,沒法再這樣來一次了。
她俯身拔出廚刀。在廚房裡切番茄時,它顯得很大。但跟寒冷之王的大塊頭比起來,它只算得上一個小巧而閃亮的楔子。
他又發出冒泡般的笑聲。「漂亮。」他說。
下一波衝擊從側面襲來,這回可沒法旋轉了。這一擊重重打在哈肯奶奶身上,把她轟進了殘破的土牆裡。她的頭撞在牆上,眼前金星直冒。那把刀也落在地上,滑到另外一邊。
她沿著牆壁滑下,摔到了那堆破罐子里。其中一個扎進了她的背部,正是原先長柄勺捅的位置,有一剎那奶奶以為自己還坐在門廊的搖椅上,看著那隻閃著光的鳥兒飛過花園。
這是夢嗎?龍和火車,還有……
她想起了那個仙人掌骨架女孩的臉。不,沒有做夢。她現在滿嘴都是血。
「不!」瑪格麗特尖叫道。反舌鳥女連滾帶爬跑了過來,她橙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著。她抓住寒冷之王的胳膊,兇狠但徒勞地用力拖拽。「停下!她年紀很大了!她傷不了你的!」
把你的本事亮出來,她暈暈乎乎又義憤填膺地想著。瑪格麗特認為她站不起來了,但她還沒完蛋。她會重創那頭畜生。
她會……她會……
她想不出接下來該幹什麼。
她已經失去了刀子。她把手伸到口袋裡,想找點別的什麼——一把武器、一粒種子,她也不知道——然後指尖碰到了一個光滑的、皮革似的東西。
寒冷之王像彈蒼蠅一樣把瑪格麗特甩開了。她的肩膀著地,走鵑男孩跑向她,急忙把她護在身下,但這只是徒勞。
哈肯奶奶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塊皮革似的東西。是那隻巨龍的龍鱗。
寒冷之王轉過頭來,嗤之以鼻。「那是什麼東西?」他說道,聲音聽起來很驚訝,奶奶也第一次意識到,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放了那頭怪獸。
他把手抬了起來。她沒法逃跑,也無從躲避,已經被逼到牆邊了。下一擊可能會斃命,她的骨頭可沒有以前那樣結實了。
由於實在沒有更好的主意,她把那塊龍鱗放進嘴裡,狠狠咬了下去。這霉臭的爬蟲鱗甲嘗起來混雜著血的鹹味和一絲辛辣味。
另一聲雷鳴般的噼啪聲傳來,跟鐐銬破碎的聲音一樣。有什麼東西撞上了陳舊的土牆。
寒冷之王轉過身,目瞪口呆。碎石從天花板噼里啪啦地落下。
哈肯奶奶意識到,她最好在天花板砸落之前站起來。
她慢慢滾到一旁,雙膝著地。看來她現在還死不了。
牆壁又挨了一次撞擊,整個都震動起來。現在牆壁上已經出現裂痕,裂痕正向四周擴散。
她站立起來,感覺背上有一個開放性傷口。
牆塌了。
陽光透過這個缺口照射進來,微弱又朦朧,跟此地的光線一樣。她看到了吉拉龍鈍楔形的腦袋,然後它縮了回去,像鎚子一樣往前砸來。
寒冷之王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眨了眨眼。在如大衣般厚實的毛髮映襯下,他的臉如魚肚般慘白。
她環顧四周,想找東西扔他——用不著太大,只要能讓他分心,任何能為巨龍爭取一點時間的東西都行——然後那個走鵑男孩沖了上去。
他發出的聲音一半像人,一半像鳥。寒冷之王擊打著空氣,又一波力量席捲而來,但這次有所不同。
走鵑男孩摔倒了,變成了走鵑的形態。瑪格麗特的尖叫聲化成了反舌鳥的刺耳鳴叫。而四處搜尋著武器的哈肯奶奶則蜷成一團,四肢著地,身體轉化成那個曾被遺忘但又熟悉的形態。
她的肋骨凸起,耳朵變得跟胳膊一樣長。兩隻鐮刀般的角從眉骨上長了出來。她的毛皮因衰老而變白,但她的雙腿還是因為記憶中的速度而興奮得顫抖。
好吧,好吧。可有好長時間了。
她接下來應該放聲大笑,但長耳大野兔是不會笑的。
寒冷之王瞪著她。「你應該變成鳥的。」他說道,聲音里充滿困惑。有那麼一瞬間,他聽起來更像是人類,而不像怪物。「他們總是變成鳥。」
巨龍再次撞向牆面,牆壁連帶著一部分屋頂一起坍塌。
奶奶控制不得地跺了一下腳。因為她沒法發出別的警告。走鵑跑向敞開的門廊,反舌鳥則揮動著翅膀躲避落石。
寒冷之王被石頭砸得左右騰挪,吉拉龍跟了進來,沖他就是一口。
奶奶瑟縮了一下。
吉拉怪獸的毒性被誇大了很多,但對其啃咬威力的描述卻很真實。巨龍緊緊咬住了寒冷之王,世上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救回他。
寒冷之王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癱軟下來。根本沒有流一點血。
奶奶又跺了一下腳,因為不死族不會那麼輕易地死去。走鵑和反舌鳥從門廊上往裡面瞅。
那具軀體起起伏伏。在巨龍的牙齒邊緣,綻開一個肉口子,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
插畫師:David Osmond
那是只野兔,但看起來還沒長成。它渾身無毛,但眼睛是睜開的。它蹣跚地試著行走,但腿腳搖晃不穩。
直到我長回來,寒冷之王是這麼說的。
那麼就是還沒長好,哈肯奶奶邊想邊跑向那隻野兔。
她年紀雖大,但爪子還很鋒利。她重重撞向那隻野兔,把它打翻在地,一口咬住它的咽喉。
它的肉質柔軟又富有彈性,如絲綢般順滑。她沒法將它死死咬住。它雖沒有反擊,但在不停地扭動,試著逃跑,像鼻涕蟲一樣在她爪子上留下一串黏液。
它剛掙脫一點點,反舌鳥就啄向了它的眼睛。奶奶沒有理會她那把老骨頭的呻吟,而是再次抓住它,踢向它的肚子。
她的爪子終於緊緊抓住了它,撕開了腫脹的皮膚。又是一滴血都沒有。野兔的身體疲軟了下來,某個長了羽毛的東西從被剖開的腹部鑽了出來。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鳥——像是某種水鳥,頭上戴著滑稽的綠色和奶油色面具。她向那東西發起攻擊,從它的翅膀上扯下了幾塊肉,但還沒等她把它拖下來,它就已經飛到空中了。
它快逃到敞開的門廊時,反舌鳥狠狠撞上了它的頭。
瑪格麗特在鳥類形態下,幾乎只有那隻水鳥的三分之一大小,但她卻像著了魔一樣瘋狂攻擊著,她用翅膀猛擊那隻生物的面部,不讓它飛上天。那隻鳥發出蛇一般的嘶嘶聲,試著進入峽谷,到更開闊的地方去。
奶奶拖曳著身體前行。她要是跳起來,就能把那玩意從天上撞下來——如果她還能跳的話。好像跳不起來了。撕裂野兔對她的臀部造成了不小的負擔,要休養好一陣子才能恢復了。
走鵑狠狠撞向那隻水鳥的背部,長長的喙插進了它的脖子。它體力不支了。
這就完了?
沒有。永不會結束,不是嗎?
它的喙張開來,脖子一動一動,就像是在嘔吐什麼。一條眼神毒辣的蛇爬了出來,一邊逃跑,一邊甩動尾部。
它還沒跑出三英尺遠,走鵑就竄到了它前面。在沙漠上的諸多獵物中,蛇是最受走鵑喜歡的。走鵑叼住那隻畜生的後腦,在岩壁上甩來甩去。
奶奶一屁股坐下,緊張而顫慄,等待下一個形態的出現。
蛇的身體裂開,滾落出來一個白色的蛋。
它在空中划了一道白色的弧線,閃著光芒。走鵑丟下了那條蛇。反舌鳥飛入空中追了上去。年邁的有角長耳大野兔也衝上前去。
長著冷月般眸子的郊狼不知從哪竄了出來,把那顆蛋兩口吞下。
「怎麼?」它邊說邊舔了舔嘴唇。「你們是要吃了它么?」
空氣在顫抖。隨著三個世界回復原位,摺疊也消失了。天空不再是灰綠色了,而是變回蔚藍色。奶奶變成了坐在山丘邊的老婦人,雙腿疊坐在身下。瑪格麗特從空中重重摔下,走鵑男孩把她扶了起來。
「呃。」奶奶說,「呃,那玩意怎麼樣了?」
郊狼坐了下來,看起來對自己很滿意,這正是郊狼的正常狀態。
瑪格麗特的皮膚和眼睛也變回褐色,而不再是灰白色了。她把手伸進嘴裡,撬開舌頭上的銀環。她年輕的同伴也不再身披羽毛,口角流血了。他比奶奶想像中要年長一些,是他眼睛上的傷疤讓他看起來很年輕。
瑪格麗特告訴她,他名叫約翰。(奶奶心裡覺得這根本不是他的名字,但她也不會把自己的真名告訴寒冷之王。)瑪格麗特被抓沒多久,他也被抓了。他的家人都在南方和東方。「我要送他回家。」她看著奶奶說道,好像在等奶奶反駁。
總之,這和奶奶沒啥關係,所以她沒必要去摻合。「去城裡跟托馬斯談談。」奶奶建議,「告訴他是我讓你去的。他會借你一頭騾子。」
他們一齊點頭,互相倚靠著站在那裡,他們是整片沙漠里僅有的兩個知道舌頭被割的鳥類是何感受的人。
約翰對瑪格麗特說了什麼,她翻譯出來:「那個老頭子死了嗎?」
「不知道。」奶奶說,「像那樣的東西不會那麼容易就死了。但我還從沒聽說過有什麼東西能從郊狼肚子里復活的。」
郊狼看起來似乎更愉悅了。「我肚子餓慘了。」它說,「如果能搞到的話,我連腐肉和糞便都吃。」
「我覺得它不會復活了,至少這會兒不會。」奶奶說,「而且就算他復活了,你和約翰也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但你們得另找個幫手,我年紀大了,做不來。」
「謝謝你。」瑪格麗特說。「謝謝你。」約翰說,每個詞的發音都很慢,都很小心。
「這沒什麼。」奶奶說,這句話一句半都是謊言。
等他們都走了,奶奶往後一倒,喘息了好一會兒。影子被拉得很長。不可能在這片勞工廢墟里度過了一整天,但可能這裡的時間也摺疊地有些古怪。
她聽到軌道發出吟唱聲,就好像附近有火車經過,但完全沒車經過。就算是有也沒差,她覺得自己現在沒力氣跟一位神祇打交道。
「你死了沒?」郊狼饒有興緻地問。
「你不用抱希望了。」奶奶厲聲說,「我大限還沒到。」這也許是一個謊言,也許不是,她自己也不怎麼確定。
「那你最好站起來。」郊狼說,「我回家時跟你同行一小段,以免你死在路上。」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到家。郊狼幾乎跟了她一路,也扯了一路的廢話,由於她不想在郊狼面前展示自己的弱點,她走得比本來能做到的更快了。
她在最後一個窪地里裝滿了水壺,猛灌一口。當她放下水壺時,郊狼已經不見了。
「那就這樣吧。」她說。她並沒有覺得感激,因為你絕不會向一隻郊狼表達謝意。但她也沒有忘恩負義。說不準呢。
她一直走啊走,直到看到了自家花園的籬笆。她停下來看著花園,心想也許她跟郊狼說自己大限未到畢竟不算謊言。
她走完了最後一段路,打開花園的門。
那個仙人掌骨女孩坐在後面的台階上,細心撫摸著幽靈貓。她抬頭看向奶奶,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
「曾祖母要我來的。」她說。
「我知道。」奶奶疲憊不堪地說。她倚靠在門柱上。
「她說你應該教導我。」女孩說。
奶奶什麼都沒說。她在想,對於一個骨架是用仙人掌做的女孩來說,老鹿角兔夫人能教些什麼。
她想教授沙漠中的知識,但她覺得這個女孩可能都知道了。早在女孩出生之前,這些知識就被寫在她的皮膚里了。
但是,還是有一樣東西是值得傳授的。
「過來。」奶奶邊說邊離開了籬笆,「我們一起給你整理出一個房間。但首先,我要教你怎麼做出頂好吃的番茄三明治。」
關鍵詞:#科幻小說# #雨果獎#
責編:孫薇、兔子瞧
翻譯:盧叢林
校對:Punch、孫薇
作者:厄休拉·弗農,寫過很多少兒讀物,並憑漫畫《挖掘者》奪得了雨果獎。她在撰寫成人讀物時則以T. 金費舍爾為筆名。她的作品《鹿角兔夫人》曾榮獲星雲獎、世界奇幻獎。作為該文的續集,《番茄竊賊》講述了鹿角兔夫人——哈肯奶奶的下一段歷險。
點擊展開全文
※對話韓松:科幻還在創造,用新技術重新拷問人的存在
※被重力束縛的靈魂,能否在地球上繼續起舞?
※用這14篇小說,首次把當代韓國科幻引入中國
※雨果獎小說:歲月靜如玻璃,年華砥礪於鐵
※「三體時代」最漫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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