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權力大洗牌

作者┃ 邱志玲

來源┃《中國國家歷史 ·柒》

東方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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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之死

1916 年6 月6 日清晨，57 歲的袁世凱停止了呼吸。

風水大師所謂的「真龍之氣」，不僅沒能突破六十歲的家族魔咒，反倒引來了舉國上下一片濃密的唾罵聲和聲討聲。前線的戰報一封急過一封，龍、虎、狗反了，陳樹藩反了，湯薌銘反了，連陳宦也反了。大勢已盡去，回天之力再無。

袁世凱的送葬隊伍

彌留之際的袁世凱拼盡最後的力氣吐出了四個字——「他害了我」。瘸腿的「皇太子」袁克定在老爺子的病榻前哭成了淚人。

黃粱夢醒。這個曾經擁有過駐朝鮮通商大臣、山東巡撫、直隸總督、軍機大臣、內閣總理大臣、中華民國大總統等頭銜的河南漢子，這個曾經風光了大半輩子的男人，最終在無限的落魄、懊悔和憂憤中退出了歷史的舞台。

接到喪報後的國人，心情同樣是複雜的。

楊度懷著近似絕望的痛苦寫下了「共和誤中國，中國不誤共和；千載而還，再評此獄。明公負洪憲，洪憲不負明公；九原可作，三複斯言。」的輓聯。立憲既死，英主已逝，他從此閉門謝客，參禪學佛。

黎宋卿一番深思熟慮後，送來了一幅歌功頌德的輓聯，「華夏日重光，回思締造艱難，億兆生靈應感泣；勛名天不朽，太息受終危急，萬幾擘畫失師貲。」面對四周虎視眈眈的北洋軍人，態還是要表的，否則他如何能坐穩這繼任總統的交椅呢。

「辛亥革命，你在北，我在南，野心勃勃，難容正人，懼我怕我，竟欲殺我；海內興師，上為國，下為民，雄師炎炎，義無反顧，罵你笑你，今天吊你。」項城對蔡松坡有知遇之恩，倒袁在松坡心中實是無奈之舉，但作為一名胸懷家國大義的軍人，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面對袁氏之死，他是不能流露私情的。

信奉天命的滿清遺老鬆了一口氣。袁世凱太奸詐了，這個出賣德宗，背叛變法，欺負孤兒寡母，盜竊滿清政權的袁大頭，老天爺終於取了他的性命。

追求共和的南方革命黨人也鬆了一口氣。袁世凱野心太大了，解散國民黨和國會，廢除《臨時約法》，還偽造民意，妄自稱帝。現在好了，袁世凱一死，共和又除一大障礙。

同樣鬆了一口氣的，還有扶桑之國的倭人。袁世凱太強硬了，從朝鮮壬午兵變開始，便成了日本人急欲拔除的眼中釘。1915 年初日本強迫中國接受「二十一條」，袁世凱迂迴斡旋，最後雖不得不接受了其中部分條款，卻堅決立誓「埋頭十年與日本抬頭相見」。但現在袁世凱死了，北洋群龍無首，南北干戈再起，日本距離全面吞噬中國又近了一大截。

袁世凱死了，空留下一個待收拾的舊山河。「為日本去一大害，看中國再造共和」。九州茫茫，再也聽不清他的吶喊了。

歷史的岔道口

袁公館罩著白紗的長明燈，還有深黑色的「奠」字，透著沉重的死亡氣息。

死亡是一道黑色的門檻。袁項城的時代結束了，一個新的時代又要來臨了。

清末民初風雲詭譎，新舊交替，社會動蕩，人心浮躁，袁世凱正是這亂世里造就的強人，只是這亂世里造就的強人又何止是他一個呢！群雄並起之時，憑什麼天下要姓袁呢！「大野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從來就不止是袁世凱一家的豪情，段祺瑞、馮國璋，張作霖，還有各地群起的軍閥，甚至是滿清的廢帝，扶桑的東洋人，他們也各懷心思，明裡暗裡籌謀著問鼎中原。

可一個終究繞不開的事實是：袁世凱活著的時候，強人無數，卻無人能與之比肩；他死以後，梟雄遍地，卻無人能壓制。老上司李合肥「環顧宇內者，無出袁世凱其右者」的臨終薦言，從來就不是刻意的扶持。

他出身於封建舊官僚家族，卻不以科舉和封蔭發家，而是在自己的摸爬滾打中成長起來。他身體力行，有勇有謀，又深受傳統文化的浸潤，深諳為官之道，在新舊交替的中國行走自如。總督朝鮮、小站練兵、施行新政、勸退清帝、擁立共和，樁樁件件無一不進退有方。

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後與各國駐華使節合影

1912 年3 月，袁世凱在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革命黨人在袁身上寄予了「中華民國第一華盛頓」的重託，只是歷史並沒有按照預設的軌道繼續前進。

袁世凱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帝制寶座，他以為會萬無一失，殊不知命運並沒有依從他的想法，而是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和方式徹底將他拋棄了。一切就像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以致他身上長滿了一萬張口，也無法申辯。

事實上，憑袁世凱的才能，他完全可以成為「中華民國第一華盛頓」。可是，很多人都忘了，決定一個人成敗的往往不是才幹，而是思想。徘徊在歷史的岔道口，霄壤之別，往往就在一念之間，而那個強硬了半輩子的袁世凱正是敗在了一念之間。

袁世凱終究是在舊制度和舊文化下成長和發跡起來的舊官僚，既有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追求，也有著對權力的無限崇拜。慾望膨脹，偏倚了一步便是雷池。

偏生對「共和」的一知半解，又是這位民國大總統的軟肋。人在困境中，總是更願意向自己熟知的人或物尋求幫助。在「共和」的社會裡轉悠了一圈後，深感「補天」無力的袁世凱選擇了向他所深諳的「傳統」妥協。

況且「六君子」的極盡筆墨的鼓吹之聲，還有瘸腿兒子帶來的各色各樣的「請願團」的勸進之聲，聲聲入耳，聽起來又是那樣的悅耳和誘人。坐龍庭做天子，還能破除六十歲的生死大限，於公於私，都是「挺身而出」的時候了。於是，他再也管不得去辨別民意的真假，再也管不得「哪怕死後洪水滔天」了。

1915 年12 月12 日袁世凱接受「擁戴」為中華帝國皇帝。在歷史的岔道口上，袁世凱就這樣拐進了生命和事業的死胡同。

權力的暴力博弈

同樣拐進了死胡同的，還有民初的中國。

唐繼堯

辛亥革命後，由原屬於舊官僚陣營的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行共和制度，本是各方權力博弈的結果。而袁世凱的稱帝恰恰破壞了脆弱的政治平衡，這是南方的革命黨人所萬萬不能不可接受的。1915 年12 月25 日蔡鍔、唐繼堯等人在雲南宣布起義，護國運動開始。中華大地，狼煙肆起。

戰爭的結局並沒有任何懸念，從袁世凱決定稱帝的那一刻起，他便輸了，輸給了自己的不識時務和後知後覺。從民國成立起，「共和」便已成為一張盾牌，一種基本節操，任何公開丟棄「共和」這一盾牌和節操的行為，都註定是失敗的。袁世凱從稱帝起，哪怕他從前是聖人，也變跟著變質了，就像歷史上的王莽一樣，最終落得身死「國」滅，況且袁世凱並不是聖人。1916 年是傳統的龍年，但決不容許擁有「真龍天子」，這是袁世凱的悲劇。

隨著袁世凱的去世，新生的中華民國重新回到了共和的軌道上，只是權力從此失去了秩序與平衡，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袁世凱一樣粘合新舊勢力和南北勢力。中國傳統文化崇尚中庸之道，然而在權力的博弈面前，角逐者卻從不願中庸妥協。成王敗寇、你死我活、一山難容二虎，在民初的政壇上依然被表現得淋漓盡致。皖系、直系、奉系，還有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軍閥，拉幫結派，你爭我奪，個個想著逐鹿問鼎。第一次直皖戰爭、第二次直皖戰爭、直奉戰爭……脆弱的政治平衡還來不及建立，便一次次被要求重新洗牌。

政治權力的重新分配是博弈的結果，而博弈屬於社會高層的遊戲，玩智商，拼能力。相比遙不可及的政治權力和永無盡頭的政治鬥爭，田間地頭的農夫農婦還有生活在城市邊緣地帶的販夫走卒更關心的是一家老少的一日三餐。反正都是被人管，只要能求得基本的生存，才不管你什麼高層博弈。只是不管，並不意味著就能遠離。成千上完的老百姓還弄不清所以然，便在一次次的暴力博弈中充當了炮灰，充當了大小軍閥上位的墊腳石。暴力博弈常常是最差的博弈，但1916 年後的民國社會從來不缺的就是權力的暴力博弈，這是民國的悲哀，從袁世凱決定稱帝的那一刻起便已註定。

歷史的陣痛

1912 年2 月16 日，袁世凱減掉了頭上的辮子，這一天距離清帝退位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頭上的辮子沒了，可腦子裡的辮子卻不是一刀便能除去的，畢竟頭上的辮子已經畜了整整五十餘年。

顧維鈞曾經這樣評價過袁世凱，「袁世凱是軍人出身，曾任駐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務衙門總辦，僚屬中也有像唐紹儀先生那樣受過新式教育的秘書和顧問，但他完全屬於舊派。和頑固的保守派相比，他似乎相當維新，甚至有些自由主義的思想，但對事物的看法則是舊派人物的那一套。他以創練新軍和任直隸總督知名，是個實幹家、卓越的行政官吏、領袖人物。但不知為何他卻不喜歡旅行，從未到過長江以南。他為人精明，長於應付各種人物，但從未想過把才能應用在治理國家、使之走上民主化道路這一方面。」

留著髮辮的清代男子

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里，新舊南北眾人聯手推倒了專制的殿宇，然後粉刷出共和的匾額，籌謀著建設共和的大廈。只是擁有先進思想的革命派，沒有足夠的能力和魄力號令眾匠工；而擁有足夠能力和魄力號令眾匠工的袁世凱，卻沒有足夠先進的指導思想。

多年官場文化的浸潤，還有傳統梟雄的思維方式，有些東西已經在不自覺中深入到了袁世凱的骨髓，比如權謀。以新的招牌粉刷門面，以舊的思想指導新建設，恰恰是傳統文化在共和時代的後遺症。與其說袁氏稱帝背離了共和的軌道，不如說袁氏稱帝契合了傳統的軌道。歷史的悲哀莫過於此，在共和時代唯一的有能力者領導全國者，卻沒有能力領導共和。

1916 年6 月28 日，袁世凱歸葬洹上。全國大小軍閥開始重新洗牌，中國歷史進入了「陣痛期」。在一個古老的國家，共和要紮根，總是需要時間和付出的，畢竟兩千餘年的封建文化已經在身上扎得太深了，扎進去不容易，但拔出來更難。

「中國國家歷史」公眾號推送的文章，並不完全代表本公眾號的觀點。

更正：中國國家歷史於8月20日發表的文章《巴列維王朝——大國博弈下的伊朗王朝》作者應為趙悠然，特此更正，並向作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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