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城堡VS蒙古鐵騎:擊斃了蒙古大汗,卻無法挽救南宋滅亡的命運
上次分享了南宋的最後歲月,不少讀者讀完受到不小的觸動,圍繞相關問題也展開了爭論。鏈接如下,點擊閱讀。
南宋王朝的最後歲月
今天要圍繞南宋與元朝在某個區域的較量分享文章。哪個區域?就是抵抗了近半個世紀的四川(包括今天的重慶)。以前我在分享的中國地緣文章時對此有所涉及,也引起了有心朋友的注意。今天將詳細展開。
我在網上看到過一篇題為《南宋末四川軍民對蒙古的抵抗及其意義》(作者自稱「愚人」),對這段歷史有詳細整理。後來天涯論壇的「石地」對這篇文章有過通俗化改編。感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搜索。坐觀君在這裡想摘編這篇文章中的幾段話,以期讓大家對這段歷史有個大概的了解,然後再給大家分享一篇精彩好文,和上次南宋王朝最後歲月文章是同一個作者,而且也是結合實地尋訪來展開那段歷史,非常值得一讀。
先來看摘編:
十三世紀前期,蒙古鐵騎蹂躪了半個亞洲。成吉思汗死後,他的繼承者窩闊台汗、蒙哥汗、忽必烈汗繼續用馳騁的騎兵和火炮,換來了鮮血和征服,所過之處,以秋風掃落葉的進攻使抵抗者屈服,給東西方文明造成了極大的震撼和破壞。
然而,蒙古的鋒芒卻受到以軍事積弱著稱的南宋帝國的阻擋,竟然花了四十多年的時間才最後征服了南宋。與曾經稱雄一時的金和頑強彪悍的西夏,以及其他被蒙古征服的亞洲和歐洲國家比起來,南宋帝國抵抗蒙古旋風的時間最長,蒙古用了22年時間滅金,用了21年時間滅西夏,其他所征服的歐亞國家都沒有超過20年的抵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
其中一個因素,就是南宋軍民的堅決抵抗。
金主曾經對大臣說:「江淮之人號稱軟弱,我軍在進攻蔓青窪時,他們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投降的,可是我國的河朔州郡,一遇到蒙古軍的進攻,馬上就投降,這是什麼原因?」
這個原因很可能是南宋作為一個在經濟文化上強大的國家,它的人民面對著落後文明的野蠻侵略,對其文明社會更強烈地認可,從而迸發出對異族入侵更積極鬥爭的精神。
按照李心傳的記載,當北宋統一中國之初,天下錢稅收入為一千六百餘萬緡,「太宗皇帝以為極盛,兩倍唐室矣。」,換句話說,北宋初的經濟規模已經遠遠超過了盛唐,至王安石熙、豐變法中,全國總錢稅歲收達六千餘萬緡,這是北宋錢稅收入的最高數值,卻幾乎只有經濟開發面積僅為北宋二分之一的南宋錢稅收入的一半,由此可見南宋經濟繁榮的一斑。
兩宋經濟的繁榮表現在農業和新技術的出現上,在農業方面,由於兩稅法的實施,農民可以用錢來代替以前按糧來上繳賦稅,這就促進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和多種經濟與商業的繁榮。同時,由於從越南引種了早熟、高產水稻,更多的收成養活了更多的人,結果在北宋末期,人口總數第一次突破一億大關,出現了特大城市,如北宋的開封有戶25萬,按最低每戶5人的比率計算,達125萬人,南宋的臨安有戶39萬,人口達195萬人,長江流域里還出現了其他超過百萬人的大城市,如成都、蘇州等城市,而同期的倫敦有戶2萬,羅馬有戶3萬5千,西方歷史學家認為,當時與之前的世界上,還沒有出現過象兩宋那麼多的具有巨量人口的城市。
兩宋的對外貿易也達到了空前的繁榮,湧現出廣州、泉州一類港口城市,世界性的海上貿易給兩宋帶來了空前的財富,據西方歷史學家的研究,兩宋的對外年貿易量超過世界上其他國家同年的總和,中國商人幾乎控制著從中國沿海到非洲東海岸、紅海沿岸的主要港口。
由於商業的繁榮,城市化加速,使得兩宋的城市開始逐漸脫離了漢唐時期僅僅是政治中心或軍事營地的地位,變成了一座座煩囂的商業城市。政府給予城市居民更多的福利,使得城市出現了雛形的市民集社集會活動。同時,由於印刷工業的繁榮,閑暇時間的增多,教育的普及,科舉取士人數的增加,使得宋代市民生活更加文雅和舒適。在這個時代,普通人民比前代更加認識到自主性。當北宋末,在金人兵臨城下岌岌可危的局勢面前,面臨朝廷兩黨的爭吵和昏庸的官僚政治,以太學生陳東為首,多達十餘萬人的東京市民、青年學生的請願,迫使北宋當局起用被罷免的主戰派官員李綱。除此之外,由於印刷作坊生產的繁榮,唐時的官方邸報在南宋時變成了廣泛印刷或傳抄的小報,使得普通百姓也能及時知道對敵鬥爭的軍情和廟堂上的決算。這就說明了,兩宋對北方游牧民族的抵抗運動,已經不僅僅是前代王朝在朝統治集團自家的事情,而成為具有更廣泛意義的社會行動,因此,也就不難推想到兩宋人民對蒙古抵抗堅決的原因之一了。
在這場堪稱奇蹟的抵抗中,四川是最重要、也是堅持到最後的戰場。
從南宋理宗寶慶三年(1228AD)起,迄至元十六年(1279AD)為止,四川軍民共用了51年的時間抵抗蒙古人。在德佑二年(1276 AD)二月,南宋太皇太后奉玉璽向伯顏投降,同時諭令全國軍民向元軍繳械、臣服於元朝後,他們還堅持了將近4年。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場艱苦卓絕的戰爭,不僅使南宋延遲了二十年時間滅亡、迫使元蒙全面調整了它的戰略計劃,而且引起了蒙古軍事擴張在世界範圍內的退潮,為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的發展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但這場戰爭的代價也是極其慘重的。在此之前,有著悠久歷史的四川,歷經三千多年的發展(據李學勤考訂,巴蜀三星堆文化距今約有4000—5000年的歷史),特別是唐宋兩朝的經營,已成功地創造了一種可與中原文化輝映媲美的四川亞文化,在許多方面甚至代表著當時最先進的發展水平。從宋末戰爭以後,四川文化再也沒有恢復到她過去在華夏文化中的地位。由此造成的四川亞文化發展的斷裂,留下了千古難愈的文化傷痕。
第二個因素,是南宋政權內政的穩定,與建立了超過前代的戰爭防禦體系。
南宋帝國看似軟弱,但在對內的行政管理上面,卻達到了前代王朝所未能達到的高度效率。首先,南宋政權如同北宋政權一樣,基本上避免了內部的分裂勢力和內亂,由此使得它的經濟規模為前朝所未曾達到,因此,能夠為防衛提供更多的後勤支持。其次,雖然在後期防衛蒙古的入侵中,由於賈似道官僚集團的腐敗和破壞,給了蒙古入侵者以機會才得以突破防線,終至滅亡,然而,南宋還是避免了北宋政權在面臨強大外患的壓力下,兩黨的爭吵而不能作出即時有效的對付措施。
長期以來,一直有個錯誤的認識,即認為南宋和北宋一樣,在軍事上孱弱不堪,似乎兩宋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最懦弱的帝國,不錯,南宋在向游牧政權進攻時,確實沒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氣,然而南宋在防禦北方強權的進攻時,卻表現得異常出色,不愧是中國古代歷史上抵抗北方強權最堅韌持久的政權,特別應該考慮到,它後期對抗的蒙古政權具有世界古代史上數一數二的軍事力量。
南宋的軍事力量在面臨強敵蒙古軍隊時,作為一支防禦力量,其表現還是相當優秀的。南宋軍事力量建立在對金人的浴血抗戰中,它總結出一套防禦漫長邊境線上敵軍入侵的經驗。同時,南宋建立了軍民聯防的防禦體系,正規軍隊和「義兵」的結合,比起前代的兵制來,防禦能力有了提高。總的看來,南宋軍事力量比北宋強得多,至少它未曾出現北宋軍隊在遇見強敵進攻時那樣的全線崩潰現象。
南宋政權在紹興初期穩定以後,朝野就不斷地對防守金人的入侵進行了討論,形成了幾種不同的戰略觀點。同時,抗金將領里,早期的岳飛、韓世忠、劉錡、吳玠、吳麟,後期的孟珙、趙方、趙葵、王堅、張珏等在不同的前線地區,根據不同的條件,取得了不同的實戰防守經驗,這些地區分別是華中的襄樊地區,華東的兩淮地區,以及秦嶺山區,和後來的川東地區。同時,南宋的文官也積极參与了對戰爭防禦或進攻的理論討論與具體指揮行動,前期以危難中擊敗金完顏亮大軍的虞允文最為突出,後期則是余玠對四川防禦體系的卓有成效的規劃和布置,除此之外,南宋政府也曾徵求過普通平民對防衛政策的看法。
那麼,回到今天的主題:
四川對於南宋何以如此重要?
打開中國歷史地圖,可以看見南宋的地圖形狀就象一隻碗的側面,這隻碗的碗面對著北方,碗的西部就是四川。
南宋首都臨安在碗的東面靠著東海,與四川的距離最為遙遠,按照當時的里數,臨安(今浙江杭州)和成都的距離超過兩萬里,以當時的交通和信息技術,控制起來並非易事。東晉、南北朝時期,四川並非一直在南方政權的管理之下,它一時間獨立,一時間屬於北方政權,可是在南宋時期,除了後期在蒙古的軍事打擊下導致殘破,南宋政權一直都把四川牢牢地控制在手裡,這裡面的原因除了四川是南宋王朝主要財賦來源之一,更重要的,就是南宋朝野都認識到四川是南宋抵禦北方蠻族政權的上游要塞。秦國滅楚採取了司馬錯的戰略決策,首先兼并了巴蜀,然後順流出峽,佔領了楚國的上游地區。滅蜀以後建立起來的西晉政權,也是採納了鎮守荊州地區的將軍羊祜的建議,在巴蜀地區建造艦隻,最後以高屋建瓴之勢,由益州刺史王浚率領的艦隊,一舉突破了孫吳的建業外圍防線。東晉時期,鎮守荊襄地區的大將軍桓溫,為了北伐,也是先從長江峽口溯江西上,滅亡了西晉末在巴蜀割據的李氏成漢國,然後才敢以水載舟,水陸並進,挺進關中平原。王夫之在《讀通鑒論》里由此總結道:「
故秦滅楚,晉滅吳,隋滅陳,必先舉巴蜀,順流以擊吳之腰脊,兵不勞而迅若疾風之掃葉,得勢故也
。」因此,
四川在古代戰略的地理位置上對於保衛南中國十分重要。
關於四川在地緣上的重要性,坐觀君在以前的地緣系列中有過分享,比如:
從地緣政治角度讀懂三國故事
長征背後的地緣博弈
中國大西南的重要性體現在哪裡?
以上文章,點擊標題,均可跳轉閱讀。
接下來,坐觀君將給大家分享今天的重點內容:結合實地尋訪來重溫當年四川那些山城抵抗蒙古人的悲壯。
作者:蕭易
首發於南方周末(微信號:nanfangzhoumo)
原題:南宋城堡VS蒙古鐵騎:擊斃了蒙古大汗,卻無法挽救南宋滅亡的命運
原編者按:
這是中國絕無僅有的一片南宋城堡群,倘若不是它們,宋朝的歷史或許遠比史書記載的更為短暫,而歐亞的版圖也會重新劃分。南宋末年,為了抗擊蒙古鐵騎,南宋王朝在今四川、重慶境內修建了83座山城,如今保存完好者約十餘座,如釣魚城、多功城、雲頂城、神臂城、虎頭城、運山城、大良城、凌霄城等等,憑藉這些城堡,蜀中軍民抗擊蒙軍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就算南宋已亡,猶未放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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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座淪陷的山城——凌霄城位於這座方山之上,頗有點遺世獨立的意思。蜀中的南宋城堡,皆依託紅色丘陵中的方山而築。而這種紅層方山地貌,是四川盆地最具代表性的一種獨特地貌。平闊的山頂既可以屯田自給,又因是砂岩層易於鑿井取水。(馬恆健/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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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
在宋朝屈辱的外交史上,公元1234年(宋端平元年,金天興三年)是值得史官大書特書的年頭。這一年,江陵府副都統制孟珙率領2萬宋軍,與蒙古軍隊在蔡州(今河南汝陽)城下相會,金哀宗見大勢已去,不願當亡國之君,將王位傳給完顏承麟後自縊而死。幾天後,宋蒙聯軍攻入蔡州,完顏承麟被亂兵殺死,後被追謚為末帝,金朝滅亡。
也許還有宋人依稀記得,當年宋朝備受遼朝欺凌,為了從遼人手中奪回燕雲十六州,於重和元年(1118)年派遣使者由海路接觸女真族人,商議滅遼事宜,史稱「海上之盟」。僅僅八年之後,金人的鐵騎便攻入汴京,將徽宗、欽宗及宗室、后妃、大臣等三千餘人擄掠到天寒地凍的五國城,讓宋人飽嘗亡國之痛。如今宋朝軍隊攻入金朝,將金哀宗遺骨帶回臨安,也算一雪前恥了,宋理宗連忙派遣侍者到汴京祭掃八陵,這些宋朝的列祖列宗恐怕有百餘年未能聞到香火味了。
公元十三世紀,蒙古人在呼倫貝爾草原迅速崛起,馬蹄聲撼動整個歐亞大地。1219年,成吉思汗親率四子出征,剿滅花剌子模、波斯,越過高加索山,深入南俄草原,打敗俄羅斯諸侯聯軍。蒙古鐵騎所過之處,城市、古迹乃至文明的火種,變成一堆堆飄蕩著灰塵、散發著腐殖味道的瓦礫。
而在中國,南宋、西夏、金朝三足鼎立的格局也由於蒙古人的入侵土崩瓦解,1225年,蒙軍兵臨賀蘭山下,西夏亡國,而金朝的滅亡則使得宋朝徹底失去了北方屏障。宋人或許不曾想到,宋蒙盟約的墨跡猶未乾透,蒙古鐵騎便踏入宋朝疆土,一如當年與金人聯合攻遼,又被攻入汴京往事。
1236年秋,蒙古兵發三路伐宋,西路軍由闊端統帥,自秦州、鞏州入侵四川,中路軍攻襄陽,東路軍則由口溫不花率領劍指江淮。四川承平日久,除都統制曹有聞在陽平關苦戰殉國外,其他州縣皆望風而靡,潼(今三台縣)、遂(今遂寧市)、順慶府(今南充市)官吏棄城而逃,主持四川防務的制置使趙彥吶聽聞蒙古入侵的消息,居然隻身逃遁。
9月18日下午,三百蒙古騎兵打著宋軍李顯忠部的名義,進入成都城北駟馬橋。城中百姓湊在一起看熱鬧,許久才發現這些士兵竟是異族裝扮,拿著扁擔、鋤頭迎戰,用桌椅圍堵蒙古騎兵。當時成都城中只有四百牌手與三百衙兵,知府丁黼領著牌手、衙兵在西門外石筍街與蒙軍巷戰,被射殺在金花街菜地中。
幾天後,大隊蒙古騎兵雲集在成都城下,闊端大書「火殺」兩字,放火焚城,盡殺城中居民後離去。據《史母程氏傳》一書記載,蒙古人將百姓以五十人一組屠殺,屍體堆積如山,有個叫朱禩孫的官吏僥倖躲過一劫,他藏匿於一堆屍體里,淋淋的鮮血湧入口中,朱禩孫後與人說起此事,淚如雨下。事後,宋將賀靖回到千瘡百孔的成都,在城中收錄骸骨一百四十萬具,城外更是屍橫遍野,難以計數。
自蒙軍入蜀以來,成都、遂州、資州、閬州、懷安軍、寧西軍、梁山軍等被接連攻破(宋朝立國後在軍事重地駐兵,稱為軍,主持地方防務),這些城池的下落令考古學家頗為著迷。上世紀70年代,四川省金堂縣沱江之畔,有個農民在自家院子里挖地窖,一鋤頭下去,一大堆銅錢刨到腳下。農民悄悄埋好,隔三差五就挑去廢舊品收購站當廢銅賣,事後人們才知道,這批銅錢足足有3000斤重。十多年後,又有村民種地時挖出一方銅印,上刻「武寧第一指揮第四都朱記」字跡,「武寧」是軍隊番號,按照宋朝編製,百人為一都,統率五百人為「指揮」。
這個故事成了金堂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誰留下了成噸的銅錢,又是誰遺失了朝廷軍印?2008年春天,成都市考古隊進駐金堂,發現這片區域是宋代懷安軍遺址。我來到懷安軍遺址時,發掘尚在進行,一道高約2米、寬10米的殘牆橫亘在遺址中央,這是北城牆的一部分,城牆呈梯形,中間以泥土夯築,外圍壘砌長條石。史書記載,南宋懷安軍城「高一丈五尺,厚一丈六尺」,宋代一尺約合今0.31米,懷安軍城高當在4.65米上下,按照慣例,城上還有城垛、城樓、跑馬道等等。城牆側還發現了一塊石碑,上刻「軍資庫」三個大字,這是存儲物資、錢糧的機構,那3000斤銅錢可能就是軍資庫遺失的。
蒙古鐵騎長驅直入,軍事重鎮懷安軍自然首當其衝,保命尚難,又哪來的時間去收拾銅錢、官印呢?南宋末年,懷安軍再不見於史書記載,從某種程度而言,它也是南宋王朝一個凋敝的背影而已。
2
築城
每隔幾日,蜀中城池失守的消息便傳到臨安城中,令宋理宗每每長吁短嘆,宋人逐漸意識到,傳統的城池在蒙古騎兵面前並沒有太多抵抗力。蒙古騎兵擅長攻城掠地,使用包圍、火攻、炮攻、水攻、地道諸多戰術,北至北冰洋,南至土耳其、敘利亞,東自朝鮮,西至德國東疆,沒有一個城塞能阻擋他們的馬蹄。南宋城池往往建造在河流之畔的台地上,城池下是一望無垠的開闊地帶,蒙古騎兵「來如天墜,去如電逝」,宋人步兵一經衝擊,便如潮水般潰散。
1242年12月,抗蒙名將
余玠
出任四川安撫制置使(安撫使、制置使、宣撫使均由朝廷直接任命,主持某一地區戰事),主持四川防線。余玠此前任淮東制置副使,兩淮地區的百姓常在山中立寨柵自衛,稱為「山水寨」。宋臣曹彬出使金朝,沿途見到山水寨五十多處,每寨不下三萬人,百姓據寨自守,抗擊金人。鑒於蒙古騎兵遊走無定,川西平原又無險可守,余玠受山水寨啟發,將城池搬到山間,建立山城防禦體系。宋代的山城大多座落在依山傍水的山崖之上,平均海拔雖僅三五百米,卻峭壁環繞,遠比人造城牆險要,有的地方甚至可以憑藉天險而不築城,地質學上形象地稱為「方山」。「方山」山頂平坦,周回數百十畝至數十里不等,有田可耕,有林可用,有水可飲,適合軍隊長期駐守,逃亡的百姓也來到山城耕作生息,又為軍隊提供了必要的糧草。
▲山城防禦體系示意圖(局部,駐軍數目為余玠建城時數目)(李菲/圖)
瀘州神臂城,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立的。2015年春日的一個清晨,在瀘州市合江縣彌陀鎮,我隔著長江,遠眺對面的神臂山,江面經久不散的霧氣籠罩著這座山城。長江從神臂山北面洶湧而下,流經西南,在山腳的神臂嘴繞了一個七十度大彎,又翻滾著向東流去。我雇了一條打漁船,船老大老朱行船已有數十個年頭了,航行時眉頭緊鎖,沉默不語。事後我才知道,這段水道灘險、水急、浪大、暗流多,曬金灘、萬人墳、大灌石、豬兒石、叉魚子處處險惡,有的江面看起來風平浪靜,水下卻暗流奔涌,清道光年間一天之中翻了七座船,就連再有經驗的船夫都不敢掉以輕心。
神臂山如同一支手臂伸入江中,南、西、北三面為江水環繞,只有東面有山路通往瀘州。臨水的這三面,江岸陡峭,怪石突兀,垂直高度達20米,有些地方甚至高近百米,山下險灘眾多,航行尚且不易,更別說攻城了。淳祐三年(1243年),知瀘州曹致大率領軍民依託神臂山修建城垣,古城東西長1.2公里,南北寬0.8公里,周長約3.3公里,設有東、南、西三道城門。浩浩蕩蕩的長江,固若金湯的城池,組成了一條牢不可摧的防線。
▲位於瀘州神臂山上的神臂城,神臂山如同一支手臂伸入江中,南、西、北三面為長江水環繞,只有東面有山路通往瀘州。(周永敘/圖)
打漁船在江面顛簸了半個小時後,我在神臂嘴登上了這座赫赫有名的山城。攀上山頂,卻是另一派風光,春日的神臂城生機盎然,阡陌交錯的田野中分布著水田、堰塘、林盤、村莊,桃花、梨花、柚子花送來沁人心脾的花香。一片生薑地里,李華平正在鋤草,我上前打聽東城門的位置,山裡人淳樸,他二話沒說,丟下鋤頭帶路。一路上,我跟他攀談起來,他說,家有一畝水田,一片桃林,幾分自留地,平時不下山就能自給自足了,山上三個大隊、上千戶人家莫不如此。南宋末年,神臂城裡的軍民有數千人之巨,連瀘州府都搬了過來,虧得山上一馬平川,才能堅守數十年之久。
東城門的木製門樓早已不存,殘存石砌的城門,城牆被青苔染成了青黛色,生出朵朵白色的石花,城門殘存兩層券拱,高260厘米、寬156厘米,外層券頂浮雕寶劍一把,內層雕有葫蘆、銅錢。東城門左右各有一道數百米長的城牆,這是耳城,耳城下又各有一池水塘,喚作白菱池與紅菱池,可能是當年的護城河。南宋末年,宋蒙雙方在神臂城下展開了數十年的鏖戰,古城一度五易其手,可見戰事的激烈程度。
▲神臂城城門。(張雲峰/圖)
相比之下,廣元市劍閣縣苦竹隘地勢更為險要,且鮮為人知。在劍閣縣劍門關鎮,我向當地人打聽苦竹隘,他們都搖搖頭,正一籌莫展之際,在鎮口碰到了來趕場的周德富大爺,他說,我以前常去苦竹隘砍柴,只是這一路爬坡上坎,你們怕是吃不下這個苦呀。好說歹說,王大爺才答應帶路,駕車西出劍門關鎮,在一條機耕道搖晃了2公里後,前方已無路可走,下車在密林中徒步約4公里,終於來到苦竹隘下。
通往苦竹隘的山路是在岩壁上掏出來的,千百年的風吹雨打早已將階梯磨得渾圓,青苔密布,攀爬起來很是困難,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抓著山間的雜草,貼著崖壁一步步挪過去,一旦失足,腳下便是數十米高的懸崖。在艱難攀爬了1個小時後,終於來到山腰,轉過一個彎,眼前是一塊突出崖壁的巨石,苦竹隘城門就扼守在巨石之上,整座山形如同猛虎,而這城門就如露出獠牙的虎口。這也驗證了《讀史方輿記要》的記載:「(苦竹隘)在小劍山頂,四際斷崖,前臨巨壑;孤門控據,一夫可守。」
當年懷安軍城被攻破後,宋軍轉而在臨近的雲頂山築城。沱江台地地勢平坦低洼,惟獨雲頂山孤峰兀立,狀若城垣。南宋雲頂城設有南城門、北城門、瓮城門、長臨門、端午門、後宰門、小東門七座城門,瓮城門劵拱之上題記尚存:「皇宋淳祐乙酉仲秋吉日帥守姚世安改建」,淳祐乙酉為1249年。
▲雲頂城城門。(余茂智/圖)
南宋末年,余玠領導四川軍民共建立了83座山城,如果在一張地圖上標出這些山城的位置,你會發現山城或扼守在兩江之匯,或坐落於險灘之旁,比如嘉陵江沿線的苦竹隘、大獲城、運山城、青居城、釣魚城、多功城,渠江沿線的得漢城、平梁城、小寧城、大良城,沱江沿線的雲頂城、虎頭城,長江沿線的白帝城、神臂城、天生城等等。它們依託嘉陵江、渠江、沱江、長江,彼此之間互為倚角,組成了一條嚴密的軍事防線。
在這些山城面前,蒙古鐵騎失去了速度的優勢,且山城之間以舟楫往來,又令不善水戰的蒙古人吃盡了苦頭。元人姚燧在《中書左丞李忠宣公行狀》一文中曾評價說:「宋臣余玠議棄平土,即雲頂、運山、大獲、得漢、白帝、釣魚、青居、苦竹築壘,移成都、蓬、閬、洋、夔、合、順慶、隆慶八府治其上,號為八柱,不戰而自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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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1251年6月,托雷之子蒙哥在忽里勒台(即部落大會)被推立為大汗,這位好戰的大汗一上台便調兵遣將,出征四方。蒙哥有感於祖輩在南征北戰中創立了不朽基業,意圖剿滅南宋提高自己在蒙古貴族中的聲望,於1258年2月發布伐宋的號令,一時間,諸王穆哥、穆都哥,駙馬君不花,萬戶八里赤率領蒙古鐵騎雲集六盤山,此外投降蒙古的漢將史天澤、鄭溫、董文蔚、劉黑馬等人也率兵應召,這支蒙古軍隊總兵力大約在十萬上下。
7月,蒙哥留輜重於六盤山,親率蒙軍由寶雞入大散關,經漢中入蜀,浩浩蕩蕩殺將而來,山城防禦體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可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些山城被攻破的不多,投降的倒不少,南充市蓬安縣河舒鎮運山城便是這樣一座山城——它不乏宋人的血性,更多的卻是背叛。
▲運山城唯一保存完好的東城門。(馬恆健/圖)
2016年8月的一個清晨,四川省蓬安縣河舒鎮運山城上,王阿鳳婆婆在院子里鋪上竹席,將苞谷倒出來晾曬,今年雨水多,苞谷的收成也不好。她身後是座上了年頭的老屋,籬笆牆一層層剝落,露出裡面的竹蔑條,黑黝黝的木窗早已殘破,糊窗戶的報紙上,「農業學大寨」幾個字清晰可見。
運山城上有個生產隊,大約一百多口人,村裡的房子差不多都一個模樣,房子的主人是一個叫「邱掰子」的地主,土改中被「敲了沙罐」(當地土話,「槍斃」的意思),運山城大部分村民的住房都是他的遺產。山上唯一的現代建築是「文革」時修的一幢小洋樓,這是微波站的宿舍,不過,就算已是廢墟,磚牆上那個大大的「禁」字仍然讓村民敬而遠之。南宋的城牆,民國的房子,以及那無處不在的「文革」標語,讓人覺得時間一直錯亂著。
從小洋樓穿過一個堰塘,便走到了東城門。不曉得何時,一棵黃桷樹在城牆磚縫隙里生根發芽,如今,它已經枝繁葉茂了,蒼老的根虯與斑駁的城牆磚盤根錯節。東城門頂部的石磚已經鬆動,門額散落在地,上書「天外一峰」四個大字,落款在大清咸豐年間,可見清代末年城門曾有過重修。王婆婆告訴我,過去城門是有木門的,兩側各有兩個插木杠的石洞,木杠外面包裹著鐵皮,晚上城門關閉,防止土匪上山搶劫。
王婆婆知曉的歷史,大概只限於晚清、民國了,我走到東城門下,撥開茂密的雜草,一塊塊長條石露出來,其上開鑿「人字紋」,成「品」字型堆砌,這都是南宋山城的典型特徵。從《蓬州志》收錄的碑文來看,運山城「自東至南門,西至北門,宏創敵樓,輔以更樓,凡五十餘座。明年築大蓬坎之基,三敵樓雄架其上……」更樓是古時擊鼓報更的建築,這裡似乎解釋為窺視敵軍動向的城樓更合適,運山城有敵樓、更樓五十餘座,可謂戒備森嚴。
淳祐十年(1250年),蒙軍大將汪德臣與其弟汪直臣屯兵運山城下。汪德臣之父是金朝大將汪世顯,金亡後歸降蒙古,汪德臣14歲時陪太子遊獵,矢無虛發,征蜀以來更是所向披靡,是蒙軍有名的急先鋒。汪德臣親率大軍攻城,宋軍飛石、流弩密如流星,汪德臣座騎被飛石擊中,汪直臣則在運山城下喪命。
四年後,宋將張大悅接替楊大淵鎮守運山城,蒙軍再次在運山城東門外紮下大營,許是看到運山城城堅兵強,主將指揮得當,悄然退軍。此事傳至朝廷,見到西蜀竟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愛將,宋理宗金口一開,令工匠勒石記功,這塊石碑,便是著名的《寶祐記功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是這樣一位被南宋王朝寄予厚望的守將,卻在1258年以運山城投降蒙軍,封咸安郡侯。此事在南宋朝廷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運山城從宋軍的方城變成蒙軍的帥府。張大悅的投誠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守將叛逃者數不勝數,大大加劇了南宋的滅亡進程。《寶祐記功碑》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南宋王朝面紅耳赤。
東城門旁的岩壁上,《寶祐記功碑》至今尚存,我站在碑下凝視這塊尷尬的宋碑:「南宋寶祐甲寅秋八月,今制使西清蒲公檄三泉,張侯大悅攝蓬郡,民安其政。越明年夏,值韃侵入伺東門彌旬,意叵測。侯不恃險而忽備,惟整禁以待之,竟不果犯,引去。」當年鎮守運山城的楊大淵,後鎮守蒼溪大獲城,同樣在1258年以城請降,楊大淵立功心切,率兵攻打合州,擄掠萬人而去。也就是在這一年,大良城、青居城、雲頂城紛紛投誠,雲頂城守將姚世安未見什麼戰功,稍遇進攻便開城請降,《元史》輕蔑地記錄了這次投誠:「守將姚某等以眾相繼來降」。
神臂城守將劉整,原籍京兆樊川,曾在宋蒙滅金之戰中率十二勇士夜擒信陽城守將,被譽為「賽存孝」。劉整入蜀後累建戰功,南宋武將對這位「北人」頗為嫉妒、排斥,又以俞興最甚,俞興升任四川制置副使後,打算找個借口把劉整除去。聞得風聲的劉整在幾次託人斡旋無果後,舉起了叛宋降元的白旗,以瀘州等十五個州郡、三十萬戶投誠。當年,神臂城公堂之上,劉整把官吏召集起來,宣布「為南者(南宋)立東廡,為北者(蒙古)立西廡」,頗具諷刺色彩的是,27名文臣武將竟齊刷刷地站到了西廡。劉整後被任命為都元帥,他制定的「中取襄樊,東下臨安,西阻巴蜀」作戰思路,得到忽必烈首肯,並為蒙古操練了七萬水軍,使得南宋王朝再無水師之利,導致勝利的天平徹底倒向了蒙古。
4
決戰
1259年初,在陸續取得沿線的苦竹隘、大獲城、運山城、青居城、大良城後,諸路蒙軍黑壓壓地雲集在釣魚城下。在歐洲某些歷史地圖中,往往不標出重慶、成都,只標出釣魚城,這座南宋城堡下的風雲變幻,對中國乃至世界歷史都有著深遠影響。
▲釣魚城內有元、明、清三代遺留的大量詩賦辭章、浮雕碑刻名勝古迹,這是台灣著名演員秦漢之父國民黨將軍孫元良題寫。(靖艾屏/圖)
南宋的方山城堡,以合川釣魚城為中心,不僅這裡臨近四川制置司大營重慶,地形也奇險無比。釣魚城地處重慶市合川城東五公里的釣魚山上,嘉陵江與東北來的渠江在渠河嘴相匯,流經合川城,又與西北來的涪江匯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巴」字形大水灣,如同「口袋」一般,將釣魚城灌在其中。釣魚城北、西、南皆有江水環繞,東倚華鎣山,海拔雖只有三百米上下,卻「倚天拔地,雄峙一方」,儼然一座天然的軍事壁壘。
1254年,悍將王堅鎮守釣魚城,又徵發石照、銅梁、巴川、漢初、赤水五縣17萬百姓加固城池,加上山體的天然高度,城垣高數十至百米上下,建有奇勝門、鎮西門、小東門等八道城門,小東門與出奇門旁還有城牆直插嘉陵江,喚作「一字城」,如利劍般截斷嘉陵江航道。王堅還令人在山上開鑿水池,名為天池,又鑿井七十二座,泉水四季不涸,即便被圍攻也有充足的水源。
在合川縣城到釣魚城的盤山公路上,釣魚城歷史博物館館長池開智說,我們已經邁入巴蜀歷史上最固若金湯的城堡之上,時間回到宋代,沒有一支軍隊能在這裡通行,連最剽悍的蒙古鐵騎也不例外。窗外,磅礴的霧氣使得嘉陵江籠罩在一股蕭瑟的氛圍之中,江水渾濁不堪,湍急的浪花流過淺灘,拍打在暗黃色的江心洲上。
▲釣魚城裡的「一線天」。(余茂智/圖)
1259年,或許也是這樣一個陰冷的日子,蒙古大軍陸續雲集在釣魚城下:先鋒汪德臣率軍潛伏在城西,伺機奪取外圍山寨;大將史天澤列陣,封鎖嘉陵江;河南新軍萬戶鄭溫率領四千精兵巡邏,切斷釣魚城與周圍山寨的聯繫;李忽蘭吉領戰船200艘,進攻宋軍糧船。幾天後,完成部署的蒙軍對釣魚城奇勝門、護國門、鎮西門發動了潮水般的攻勢,但均被擊退;此後大雨連續下了二十多天,迫使蒙軍暫停攻擊,內三層外三層將釣魚城圍得水泄不通。
戰不能勝,蒙軍試圖偷襲。在一個叫馬鞍山的地方,池開智讓司機停車,走到盤山公路下方。他說,幾年前盤山公路塌方,露出一個洞口,起初以為是座大墓,重慶市考古研究所進行了一次發掘,坑中出土了大量擂石、石磨以及碎瓷片,這才發現原來是條地道。宋代中國不乏「地道戰」的先例,比如河北省永清縣的地下就隱藏著縱橫數百里的磚砌地道,這是宋朝為防禦遼國的地下防線。史書記載,蒙古軍隊常在攻城時以地道奇襲,大多學者相信,這條地道的開鑿者正是蒙軍。
跳進一個深約2米的土坑,手腳並用爬上5米遠,前方已沒有一絲亮光。我燃起蠟燭,藉助微弱的燭光,石壁上的鑿痕尤歷歷在目。洞外,池開智大聲提醒我注意兩壁的鑿痕,鑿口對著釣魚城,也就是城外的蒙軍挖了這條地道。地道兩邊高,中間低,如同倒立的漢字「凸」,寬約1.5米,兩人並排也能快速通行。這條地道所起到的戰略效果,史料並未有記載,不過從它被擂石、石磨填塞來看,顯然已被宋軍察覺了。
在一座孤城下被困長達四月之久,使得一向心高氣傲的蒙古將士頗為懊惱,按捺不住性子的汪德臣單騎到城下喊降:「王堅,我來活汝一城軍民,宜早降」,話音未落,被飛石擊中,死於軍中。汪德臣之死令蒙哥大為惱怒,他令人在龜山堡修建高台,上建橋樓,樓上豎起桅杆,上架木車,欲一觀城中虛實。木車剛升起來,宋軍火炮、飛石宛若雨下,桅杆被打斷,蒙哥為炮風所震(也又說被擂石擊中),在送到重慶縉雲寺半路一命嗚呼,臨終前留下遺詔:「我之嬰疾為此城也,不諱之後,若克此城,當盡屠之」。金庸小說《神鵰俠侶》「大戰襄陽」中,蒙哥為楊過以石子擲殺,史實是蒙哥死於宋將王堅之手。
▲釣魚城博物館中,復原了當年抗蒙用的投擲石丸機。(靖艾屏/圖)
▲九口鍋遺址是古釣魚城中兵工廠炮製火藥的石鍋,位於山頭的一大片岩石上,被稱作「中國現存最早的兵工廠」。(靖艾屏/圖)
大汗的慘死激起蒙軍瘋狂的報復慾望,根據馬可?波羅在《馬可?波羅遊記》中的記載,蒙軍護送蒙哥靈柩北歸,見人就殺,沿途慘死者竟達2萬餘人。蒙哥死後,十萬大軍陸續撤離釣魚城,忽必烈其時正領兵攻打鄂州,匆忙引兵北還,行至蒙古開平府,決定先發制人,自立為大汗,其弟阿里不哥亦稱帝,這場「兄弟鬩牆」的戰爭持續了五年之久,呼倫貝爾草原重新陷入戰亂之中。蒙古退軍也使得南宋王朝又苟延殘喘二十餘載,宋理宗和他的大臣們在一派歌舞昇平與蟋蟀的爭鬥聲中,繼續著驕奢、閑散的生活。
而奉蒙哥之命西征的旭烈兀,一路剿滅木刺夷(今伊朗),攻佔黑衣大食國都八哈塔(今伊拉克首都巴哈達),此時正在與埃及作戰。為爭奪汗位,旭烈兀令大將怯的不花率領2萬蒙軍鎮守敘利亞,自己率大軍匆匆東還。怯的不花在阿音?扎魯特草原遭埃及軍隊埋伏,2萬蒙軍幾乎全部遇難,飽受蒙古鐵騎蹂躪的中亞、非洲人民與他們的國度、文明,才得以在戰火中保存下來。倘若不是蒙哥在釣魚城下殞命,蒙古與埃及孰勝孰負猶未可知,世界歷史恐怕也要改寫。
此後,蒙軍又對釣魚城發動了近百次進攻,卻始終無法以武力征服這座城池,此時四川盆地的方山城堡或降或陷,或圍或困,釣魚城如獨木般支撐著大宋王朝破敗的疆土。明人鄒智曾言,「向使無釣魚城,則無蜀久矣。無蜀,則無江南久矣。宋之宗社,豈待崖山而後亡哉!」
▲橫卧在釣魚山南峭壁上的唐代懸空卧佛,長11米多,雖無大足石刻的卧佛之宏大,但其懸空雕刻成像可堪稱一絕。唐宋時期的釣魚山曾是合州著名的石佛道場。(余茂智/圖)
▲700多年後,烽煙散盡,釣魚城終於城如其名,迎來垂釣的客人。(余茂智/圖)
5
丹青
蒙哥殞命後,四川戰場日趨平靜,此後四川又修築了若干山城,比如重慶多功城。2016年一個秋日,李盛民騎著摩托,在渝北區翠雲鎮公路上「呼」地開過,車載音箱飄蕩出鼓噪的音樂,在他身後,翠雲變電站的電線如同天羅地網一般遮蔽著陰霾的天空。看到我在問路,他大聲吆喝道:「你們是要去多功城么?就在路邊的小山頭上。」順著他的手勢,我隱約看到一座盤踞在山顛之上的古堡。
▲殘垣破壁的多功城,牆頭卻探出一支春花。(蕭易/圖)
翠雲山形如馬蹄,南北兩麓均為懸崖峭壁,兩道城門一東一西控制著下方的丘陵地帶。東城門幾乎扼守在懸崖邊緣,城牆沿山頂一字排開。西城門劵頂之上,「端明殿學士大中大夫四川安撫制置大使朱」楷書題記至今猶存,題記中的端明殿學士,便是當年在成都虎口脫險的朱禩孫,朱禩孫脫險後重返四川,歷任知瀘州兼潼川路安撫、四川制置使,他在蜀中遍築山寨、山城,甚至上書朝廷請求以俸祿犒賞三軍,被譽為余玠之後的西蜀良將。
長寧凌霄城則是朱禩孫為抵禦從雲南北上的蒙軍增設的,它也是最後一座被攻破的山城——就算南宋已然滅亡,凌霄城仍未放棄抵抗。這座血性十足的山城,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不過探訪之路卻是艱難無比。在宜賓市長寧縣梅硐鎮,山民得知我要上山,都在勸說:「凌霄城上的住戶早在20年前便搬下山來,山頂滿是一人高的荒草與腐葉,山路那麼多年沒人走了,荊棘密布不說,許多路段早就垮塌了。」
他們說的一點不錯,凌霄城並不熱情,迎接我的,惟有陰雨、青苔、毒蛇和僅容一人通行的山路而已。腳下的這條小路,鋪的不是石板,而是比馬蹄大一點的石塊,野草、蕨類植物從石塊的縫隙間瘋長,沒及半腰,遮住了原本就若隱若現的山路,只得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前行。山路許多路段業已垮塌,我攥著野草,貓著腰跳到半米開外的石塊上,這個動作務須精準,一旦失足,腳下便是數百米高的懸崖。嚮導小李在前面不停地用竹棒敲打草叢,凌霄山中有種毒蛇,當地人喚作「竹葉青」,此蛇劇毒,常有山民被咬後不治身亡。
正午,在經過四個小時跋涉後,我終於看到了凌霄城,它已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它森嚴的堡壘。凌霄城如同一頂國王的王冠,盤踞在山巔,威嚴而不失氣度,而它也無愧於「王冠」的美譽,在南宋四川83座山城中,凌霄城是最後一座淪陷的山城,就算蒙軍已經攻佔了臨安,卻依舊對它無可奈何。
在我所見的山城中,凌霄城的城垣最為恢宏,城垣由一排排長十餘米、寬1米有餘的長條石築成,如果不仔細觀察,甚至以為那是天然岩壁。如此固若金湯的城池,不單在宋朝,就是中國歷史上都不多見,難怪幾百年後的明代,一支叫「僰人」的部落佔據了凌霄城,據險堅守,就連訓練有素的明軍也無可奈何。
▲凌霄城門。(馬恆健/圖)
凌霄城的戰事,史書中並未留下太多記載,入侵雲南的蒙軍未能如期對四川形成合圍,長寧之圍遂解。此後的戰事早已遠非凌霄城所能左右,1269年蒙軍攻取襄陽,取得了這處被譽為南宋咽喉的重鎮。1274年9月,蒙軍統帥伯顏統率二十萬大軍,號稱百萬,兵分三路伐宋;次年,元軍進逼軍事重鎮江陵,此時朱禩孫已升任京湖、四川宣撫使兼知江陵府,面對洶湧的蒙軍,他先是企圖服毒自盡,未遂後以江陵府降元,並號召屬下歸附,於是「歸、陝、郢、復、鼎、澧、辰、沅、靖、隨、常德、均、房諸州,相繼皆降」,不知道此時的朱禩孫是否還會想起他在成都的泣血之痛?
1276年,蒙軍攻破臨安城,太皇太后捧著玉璽投降;1279年,崖山海戰之後,陸秀夫背著趙昺投海自盡,同年釣魚城十萬軍士降元,忽必烈不得不違背蒙哥的遺詔,下詔保全城中百姓安全,十萬餘軍民以體面的方式告別了他們曾經為之鏖戰了數十載的國度。
出人意料的是,就算得知南宋已亡,得知朱禩孫已叛,得知釣魚城已降,凌霄城的南宋將士,仍以一介孤城抵抗元軍,直至1288年與長寧其他軍隊同亡。在很多學者看來,釣魚城的湮沒意味著山城防禦體系的崩塌,現在看來,這並不準確,凌霄城或許才是山城體系的終點,將宋朝的血脈悲壯地延續了九年。
從1236年蒙軍入蜀,到1288年凌霄城被攻破,歷史的車輪駛過了半個多世紀。被譽為「上帝之鞭」的蒙古鐵騎是十三世紀最可畏的軍事力量,史料顯示,蒙軍僅用了五年,便征服了中亞的喀拉汗國和花剌子模國;用了八年,征服波斯和幼發拉底河以北地區,建立伊爾汗國。而歷來給人留下孱弱印象的南宋卻抗擊蒙軍超過半個世紀,不得不說這是世界戰爭史的奇蹟。南宋與蒙古之戰,以四川戰場持續最久,也最為慘烈,面對強敵,四川盆地的方山城堡並不落於下風,卻無法挽救南宋走向滅亡的命運。從某種程度而言,這些城堡贏得了戰爭,只是輸給了歷史。
坐觀君:今天的文章到此結束。限於篇幅,並沒有對余玠的故事有更多展開。我一直認為,觀察歷史,除了觀察事件,更要觀察參與事件中的人。以前我分享的錢穆先生的文章對於這個問題也有精闢的闡述。
鑒於此,我會在以後選擇這段悲壯歷史中的幾個人物給大家分享文章,比如今天文章中提到的余玠,還有襄陽之戰中的一對平民兄弟,等等。不知各位有興趣否?另外,後續還會分享其他北宋、元朝、西夏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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