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我的自語打擾了你

我的自語打擾了你

文/張煒

我對你的驚訝感到不安，我對你的目光也感到不安。因為你的判斷，是我未曾預料的。起碼在這之前，我一無所知。

幾十年來，我只是如此地勞作，這是我的幸運。或許是我的自語打擾了你。這是我對你和你的朋友之歉。回想更多的是你和你的朋友對我的信賴、援助，以致於在今天稍稍讓我吃驚起來。

我無論說自己怎麼感謝和感激，都不能掩去內心的那一絲不安和許多驚訝。我所要表達的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我曾想，我應該化為你們目光中的一個人或者另一個人。如果是這樣，「他」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不過在你們的企盼里包含著美好的東西，所以我才尊重你們的期盼和願望。

可是我又只能進行著我的自語。這種自語是不會改變的，就像我的生命已經難以從舊有的軌道上移動一樣。它是生成的，而不是被稼接的。是的，僅僅如此。我不知道除此而外我還應該做些什麼。我不知道我的「憤怒」在八十年代初期和中期為什麼沒有驚擾這個世界。是我提高了自己的聲音，變自語為呼喚，還是我一開始就是在用這種嗓音自語？

我也聽到了自己顫慄的呼喚。可是這些呼喚從一開始就是面向一個木然混沌的——世界——自我的。

為了將自己喚醒——因為我要趕路——我一邊走一邊呼喊。這樣我才不致於因為困意十足而跌到崖下。還有，這種自我呼喚、自我需要的聲音，也是對一個生命的療救。這個生命在我體內，它隨時都有死去、熄滅和枯萎的危險。就這一點而言，我是自私和膽怯的。

我認真地翻看了自語的痕迹、那些記錄，發現我如上的判斷並沒有錯。是的，我有時候常常用到「恨」這個字，那是由於我太「愛」了。我太愛了，我怕有人侵犯這種愛，侵犯我所看過和經歷過的一切美好。當我看到之後，我就要勇敢地使用「恨」這個字。有時候它們是銀幣的兩面，「愛」和「恨」寫在了同一枚銀幣的兩面。

我想，如果有一隻海鷗往前趕路，它要穿過水波，到它所夢想的那個島嶼上去——它一路只是奮飛和發出它自己的聲音；那麼當它的四周布滿了群鷗的時候，它拍動翅膀的聲音，它發出的自語，是不會被其它所注意、也不會被埋怨的，當然也很難得到讚許。它一直地向前飛去，一直向著它一開始所決定的那個目的飛去，它的節奏，它的呼叫一如開始。但是當群鷗回返或者是四散而去的時候，它拍動的雙翅和它的聲音就顯得有點突兀，有點獨特了。這隻海鷗如果沒有疲累，那麼它需要多好的體力；它如果不被那些驚擾者所嚇退，它又需要多麼勇敢。可是它又沒有選擇的餘地，它只能向前飛去。它如果落下來也找不到陸地，浪涌和水濺會把它吞沒。它只有向前飛去。

我想，作為一隻鷗鳥，它是有權選擇、有權飛向自己的島嶼的。作為一個人，他也是有權自語的。這是他最後的權利。自語是應該被允許的。由於自語而引起的打擾，則是另一些事情。他如果停止了自語，也等於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被打擾者本來是呆在自己的角落裡，別人走近了，傾聽了。可是這自語無論怎樣尖利，都存在於自己的聲音半徑之中。被打擾者走入了這個半徑，才能捕捉到這聲音。如果自語者孟浪地穿越另一些生命的角落，界入另一些半徑，那麼他就該自責了。自責是痛苦的。自責比反醒還要痛苦。自責之後應該有懺悔。可是啊，盲目而熱情的歌手啊，不停地自語的歌手啊，匆匆趕路的歌手啊，你真的需要那麼多的原諒和同情嗎?

我常常這樣設問，翻動自己的日曆。我的不安和羞怯很快被我的勇氣掃盡了。我自信的是，我傾吐的都是愛的絮語。它們是值得珍惜和可以珍惜的。正是基於這樣的判斷和理解，我才要繼續發出自己的聲音。

在這個行路的時刻，我發現我不是在自我傾聽和叮囑的過程中感到滿足和陶醉，更多的卻是其它。「其它」是什麼？不知道。但它們出現了。

我不需要那麼多的寬容，也不需要換上一副寬容的心情來挽救自己。再也沒有比真誠的、一如既往的行為更重要的了。不要強力地改變自己，不要被善良的誘導和惡意的威脅所移動。這些都不重要。最完美的東西被粉碎的時刻，也仍然完美。只應該追求完美，永遠地追求，這就足夠了。

我相信在寬闊的道路上，追求完美的人並不感到擁擠，並沒有無數的人在堅持這種追求。這是需要付出全部的生命和熱情、全部的激動的。懈怠是可能發生的，可是懈怠之後煥發出來的，還仍然是那不可更動的追求完美的信念。

一種完美出現了，否定了；再出現，再消失……這就是形而上的召喚和吸引，使人永不疲憊地往前追趕。這個過程只能無限地趨向完美。只要不忘記這個初衷，只要保持這份生命的聖潔，只要護住它的源泉，接下去即將發生的一切也就無所顧忌了。最終的結果似乎是可以預料的。既然如此，我們就沒有必要時常地嘆息。

我可能對你的目光不發一言，但是我沒有漠視，我記住了。太陽的光輝給我注入的能量，讓我在這個冬夜裡抵抗過去，等待春天。春天，我將隨著歡快的河流，走向自己的平原。在那裡，我將獲得真正的力量。

是的，這種回歸感和出發感交織一起，使我奔走了幾十年，而且還將奔走下去。這對於我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對於其他人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事情。我說過，最完美的東西在粉碎了的那一刻將愈加完美。這是我的信念，是那片土地告訴我的信念。我將維護這個信念，就像維護那些弱者和窮人。它永遠使我感激，永遠像樸素的窮人——我從他們之中找到了具體的愛，也找到了抽像的愛；我熱烈地結合著二者，並用呢喃之聲告訴午夜……

199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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