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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1細菌戰科學家的懺悔:良心發現殺死了柄澤十三夫

文 |南香紅

編註:因為昨天的標題「唯一」二字並不嚴謹,所以今日重發一次稿子。昨天已看過內容的,只需要補充一個事實:柄澤僅是在蘇聯受審的人員中唯一自殺者,並不是所有731部隊中唯一自殺者。

最近播放的NHK731部隊紀錄片的末尾,一個哽咽的聲音在懺悔,這個因情緒激動而斷續的聲音說,我認識到自己所犯的罪行是非常大的,因而,(始終懺悔著、後悔著。在日本,我還有82歲的母親,妻子和兩個孩子,如果還有餘生,對自己所做的惡事……將作為為新生的人,為人類而儘力。

這是731部隊第四部第一課細菌生產班班長柄澤班十三夫的聲音,他是蘇聯在押細菌戰有關人員中第一個開口講出活體實驗秘密的人,也是一個真情懺悔的人,然而最後所有人都平安回到日本,只有他選擇了自殺,將遺骨留在了西伯利亞。

在被告席中認罪的柄澤十三夫。柄澤後來在刑滿釋放後自殺

關押在西伯利亞的戰俘柄澤班十三夫不知道,在戰俘營之外,圍繞著日本細菌戰,美、日、蘇之間正展開著怎樣激烈的角逐,而他又將在其間扮演怎樣的關鍵性角色。

1945年戰爭剛結束,盟軍接管日本先遣隊乘坐「斯塔吉斯號」抵達橫濱,這是第一批抵達日本的人員,美國科學調查團成員、細菌戰研究者桑德斯中校就在這條載滿擔負諜報等要職人員的船上。

桑德斯的使命就是找到石井四郞,獲取細菌戰情報。

蘇聯人的行動一點也不遲。蘇軍戰後扣押的日本軍人有60多萬,其中除了關東軍總司令山田乙三之外,還有飛來給石井下達將「從地球上永久地消滅所有的證據」指示的參謀本部作戰課對蘇作戰擔當參謀、中佐朝枝繁春,以及731部隊第四部川島清部長和柄澤十三夫等一系列細菌戰研究的科學家和參與者、知情者。蘇聯人把他們從60萬俘虜中挑選出來,連續交叉審問,試圖搞清楚日軍到底在平房做了什麼及細菌武器研究成果。

桑德斯到達日本的第二天,同盟國戰爭犯罪委員會就了發布設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公告,到1945年11月1日,桑德斯向國防部提交了《桑德斯報告》時,東京審判大幕拉開,一批批的戰犯受到指控並被逮捕,盟國佔領軍總司令部第一批指控了原日本首相東條英機等39名戰爭罪犯,第二批了指控11名戰犯。如狂風卷過日本島,有涉戰爭犯罪的日本大人物為了逃避審判紛紛自殺,其中包括海軍中將大西瀧治郎用短刀刺進腹部自殺;陸軍大臣阿南剖腹;挑起中日戰爭的1931年奉天事變的幕後主謀本庄繁大將一開始選擇日本古典的剖腹方式,但最後無法忍受痛苦,割開了自己的喉嚨;陸軍元帥杉山元用手槍轟出了自己的腦漿,其妻子也自殺。東條英機在美國憲兵上門逮捕他的一刻開槍自殺,但被輸入了美國人的血液而沒有死成。731部隊高級成員個個如驚弓之鳥。石井四郞舉行假葬禮裝死、731總部幹將訂立立攻守同盟。731部隊幹將內藤良一與桑德斯周旋撒謊,最後成功地騙過了桑德斯。第二年1月第二任的調查官美國底特里克化學與細菌戰基地的阿沃.T.湯普森中校再赴日本,麥克阿瑟強向日本政府索要石井四郞,交給湯普森進行訊問。

在此後的五周里,湯普森對石井進行了斷續的多次詢問,但石井拒不承認使用俘虜進行人體實驗和細菌武器的攻擊性使用,稱在平房只是使用小動物進行了小規模的研究。

2月5日和8日的詢問

第一次時間:1946年2月5日

審問人:A.T. 湯普森中校

被審問人:原731部隊長石井四郎中將

問:除了在陸軍醫科大學和平房外,你沒有進行過細菌戰研究嗎?

答:只在平房進行細菌戰研究。在陸軍醫科大學進行一般性預防醫學科學研究。

問:研究工作只限於在平房研究所進行嗎?

答:是的,對此毫不知情的部隊中的一些人和其他人一直在散布謠言,以至於有人說進行著細菌戰的秘密工作,還有人說我們部隊計劃利用細菌武器進攻,培養了許多細菌,生產了大量細菌彈,為此還集中了飛機。我想讓你知道這種說法是錯誤的。

人體實驗與細菌作戰無論如何不能漏口,這是731部隊堅守的秘中之秘。

雖然美國人佔有先機並控制著石井四郞,但1945年8月—1946年底的一年半時間,美國派出的兩任調查官基本上都鎩羽而歸。此時國際檢察局檢察官托馬斯.莫羅向東京審判首席檢察官基南遞交了12頁的書面報告,提及日軍在中國戰場的化學戰和細菌戰,並指出實施這些被禁止的戰爭手段的是日本政府,而不是戰地指揮官。他要求訊問石井四郎,並希望向中國戰時衛生局長金寶善詢問,讓他作為法庭證人出席。

儘管提審石井四郞的要求遭到首席檢察官基南的拒絕,但托馬斯.莫羅依然前往中國進行調查取證。

假如細菌戰犯罪被國際檢察局列入東京審判,那麼一切罪責都將大白於天下,這是美國人和日本都不願意的。

對於調查官湯普森中校來說。東京審判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逼迫,但日本人的周旋巧妙而油滑,儘管他會見了多位731部隊核心人物,但核心秘密始終堅守如一。

更大的逼迫來自蘇聯。1946年9月26日,蘇聯人捷足先登,撬開了在押的日軍原731部隊成員,細菌生產科科長柄澤十三夫的口,接著是他的直接上司細菌製造部部長川島清,一直堅守了一年多的防護堤壩一朝潰敗,便一發不可收拾。

9月26日到30日連續五天,柄澤十三夫吐出了他知道的所有內容。情報很快傳到在日本參加東京審判的檢察官斯米諾夫那裡,他明白這些對於遠東軍事法庭即將開展的戰犯審判意義重大,於是他立即將柄澤十三夫傳喚到海參崴,親自進行有關事實的核實,對於柄澤所講的內容,他感到極度震驚,他將柄澤和川島清所說的內容,翻譯成英文,提交佔領軍司令部,並正式向美國提出要引渡石井四郞。

拿到檢察官斯米諾夫遞交的731部隊人員供述書,美國人立即核查了柄澤和川島的身份以確定情報的真實性,這時他們才發現儘管早就派出了兩任調查官,但拿到的材料只是皮毛,川島清、柄澤十三夫所說的人體實驗、和細菌戰實戰,他們根本就沒有觸及到,這對於美國情報部門有如重棒一擊。

蘇聯人提出要求引渡石井四郞,這意味著美國將繼續失去對日本細菌戰有關情報的控制,美國人必須利用蘇聯人提供的731戰俘供述書撬開石井的嘴,於是第三任調查官費爾被緊急派到日本。

暴露細菌戰人體實驗、細菌武器攻擊秘密的意味著什麼,石井等人非常清楚。

1945年8月10日的中午前在「滿州國」的首都新京的軍用機場一座機庫里,從日本飛來的信使朝枝繁春對731部隊長石井四郎傳達來自參謀本部參謀次長河道虎四郎的命令:「我代表參謀次長傳達一下他的意旨。請永久性地從地球上銷毀貴部隊所有的證據。請將貴部隊所有成員用事先準備好的滿洲鐵路的特別急行列車撤至大連」。

8月10日,距離天皇8月15日的「玉音放送」,吩咐他的臣民「忍所不能忍,受所不能受」還有5天時間,距離9月2日東京灣密蘇里號上的受降儀式時間更長。為什麼如此迅速地就下達了對731部隊的指令?帶著這個疑問,日本朝日電視台記者近藤昭二1994年找到朝枝繁春,並說服他接受了採訪。

在參謀總部,朝枝繁春是東京方面負責對蘇工作的人員。8月9號東京凌晨4點,朝枝繁春正在參謀本部作戰課的桌子上打瞌睡,接到蘇聯對日宣戰的消息,他猛地一下跳了起來,一邊看著檯子上的中國東北地區地圖,一邊起草給關東軍、北方軍和中國派遣軍的大陸令,「當時最苦惱的焦慮的是另一個嚴重問題,那就是與世界上絕無僅有的細菌部隊__731部隊的相關問題」。 他的第一反應立即想到「這件事情敗露會危及到天皇」

「我意識到,731部隊如果落在蘇聯軍隊的手裡,它的真相將暴露於世界,不久就會引發『天皇是戰犯』的大問題,這關係到天皇制的根基。」朝枝後來在他的手記里寫道。朝枝繁春起草的大陸令第二天就在關東軍得到執行,總司令官山田乙三發出了:「用爆破抹去731部隊及100部隊」的指令。

朝枝繁春說他傳達的參謀總長的特別命令有以下幾條:

「1. 貴部迅速全部地破壞一切,隊員一刻也不要停留,儘快回國,讓一切證據物件等必須永遠從地球上徹底消失。

2、為此,給貴部配屬哈爾濱的某某師團派出工兵1個中隊,炸藥5噸,將貴部諸設施炸毀。

3、建築物里的「馬路大」用電動機處理後,投入貴部鍋爐中焚毀,並將其骨灰倒進松花江。

4、貴部有細菌博士學位的53名細菌學醫學博士,用貴部的軍用飛機直接送回日本,其他職員、婦女、兒童利用滿鐵送到大連,再返回內地。

「國體護持」不能讓天皇成為戰犯,是日本的總國策。

身為戰俘朝枝繁春的仍不忘忠實地執行著隱瞞731部隊的使命。在運送戰俘的同架飛機上,他看到了關東軍司令山田乙三等高官,飛機上有蘇聯人監視不好辦,但飛機降落的當晚他還是找到了機會和山田乙三等20多個日軍高官開了通氣會:「對於石井部隊的情況,要一口咬定,不知道,或者不知詳情。」

柄澤十三夫沒有參加這次通氣會,不過他很快就得知了命令。

蘇軍的這些俘虜,被發配到西伯利亞勞動,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隱瞞了自己部隊的番號,對細菌戰忠實地保守著秘密。

蘇聯對於細菌戰的內容高度關注,朝枝繁春和山田乙三等在黑龍江沿岸的高級別墅里關押的40多天里,被不分晝夜地帶出去問話,審問細菌戰部隊的情況。

由於所有的人口徑一致,蘇聯人毫無辦法。

一年多來,柄澤十三夫這個在731部隊被大家公認的老實忠厚人一直三緘其口沉默不語,儘管他受到了連番的嚴格審訊,自己又受著十二指腸潰瘍的折磨,精神和身體的壓力極大。後來,他發現越來越多的731部隊的人慢慢集中關押到這裡來,他的上司第四部部長川島清、他的下屬佐佐木幸助,他是一個倉庫保管員。

蘇聯內務部已經花了很大的力氣將日本俘虜進行逐一的調查甄別,將涉及細菌戰的100多人關押到哈巴羅夫斯克市,審問的內容也越來越顯得了解內情,審問員手時拿的是新編的731部隊詞語手冊,真相呼之欲出。

「我將憑著良心說出一切」。柄澤開口了。

少年隊筱冢良雄被分到731部隊第四部第一科的柄澤班,月工資45日元,生化武器士兵還可領津貼25日元和部份海外津貼。筱冢記得班長的樣子:個高纖弱,消瘦微黑,沉默寡言,顯得比實際年齡老一些。

731部隊里的軍醫幾乎全是大學醫學部的畢業生,京都大學,東京大學,且多是石井四郞的嫡系。後來成為石井四郎得力助手的增田知貞25歲,是石井的低班同學;負責病理的石川太刀雄丸,也是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部畢業,是最早作為石井的低班同學去平房的一名軍醫,並且出生於醫學世家,他的父親是京都大學名譽教授石川日出鶴丸,在日本有生理學之父之稱;而石井四郎的心腹內藤良一當時也只有24歲。東京和京都帝國大學當時在日本是頂級的大學,相當於美國的常春藤,英國的牛津、劍橋。當時能考上的多數是日本上層社會家庭的孩子,石井就出生於大地主之家。

柄澤1911年7月出生於長野縣小縣郡一個名叫豐里村的小村落,父親是小學教員。柄澤有一個哥哥,但作為家中繼承人的哥哥早逝,因此家裡希望再有一個兒子繼承家業,直到生到第十三個,才是個兒子,就取名為「十三夫」。柄澤被分配到平房時28歲,母親、妻子和長女隨他同來,他把一家人安置在哈爾濱。

柄澤十三夫從年青時就立志要當一名醫生,但考入正規的大學學習醫學相當不容易,經過很多努力他考入了東京醫學專科學校(即後來的東京醫科大學)。當時日本陸軍部有一種委培生的制度,如果考進醫科大學,在學期間可接受陸軍部資助,但畢業後必須在陸軍服役。柄澤接受了這種委培,1936年考進陸軍軍醫學校,在校讀書其間,他靠領取陸軍省津貼學習和生活,屬於貧苦人家的孩子想通過教育上升到精英階層的一類人。

筱冢回想起他的這個班長,按身份,他可以在高等軍官食堂用餐,但他總是自己帶米來,用軍官飯盒自己煮飯,默默地獨自一人吃飯。身為軍官,他總是穿著舊軍服,當時,軍官的軍服要自己配置,他的新軍服在舉行禮儀的時候才會小心翼翼地拿出來穿。而且執行命令時柄澤也不會通融靈活,因此給人性格極其老實古板拘謹的印象。

然而柄澤在731部隊負責的細菌生產班,卻是一個重要的基礎部門。

柄澤等細菌戰科學家的被俘,是石井四郞的一個紕漏導致錯誤,柄澤十三夫是1944年8月接受命令從平房731部隊派往關東軍第三方面第44軍的,在撤離的時候,石井四郞沒有顧及731部隊以外的細菌戰醫生,導致柄澤沒有搭上731部隊軍醫乘坐的飛機快速從東北回日本,9月1日他在奉天被蘇軍俘虜。蘇軍俘虜的和石井部隊有關的軍醫至少有5人。

「我參與了研究,說實話,我並不想說什麼,然而不說出來的話,那將成為我沉重的精神負擔。關於研究和實驗,我認為無論哪個日本軍人,都有義務站出來說一說,現在,作為一個出於博愛目的而從事醫術工作的醫生,我準備將它說出來。」

柄澤說出731部隊的編製、人體實驗、細菌武器製造、對中國浙江的細菌戰遠征等重大內容。

1949年12月25至30日,柄澤十三夫站在伯力城細菌戰戰犯的審訊庭上,蘇聯國家公訴人和柄澤對話被紀錄下來:

國家公訴人:第731部隊擔負過過一些什麼任務呢?

答:第731部隊所負的基本任務,就是積極準備細菌戰爭。

問:該部隊內經常用活人進行實驗,是何目的呢?

答:這樣作的目的是要研究各種細菌及其在細菌戰中的應用,即研究各種細菌的效力,繁殖和應用細菌的方法,大批製造細菌的方法,以及保存這些細菌的方式。

問:你並且證實說第731部隊在中國進行過細菌攻擊么?

答:是的,我證實這點。

問:你證實你先前說明第731部隊第四部是個大批出產細菌器的製造廠的那些供詞么?

答:是的我證實這點。我已經說過,第731部隊第一部是從事於研究細菌戰方面的種種問題,第二部是從事於研究在野外條件下使用細菌武器的效能問題,第四部是從事於大批生產致命細菌及其保管事宜。

問:在實驗室條件下用活人來作實驗,是由哪一部負責進行的呢?

答:是由第一部負責進行的。

問:用活人來作實驗,究竟是單只在監獄內進行過,或者是也在別處進行過呢?

答:這種實驗是用兩種方式進行過的:既在監獄獄內進行過又在打靶場上進行過。

問:在打靶場上用活人來作實驗,是由第73江部隊中哪一部行的呢?

答:是由第二部進行的。

問:我請你說明一下第731部隊所有的生產設備及其生產能力和生產細菌的方法

答:當時我擔任的是第四部生產分部長職務,因此我要首先說說這—分部所有的生產設備。這一分部內用以大批生產細菌的設備,是由兩個系統構成的。我先從第一個系統說起,這種設備首先是一些專門製造殖細菌用的營養液的大鍋爐。這種大鍋然共有4具,每一具的容量為1噸。先把營養液放到「石井井式」的特殊培養器內,爾後再把培養器放到我和消毒器裡面;這種消毒器具有14具,每一消毒器內可放置大約30個培養器。所以,在盡量放滿的條件下,14具消毒器內可同時放置420個培養器…….

儘管應付過了兩屆美軍調查員,到1946後半年石井四郞和731部隊成員的日子沒有那麼好過了,冷戰序幕已經悄悄拉開,新一輪交鋒在蘇、美、日、中及遠東國際法庭內外展開,此時石井等人意識到他們手中掌握的以中國成千上百萬人生命換來的數據,可以成為救他們一命、逃離戰犯審判的稻草。

蘇聯一再提出要求引渡石井四郎等人。在蘇聯人的壓力下美國不得不通知盟軍總司令部許可蘇聯檢察官有條件訊問石井四郎等。另一股壓力來自盟軍總司令部法務局插手細菌戰調查,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室主任內藤良一在接受法務局調查時開始小範圍承認人體實驗。

為了搶到細菌戰核心秘密,美國政府選派費爾為第3任調查官到達日本。費爾(N..H.Fell)被認為是美國細菌戰研究計劃中最有影響的人物之一,他在芝加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涉足於微生物學的許多領域,尤其在傳染病領域成績斐然。費爾顯然是個不好對付的傢伙。他不論面對石井四郞還是內藤良一,開口第一句話都是「已經掌握了731部隊細菌製造部部長川島清、科長柄澤十三夫向蘇軍的供述」,這一句話像一把所向披靡的神劍,總能劈開沉默與謊言。

1947年4月28、29、30、5月1日費爾連續訊問內藤良一、金子順一和增田知貞,三人拿出他們帶來的資料,費爾只掃了一眼,就看出全都是無關痛癢的東西,於是費爾便將柄澤的審問紀錄放在他們面前。三個人像被什麼東西燙著了一樣跳起來,快速地讀著這些口供,激烈地交換意見,最後增田知貞說:「我們曾發誓永不泄露人體實驗的秘密,我們擔心我們中的有些人會被當作戰爭罪犯起訴」,「但是如果你能向我們提供書面豁免保證的話,也許我們能弄到所有的情報,別說是頭目了,就是下屬也都知道這些詳情」。話說到此,增田不無威脅意味地說,如果我們與某個共產主義分子聯繫的話,蘇聯人有可能得到情報。

讓蘇聯人拿到材料,這種威脅對美國人非常管用,於是交易開始了。

「這些日本人被保證不牽扯到戰爭犯罪」,費爾在自己的報告中記述道。

得到保證後,彷彿健忘症大愈,過去推諉不記得,不知道的事全想起來了,自告奮勇的程度讓美國人大為驚訝,內藤、增田不僅答應寫報告,還提出與其他人聯繫,讓他們把一切都告訴費爾。

1942年日本聯合微生物學會會員合影,在座均為日本細菌學研究者。前排兩名軍人中,左為石井四郎,右為北野政次。第三排左起第二人為南京1644部隊部隊長增田知貞。

1947年5月8日9日10日費爾訊問了石井四郞。

訊問在石井四郞的家裡進行,地址是東京都牛込區若松町77號。石井四郞卧床不起,似乎重病在身。

「儘管聲稱帶病,石井的表演可謂淋漓盡致。石井一身古風,他對弗爾一行的接待就像他們是經封建君主的許可拜訪這位閣下一樣。石井穿著最好的和服,筆挺地坐在床上,並在他賜予美國客人的整個會議中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哈里斯在他的《死亡工廠里》寫道。

石井拋出了他的要求:「我對平房的事負有全部責任。我不想看到我的任何上級或部下由於所發生的事惹上麻煩。如果你們能免去我和我的上級和部下的罪行,我會將我所有的信息告訴你們」。

他向弗爾要一張書面免責保證。提出這個要求後,讓美國人意外的是,石井四郞開始表現得出人意外的「自告奮勇」。

他說「我願意受雇於美國,做細菌專家」。

他願意為美國人提供他20年的研究和實驗精華,以用於對蘇聯的作戰。「我已對不同地區和寒冷季節使用的最合適的媒體做了研究,並能寫出幾冊有關細菌戰的書,其中涉及統計和戰術使用方法」。

費爾會談了20多位日本細菌戰專家,對每一位專家他都承諾免予對他們的起訴,為此他得到了600頁有關自然及人為鼠疫整個研究領域的印刷論文,100頁印刷的有關細菌戰和化學戰某階段的報告。獲得了對中國進行12次攻擊實驗的情況及地圖(這些材料至今還沒有找到,十二次的攻擊,而我們現在已知的也僅是幾次,大量的事實遠沒有揭開)、8份關於細菌戰的報告和文件等。8月,又獲得了3份報告和顯微鏡照片。

「到目前為止得到的這些資料,底特里克基地(美國化學、細菌戰基地)方面非常感興趣,這些資料對我們的細菌戰研究計劃將來的發展,具有巨大的價值」。費爾在他的報告中寫道。《死亡工廠》的作者哈里斯認為,費爾的這種許諾免責的行為,無論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參與了戰爭犯罪。

1947年5月6日麥克阿瑟向美國陸軍部徵求可否書面承諾免責。很快,美國政府三部協調委員會遠東小委員會就做出了判斷:生物戰人體實驗資料比追究戰爭犯罪重要。於是8月1日,美國三部協調委員會遠東小委員會下發SFE188/2文件,認為:在國家利益上,日本的細菌戰資料的價值遠遠比追究戰犯重要,不能讓他國獲得,所以美國將調查結論予以掩蓋。以「秘密交換」為條件,對石井等細菌戰犯,予以「免責」。

對石井等人的免責,也意味著對天皇的責任不予追究。在國體護持的大政方針下,石井既出於自保,也忠實地完成了使命。

蘇聯檢查官們堅持提審石井等人,是為了將這些人補充進東京審判追究的戰爭犯罪,但也不掩飾對獲得細菌戰情報的興趣。美國人是在確認由美方可控的情況下允許蘇聯人見石井四郞的,這註定蘇聯人拿不到實質性的東西。

日本記者西里扶甬子對石井女兒春海進行了錄音採訪,春海的口述當年蘇聯人會見的情況相當具有戲劇性:

「訊問前(美國人同父親)商議,這能說,那能說的。美國人很是親切的樣子,反反覆復地叮囑」。

除了要隱藏人體實驗、細菌戰等核心內容外,當然也要隱藏受到了美國人的指使的操縱。儘管精心安排,不料還是出了一個小紕漏。

「我家養了一隻叫『太郞』的猴子,是從外地帶回來的。『太郎』同經常來我家,穿著草黃色軍裝的美國軍人很是親密。這天,它突然跳到一位美國軍官面前親熱起來,在場的美國人都很吃驚,連忙看蘇聯人的臉色,蘇聯人有3位,鞋也不脫咣當咣當就上了二樓,一位紀錄員是女性,那是夏天,穿著布拉吉,能透出乳罩和三角內褲,灑著濃烈的香水」。

這隻叫『太郞』的猴子暴露和美國人很熟悉的實情,五大三粗的蘇聯人顯然沒有注意到,而春海卻在旁邊驚出了一身汗。

據石井長女春海對媒體披露,他父親告訴她:80%的給了美國人,最重要的20%還在他腦子裡。這20%很可能是鼠疫跳蚤,這是日本細菌戰的撒手鐧,日本細菌戰開發計劃中的最成熟的細菌武器,美國人太過關注人體實驗,而忽視了這最重要的部份。

1947年10月10日,遠東軍事法庭首席檢察官基南表明:天皇與實業界不負有戰爭責任。

1948年3月,美國國務院、海軍部、陸軍部三部統和委員會終於滿足了石井等戰爭罪犯的迫切願望,給他們頒發了書面豁免協議。13日,美國陸軍部以電報的形式發給麥克阿瑟將軍位於東京的法務部門總部:「授權准許」給予日本生化戰爭和醫學暴行的嫌疑人以書面形式的豁免權,石井四郞再也不用擔心要站在東京審判的被告席上了,而此時這場大規模的戰爭犯罪審判也到了尾聲。

此項決議宣布不久,美國第四任調查官到達日本。愛德華.V.希爾是美國細菌戰底特里克基地基礎科學部部長,是公認的細菌戰權威,他的到來是在底特里克基地的科學家們研究消化了費爾拿回去的資料之後,有針對性的再一次補充關鍵性的數據和資料的。

希爾1948年10月28日來日本,12月12日,向美國化學戰部隊提交了《細菌戰調查概要報告》。希爾得到的研究報告有關煙霧劑、炭疽肉毒桿菌、布魯氏菌、霍亂、毒氣除毒、痢疾、河豚毒、氣性壞疽、鼻疽、流行性感冒、髓膜炎、粘蛋白、鼠疫、植物傳染病、沙氏門菌、孫吳熱、天花、破傷風、森林扁虱腦炎、戶塚蟲、結核病、野兔病、傷寒、斑疹傷寒,並且還得到了以前向美國調查官提交的病理材料幻燈片的目錄,由於幻燈片未經整理,所以目錄十分重要。

人體實驗的情形也不再需要加以掩飾,細節出現在希爾報告的筆端:「從發燒的男性取出血液……注射馬體。潛伏期過後……在15匹實驗馬中,有6例出現了持續5到7天的發燒癥狀。把發燒的馬體抽取的血液再給別的馬注射,有1至2例出現出現良性效果。反之,將從發燒的馬身地斑的血液注射到人體中,8個實驗人體中有二例出現發燒。」結果是,實驗中死亡率是100%,整個數據的獲得就是要犧牲實驗對象。

8000多張實驗的幻燈片提交到美方,還有鼻疽、鼠疫、炭疽的三大本解剖報告,這些報告個個都是鴻篇巨製,有兩個是300頁,一本長達700頁。美國國家檔案解密之後,哈里斯在美國達古威實驗基地發現了它們。這是三份附有彩色的人體解剖圖、附有英文的醫學報告書,分別是Q報告(鼠疫)、A報告(炭疽)G報告(馬鼻疽)。

這三種是731部隊開發的最成熟、威力最大的細菌戰武器,報告部頭之大,圖解之詳細讓人驚異,而那些人體各個器官的詳細病變切片更是讓觀者戰慄。

希爾提到的8000多張實驗的幻燈片,至今未公開,想必裡面記載的也是令人驚駭。

負責最後大收羅的第四任調查官希爾在給美國化學戰部隊司令艾爾登.C.懷特的報告中寫道: 「這是美國科學家花費數百萬美金經過長年的研究得到的資料……由於對人體實驗的良心上的顧慮,我們實驗室是無法做到的,到手的資料迄今花費總額為25萬日元。與實際研究成本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以平房數千「馬路大」的活生生的人體實驗得出的數據是日本細菌戰最罪惡的研究,美國和日本交易時,這些人的生命都沒在考慮之列。

美國急於得到這些資料是有原因的。1944年春天,美國的細菌武器研究已經到了將炭疽菌充填到英國設計製造的4磅炸彈這一階段,到1945年已經能夠每月生產充填4%的炭疽菌塗液的4磅重炸彈50萬枚。除此之外美國還對鼻疽、野兔病、鸚鵡病、肉毒桿菌、波狀熱病、鼠疫、雞瘟、稻瘟、土豆晚期枯葉病等幾十種細菌病毒進行了研究和開發。

細菌戰計劃是美國歷史上第二重要的戰時科學事業,超過這一計劃的只有曼哈頓核武器計劃。細菌戰計劃的研究經費全額提供,計劃執行官可以隨意調用任何人才。原子彈讓美國投入了20億美元,而細菌戰計劃投入6000萬,但其開發與製造的廉價性和致命的破壞性卻在某些方面更甚於原子彈。

如果那些戰爭再打得長一些,美國會實施細菌戰計劃嗎?答案是:恐怕是會的。

不滿美國對日本細菌戰資料的「獨佔」,不滿美國對細菌戰犯罪嫌疑人的「免責」, 更不滿東京審判對細菌戰免於起訴,1949年12月25-30日,蘇聯在西伯利亞的伯力城(哈巴羅夫斯克)對12名在押的日軍與細菌戰有關的戰俘,進行了審判,此為伯力審判。

12名被告為有山田乙三 日本陸軍大將、梶塚隆二 醫生兼細菌學家,軍醫中將、高橋隆篤 化學家兼生物學家,獸醫中將、川島清 醫生兼細菌學家,軍醫少將、柄澤十三夫 醫生兼細菌學家 軍醫少佐等12位。

裕仁天皇和石井四郞成為被告而接受缺席審判。

被審判的12名戰犯是從60戰俘中挑出的100人中再選出的,蘇聯對這些人進行了長達4年的審訊,審判提出的證據是根據這四年收集的18冊審訊記錄和文件資料。各位被告都被指派了辯護人,法庭還成立了關於細菌和醫學問題專門檢驗委員會,由蘇聯醫學科學院大學士茹科夫等醫學、細菌學、微生物學、獸醫等學者專家出任。

12月的伯力城寒冷異常,加上地處偏遠,沒有多少媒體前來報道這次審判。1949年世界共產主義和西方資本主義陣營間也冷風陣陣,更加劇了這場審判的冷清。審判僅進行了6天審議便告結束。

全體被告一個一個地站到台上,承認起訴狀中所指控的罪行,沒有人提出無罪反駁,全體認罪的同時並同意接受嚴厲處罰。

蘇聯國家公訴人認為:細菌武器,是日本實現「大東亞共榮圈」的殺手鐧,日本的細菌戰計劃,蘇聯是他們的「第一號對象」,其次是中國、蒙古。

6天的審訊,在蘇聯國家公訴人和被告之間的一問一答中展開。

國家公訴人問「就各種基本傳染病菌來說,第731部隊第四部在一月之內能製造出多少細菌呢?」

川島清答「這是個相當難答的問題,但我應該說,在充分利用第四部所有生產能力及全部設備條件下,該部在一個月之內可製造出:鼠疫細菌300公斤或傷寒症細菌800-900公斤,炭疽熱細菌500-700公斤,霍亂症細菌達一噸。」

蘇聯國家公訴人:「這種實驗是在什麼地方進行呢?

川島清:是在監獄內進行的。除了監獄之外,還有專門用活人進行實驗的實驗室。

問:監獄內同時能夠拘禁多少人呢?

答:由200人到300人,但也可能拘禁400人。

……

問:當某一拘禁的人染上某種細菌之後,部隊附設的監獄內醫療過他沒有呢?

答:醫療過。

問:而他痊癒後又有過什麼遭遇呢?

答:把他醫療好之後,通常是又用他去進行別種實驗。

問:這樣一直干到那人死時為止么?

答:是的。正是這樣干法。

問:每一個落到731部隊監獄內的人都不免要死掉么?

答:是的,正是這樣。在我所知道的這監獄存在的整修期間內,沒有哪一個被拘禁的人是從那裡活命出來的。」

柄澤十三夫在12月26日早的庭審中這樣回答:

國家公訴人:「請你說說,你親眼看見過那些受實驗的活人被押到部隊里的情形么?

柄澤十三夫:我曾執行過部隊值日官職務,所以我曾兩次看見過押送人來的情形。

問:被拘禁到第731部隊監獄去的那些人們中間,是否有人生還到外面去過呢?

答:據我所知,沒有人生還到外面去過的。

問:那就是說,所有被監禁的人都死掉了么?

答:是的,正是如此。

問:當受實驗的人死掉之後,又把他們的屍體送到什麼地方去呢?

答:送到部隊所設的焚屍爐里去。」

在法庭審判文書的字裡行間,柄澤十三夫的內心世界還是有不少顯露的。

這個原本立志要做一名仁醫的清貧農家子弟,在「勉勉強強地參加到細菌戰的準備工作後」改變了想法,而改為篤信、崇敬和為做大的事業而獻身的高亢情緒,「我清楚地確信石井在那裡打開了一項偉大的科學實驗」。在短暫的心理不安之後他很快就說服了自己,毫無負擔地投入到細菌製造中。

狂熱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更浸透了對科學成就的追求,使這些研究者認為用人體做實驗與植物或動物做實驗毫無二致,而日本人又是人類中的「神選民族」,是「天照大御神的子孫」,天皇就是活著的神,用劣等的中國人進行實驗,是讓這些人沒有價值的人為一個更高的事業而犧牲,反而成全了他們。

柄澤十三夫就是用這樣的理論來說服自己的。

美國對伯力審判保持著高度的警覺,國務院每天向麥克阿瑟在東京的司令部髮長篇特快電報,報告有關審判的情報。美國對外界的口徑是:這是一個陰謀」,是為了使人們從戰後日本人滯留蘇聯問題中轉移視線而放的煙幕彈。

美國對伯力審判的質疑一定程度上獲得共鳴,細菌戰的審判為什麼要放伯力?如果要張揚正義,讓世界對細菌戰形成共憤的話,審判地點應該放在莫斯科,而伯力沒有邀請西方媒體記者旁聽審判,記者們發的報道只能從莫斯科的新聞報道里轉二手貨,加上如此重大的審判卻在6天之內草草結束,使審判有程序瑕疵的疑問:伯力是否是一個正義的審判,是否為了達到某種政治目的的施壓?審判是否是一個公正的審判,被告所作證詞是否受到逼迫,被告會不會隱瞞事實,或者為了減輕罪責而歪曲事實?

伯力審判中提到的對中國的遠征行動——細菌戰攻擊至少有3次,涉及的地區有寧波、常德、金華等數個地區,相比於戰時國民政府向國際社會控告日本人在中國實施了細菌戰而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事」、「是中國政府的宣傳」而言,這一次無論從證據角度還是提供進一步追查的線索而言都有巨大的價值,但遺憾的是沒有得到中國方面的進一步追究,當時,大陸和台灣都在為政權的穩定性而忙碌,細菌戰的重要性無法與此相比。

伯力審判時的1949年底,世界上發生了太多的事轉移了人們的視線,美、蘇兩國的冷戰使世界秩序重新構建,新中國成立,國際社會對這個新政權還沒有從驚詫中反應過來,歐美國家還在猶豫是否要接受,1950年6月25日北朝鮮越過三八線,朝鮮戰爭爆發。朝鮮戰爭是代表冷戰兩大勢力的美、蘇之間的角力,而中國也被捲入其中。

冷戰的寒風,使伯力審判的消息剛一放出來,就被冷凍了。這件極惡的罪惡,很快就被淡忘了。

伯力審判宣判之後,12名被審判者被押送到莫斯科東北的伊萬諾沃州第四十八收容所服刑。刑期並沒有執行完, 1956年10月19日,日本鳩山首相和蘇聯簽署《日蘇共同宣言》,結束了兩國的戰爭狀態,蘇聯支持日本加入聯合國,並遣返全部西伯利亞戰俘。

在勞動感化營的柄澤十三夫更黑更瘦,也越發顯得老一些。他的刑期是20年,比山田乙三、梶塜隆二、高橋隆篤、川島清四位的25年略少一些。

柄澤十三夫的辯護員魯克揚傑夫為柄澤進行了減罪辯護,說他並不是一個基本犯,不是主犯,也不是組織者,儘管他培養過大量致命的細菌,並被用到實戰攻擊,但他的職務是聽命於他人的,並提出他在預審時承認了自己的罪過,第一個說出了其他人的系列犯罪,幫助了大家揭穿日本當權集團罪行,而他自己也有懺悔之意。

在法庭最後陳述時,所有的12名被告都承認自己有罪。但柄澤的懺悔是12個人中最真誠的。他回想自己奮力從小村莊里考出來,立志要當一名治病救人的醫生,沒想到所學醫學知識卻成為殺人的手段,這和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馳。當他決心要講出所知道的秘密的時候,他的第一句話是:「我將憑著良心說出一切」。

不講出來已經成為折磨他的強大的心理負擔。「我了解第731部隊是個罪惡組織。因為它準備了用國際公法所根本上禁止的野蠻手段來殺害人的那種工具」。

他說他是罪惡的參與者,在人類面前犯了罪過。所以要受到處分。「我了解這點,因此自審訊開始時起我就努力忠誠地客觀地揭穿細菌戰的罪行以及我個人在這方面的作用」。

跟隨著柄澤第二個開口的川島清和柄澤一樣,也是非常配合、態度極好,川島清說,自己原先對蘇聯是有錯誤的認識的,但被俘以後,才第一次了解到蘇聯人是以人道的態度來對待他們這些戰俘的。通過這次審判,他思考到日本投降以後,應該發展成一個民主國家,因此所有的一切舊罪惡都應該被揭穿,應該被剷除。

相信蘇聯人審訊的攻勢沒有多少人能夠抵擋得了,但並不是沒有「死硬分子」,佐藤俊二就是一個。蘇聯人掌握的細菌戰有關人員中,佐藤為細菌部隊最高級別的指揮官,而且擔任過兩個細菌部隊的部隊長。他從1940年12月起到1943年2月曾擔任廣州「波」字8604細菌部隊部隊長,從1943年2月開始調任南京「榮」字1644部隊任部隊長整整一年。這兩個細菌部隊是日軍在中國進行細菌戰攻擊的主力。蘇聯國家公訴人最後陳述第5部分中提到:「佐藤曾很久都拒不招供。只是當他面前已擺有各種證據之後,他才迫不得已承認說他指揮過這兩個專為進行細菌戰成立的特種細菌部隊。」

掌握著大量內情,但在供述時卻是擠牙膏式的,在庭審當中,還當庭撒謊,拒不承認1644部隊曾經進行過人體實驗。

佐藤與其他11名被告不同的還有一點,他是士族出身。

出身貧寒窮苦的柄澤相對來說純樸得多,他提到了自己的良心,在最後的陳述中說,他要成為一個新人。「當時我把我個人和第731部隊的一切罪行都揭穿了。現在,我以一個尋常人,一個普通人的資格來把我內心裡沸騰著的一切統統說出來。」

這「沸騰著」的東西是殘存的人類的情感。

說到母親的時候他有些激動:「現在住在日本的有我的母親,她已年滿80;此外,在那裡還有我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們先前都是靠我所領薪水養活,但是我了解所犯的罪行的全部深重性,並對我所犯的罪行完全悔悟,我將來一定要成為一個嶄新的人」。

全部被審判的十二人在最後的陳詞中,只有他一個人提到了家人,母親、妻子和孩子。顯然他心裡牽掛著他們,擔心沒有了他的供養她們如何在戰後的荒涼中活下來。

柄澤是唯一一個讓人看到他「內心沸騰」的人,而這些微殘留的人性,或許正是害死他的原因。

蘇日宣言簽署的第二天晚上,10月20號,是收容所例行的每周六電影放映時間,電影結束,人們發現少了一個人,柄澤十三夫。大家慌忙到處去找,最後在洗衣處發現了他,已經懸樑自盡了。

他或許從來不敢想有一天會回到日本,而這一天突然這麼快就到來了,回家即在眼前。原本以為在蘇聯的勞動感化營里渡過20年刑期,生命也就到了盡頭,可以不必面對很多東西,現在一切都逼到眼前。作為第一個開口講出細菌戰秘密的人,回國如何面臨「叛國者」的指控?另外是否因為缺口從他打開而受到731部隊成員的威脅和壓力?在感化營看不見的角落裡,在戰犯之間的交往中,威脅、鄙視或冷漠是否以某種方式傳遞?馬上就要回家了而選擇自殺,顯然有讓他回不了家的理由,只是沒有人能夠知道那是什麼。

在接伯力審判被告回國的輪船上,有關東軍司令山田乙三、柄澤的直接上司川島清等,唯獨不見柄澤的身影。這些沒有「內心沸騰」的人,安然回國,並很快回歸正常生活。

川島清回國後寫信給柄澤家,提出要幫助他的兒子和女兒讀書,因為他知道柄澤在生前非常擔心他的子女教育問題。此時的川島清已經是千葉縣八街市少年院的醫生,開始了他的戰後正常人生。

細菌戰的科學家們戰後都生活得不錯。甚至整個日本的戰後生物醫藥化學科學的起飛都緣於這些應該站到戰犯審判法庭上的人們。

參考文獻:

1.《死亡工廠__美國掩蓋的日本細菌戰犯罪》謝爾頓.H.哈里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第一版

2.《伯力審判——12名前日本細菌戰犯自供詞》 佛洋編寫 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1月第一版

3.《戰爭與惡疫__日本對華細菌戰》解學詩 松村高夫著 人民出版社 2014年12月第一版

4.《侵華日軍細菌戰紀實》郭成周廖應昌著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年6月第一版P14頁

5.《侵華日軍731部隊細菌戰資料選編》王希亮周艷麗編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5月第一版

6.《人性的瘟疫___日本細菌戰秘史》美 丹尼爾.巴倫布萊特 林瑋 鄧凌妍譯金城出版社2016年3月第一版

7.《731___石井四郞及細菌戰部隊揭秘》 日 青木富貴子 凌凌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10月第一版

8.對近藤昭二的採訪,2009年,2013年分別近藤日本的家裡進行,還有多次在中國的接觸和採訪。

9.近藤昭二《731.細菌戰資料集成》CD-ROM版

10.《另一個紐倫堡 東京審判未曾述說的故事》美 阿諾德.C.阿拉克曼著 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11.《追憶.52年以前》朝枝春繁 1997 私家版

【作者簡介】

南香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王選的八年抗戰》等。

【精華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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