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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米

東北稻米的味道。

本文由豆瓣用戶@青崖白鹿 授權發布

東北大米好吃,筋道彈牙,自帶米香,回味甘甜,吃過的都說好,甚至剛開鍋,米香就飄出好遠,揭開鍋蓋的一瞬間,更是奇香撲鼻。

但是你們知道大米是怎麼來的嗎?

東北地廣人稀,地多的人家有十幾垧,地少如我家,也有兩三垧。(*一垧=十畝=一百分)我家的地,一半是水田,一半是旱田。水田種稻,旱田種玉米。

這兩年地賤傷農,玉米收購價從一塊出頭掉到了八毛,繼而跌到了四毛多。農民辛苦一年,除去種子化肥農藥等底墊,不說掙錢,不虧本都要偷著樂了。

所以,農村人都把希望寄託到種稻上,好歹忙活一年,能勉強糊口,略有盈餘。

種稻真是個麻煩活。

準備工作從頭年的秋天就開始了,頭等大事是準備沙子和山皮土。沙子就去平時撈魚的河岸邊篩出兩車細面的河沙。山皮土就要全家上陣趕車去東山去拉正宗的東北黑土。由於封山育林,山裡的路很少有大車經過,加上雨水衝擊,很多路面都衝出了半米深的溝壑。牛車在破碎的路面上顛半天,遇水趟水,遇溝填坑。一路上坡,老牛也不肯出力,搖搖晃晃慢慢悠悠。有時候氣的急了,我爸罵它幾句,它還會耍性子停下,若是氣急了,照著牛屁股狠抽幾下,老牛居然撒歡跑起來,勒也勒不住。掙脫了韁繩,帶著空車橫衝直撞,居然毛了。再發現時,不是在吃人家的玉米,就是在摞(讀三聲)路邊的稻子。

好不容易進到山裡,我們挑個落葉厚的山溝,把牛車拴在路邊,在半山坡扒拉開黃褐色的落葉,一鍬踩下去,看看黑土層有多厚。東北的黑土是全國有名的,但是並不是東北所有的土地都是黑土,大多數農用地都是黃褐色的。這二十厘米深的黝黑的土壤,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落葉腐殖而成的天然肥料。

我們一家人分工,我和姐姐負責扒開樹葉,媽媽攢堆,爸爸拿斧子把雜亂的灌木砍掉,把牛車倒進來,我們一家人開始往車上裝土。裝滿一車,爸爸趕牛車回家,再回來裝第二車。一天兩趟,拉個三天,山皮土就夠用了。

拉到家的山皮土,堆在院子的角落裡,蓋上塑料布,等著明年開春細稻苗。

每年春天,三月份開始化凍,窗沿上的冰溜子掉了,積雪也漸漸化了,路面泥濘了,又被春風吹乾了。苞米樓子里的玉米打完了,場院都空出來了,就要開始支大棚了。

早年間的大棚是木質的,平行著釘三排木頭桷子,高的有兩米高,低的有一米多。每排桷子上手腕粗的橫撐綁成一條線,然後每隔50厘米,垂直著綁上呈半圓形的竹辟子,在拱起的兩端立起橫豎相間的木柵欄,大棚的骨架就支起來了。再扣上塑料布,四周的塑料布用泥土壓緊,用塑料勒繩固定在大棚兩側兩兩對應的木頭桷子上,塑料大棚就扣成了。到這幾年,大棚的龍骨都變成了鐵鋼管,農民們再也不用愁上山伐木頭被林場罰錢了。

扣完大棚,就要開始育苗了,我爸會先拿二三十粒稻種用礦泉水瓶泡了放在朝陽的窗台上,過個兩三天,看看出芽率。出芽沒問題,就拿一口大缸,把所有稻種都泡進去。等待稻種發芽的這段時間,我們就平整大棚里的土地,撒上一層河沙,然後擺上細苗的底板,最開始的底板是白色的稍硬的塑料板,邊緣有一兩厘米的折邊,底上有均勻密布的小圓洞,方便排水。這種底板是可以重複利用的,每年栽完稻,拆了大棚,底板都要拿到鮮族水庫水動機的聚道溝里刷乾淨,摞起來留著明年再用。經年累月,塑料老化了,一拎直掉渣,甚至都不能一氣呵成的薅起一整板稻苗,勉強捲成一卷也會很快的散開花,有時半路稻苗就會從牛車上掉落下來。漸漸的,這種底板就退出了細稻苗的流程,逐漸被塑料袋子片代替。蓋房子那年,家裡河沙多了,多餘的河沙鋪在院子里。從那以後我們發現,只要多鋪一些河沙,稻苗就可以直接薅起來,根本不用底板。稻種發芽了,我們先在河沙上面再鋪上一層山皮土和沙子的混合物,然後撒上發芽的稻種,再在浮頭蓋上薄薄的一層黑土,撒上水,打上除草藥,大棚就可以封起來了。

最後,在大棚四周插上十幾厘米的小棍,小棍離地七八厘米,頂端是從大夫家裡撿來的三厘米高大拇指粗細的玻璃藥瓶,扯一根細鐵絲纏著藥瓶脖子把大棚圍起來,接上家裡扯出的電線,連著一個燈泡,就做成了簡易的「電貓」,一旦有老鼠來偷稻種,燈泡就亮起來,我們趕緊繞著大棚找電死的耗子。有的時候一晚上能電死十幾隻,最大的有三十多厘米那麼長。

十幾天後,嫩綠的小苗星嘣的鑽出地面,沒有幾天,滿棚的稻苗就出齊了。我們打開預留的大棚門-其實也就是簡陋的一塊一人多寬的塑料布,沿著中間預留的兩排過道,把已經在大缸里曬了兩天,略帶溫熱的井水一瓢瓢的揚到稻苗上,等稻苗喝飽了水,再把大棚門封好,再過幾天再澆一次,如此反覆五六次,稻苗就長大了。

長大的稻苗綠油油的,顏色更深了,等到稻苗一霍霍高(十多厘米),稻苗放粗了,就可以稍微把大棚掀開一點給稻苗放放風了。經風的稻苗更結實,移栽過後更容易成活。

有一年,我還沒上學,爸媽讓我看家,他們把大棚掀開一點放風。我在家呆著無聊,去學校接姐姐放學。結果回到家,發現鄰居家的小牛順著放風的口啃掉了一平方左右的稻苗,我爸回來狠狠的打了我。其實我也理解,困了一冬天的小牛,看到綠油油的稻苗,怎麼可能不饞呢?那就像愛吃肉的瞅見肉,愛喝酒的聞到酒,餓極了的不論遇到什麼吃食,都是控制不住的吧,何況它只是個啞巴畜生呢。結果爭氣的稻苗見風就長,等到栽稻子時,那裡的稻苗又能用了,我這頓打,挨得真冤枉。

還是蓋房子那年,家裡院子不夠用,大棚扣小了,稻苗也細少了,我們不得不去地里撿人家用剩下的稻苗栽子。聚道溝里,地邊上,田埂上,一捆一捆撿起來,裝在塑料袋子里,濕濕嗒嗒的背回家。那年我爸媽沒空料理地里的活計,東拼西湊的稻苗移栽後居然長勢喜人,不分你我,擠擠擦擦的稞茬出很粗的稻把。到秋也打出了沉甸甸的糧食,雖然有的地里有粘米有笨大米,有五優也有普通品種,到最後摻雜在一起,居然也賣上了好價錢。

種稻子,細稻苗是麻煩,搶水就更麻煩了。

我們整個村子稻田裡的水,都來自兩個水庫。一個是官馬水庫,管著大河,一等地,村後地和部分村前的地。務本水庫管著務本村的水田地和我們村東山和南遷外的稻地。每年放水的時候,天基本不下雨,即使下雨,也往往不夠用。老天爺就是這樣,得讓莊戶人求著盼著,然後絕對不能給夠,不然怎麼說春雨貴如油呢?不然怎麼說我們得靠老天爺吃飯呢?

所以每年放水之前,為了防止跑水跑肥,家家戶戶都得打埂子。把雜草清理乾淨了,用稀泥把蟲子耗子盜的洞補起來,把埂子上秋收時壓出的車轍填平了。

等放水的時候大家都得去搶水,生怕自己家的地灌不滿。這時候,就是力量角逐的時候了。按理說應該是上游灌完下游灌,一塊塊一排排按部就班,但是落實下來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村長隊長的地先灌滿,那是自然不用說,就連會計和婦女主任家的地都要優先。然後就是真正有趣的時候了,所有的平民一人拿個鍬守在地頭的聚道溝旁邊。上游灌的時候就把聚道溝中間砌起一道橫著的水壩,有時候灌滿了也不放開,下游的偶爾會去旁邊分個小流,勉強著把自家地里灌滿。遇到好事的或者著急的就直接去把水壩豁開,等上游的回來發現水被分走了,稻池子口沒封,水倒流到聚道溝里,就會找下游的吵架。

要是真的起了急,爹爹媽媽爺爺奶奶和八輩祖宗也要拉過來罵,罵的不過癮也要抓過來打。一下推倒在埂子上或者按倒進稻池子的稀泥里,被打的狼狽,打人的也狼狽。兩個人骨碌來骨碌去,被爛泥巴沾成了兩隻泥猴,看著都不像人了。要是被打的覺得太受慫了,氣不過,趁著打人的偃旗息鼓時一回身,一管鍬拍過去,絕對拍懵。這鍬要是平著下去還好,豎著下去起碼砍得腦瓜開瓢。

這樣的野蠻情景每年都會上演,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杜絕。被欺負的往往都是年老體弱的,尤其是萬一沒生兒子的,像我爸媽這種,在村裡是要年年處處的受難為。今年春天,因為東山稻地打埂子,我爸還被白四打的眼角出血。論起來那白四是老白家出五服的外甥,年紀也有三四十歲了,打我爸這六十多歲的老人,豈不是不費吹灰之力的。我和姐姐常年在外,誰都不想回去種那點地,多次勸他們不要種了,他們就是不鬆口也不鬆手,死死的捍衛著自己的土地,像捍衛著自己最後的尊嚴。

等到放了水,壩了地,插了秧,除了定期打葯施肥,就等著稻子抽穗揚花,灌漿成熟。九月末,家家戶戶就開始把稻池口打開放水晾地,等著地被放干。春天時的水多金貴,搶得恨不得打掉腦袋,秋天時誰要是敢把水排到鄰邊的地里,估計也要打掉腦袋。

到十月初,黃澄澄的稻子就可以開始收割了。

十一假期,我會跟爸媽下地,一般都是去割稻子,經常是東山的稻地。牛車吱吱呀呀經過一片片瑟瑟發抖的玉米地,轉個彎下個陡坡就到了。放眼望去,是稻浪滾滾的豐收景象,卸車,去旁邊的玉米地里劈玉米葉,把牛拴好。我們就開始割稻子了。我只會割,不會捆,通常是和媽媽搭夥,她幫我打葽子。我左手攬著稻梗,右手摟動鐮刀,一把五六撮,一抱可以收六隴,經常要催我媽趕快給我打下一捆,這時候我媽就會說:「其實,你要是在家幹活指定比我和你爸快...」

中間歇氣的時候我們會吃點月餅和蘋果梨來補充體力,坐在剛捆好的稻子上,吹著秋風,那一刻就是我們一家人的中秋節了。

傍晚幹完活我們要把捆好的稻子碼成一行,一行20捆,這樣好晒乾,也好統計收成。碼完稻子可以捉幾隻紅肚蛤蟆,順道回家的時候也可以采一抱蒲公英給家裡的雞鴨鵝。想起來,我也有七八年沒割過稻子了。

割完稻子,我爸媽就開始收玉米。等玉米收完了,稻子也就乾的差不多了,天也冷起來,地表都動崩皮了,他們就可以往家拉稻子了。稻子拉到家,一圈圈一層層堆成稻垛,堆得好的稻垛又直又挺,堆不好的就是稀淌花漏,不定哪裡就掉出一捆,有時候稻垛歪了還要拿木頭桿撐起來,像是撐起一座比薩斜塔。

等到十一月,都要落了雪,村裡開始打場了。早些年是求工,找相熟的朋友互相幫忙,地上鋪上油布,把打稻車子拉到院里固定好,進口沖著稻垛和住屋,出口沖著菜園子。村裡男女老少齊上陣,男的帶著日本鬼子一樣的帽子,前面一塊布把臉都蒙起來,防止稻毛子鑽進去刺癢。愛美的小媳婦就拿一塊粉色藍色或者黃色的格子頭巾包在頭上,像是動畫片里會下蛋的老母雞,就是捨不得把臉遮起來。年輕體壯的小夥子三下五除二爬到剁頂,拿著叉子往下豁稻捆,稻粒子砸在臨時搭起的案子上啪啪作響。垛根底下留一個人負責拿著鐮刀割開稻捆的葽子。負責打稻子的幾個人人手一副雙截棍一樣的傢伙事,棍子一頭磨尖,扎進稻子堆里抓出一大溜子。把稻穗那頭喂到打稻機的嘴裡,打稻機的裡邊是一個圓滾桶,圓柱體外緣釘滿三角形支起的牙齒,響乾的稻穗喂進去,稻粒都被擼下來,依靠重力掉到底下。旁邊就站著撐著袋子的小孩子,等著大人用簸箕裝滿稻子倒進自己的袋子里。袋子灌滿了,大人拎著袋子晃一晃,晃勻;再拎起來躉一躉,躉實。再拿了麻繩縫袋或者捆紮,最後扛到打掃乾淨的倉房裡。年老的有的在打稻機後道拿著耙子收爛稻草,有的拿新稻草系成葽子把爛稻草捆起來,還有會碼垛的負責捆稻草然後貼著院子跟垛成垛。這垛稻草,漢族人用來喂牛,鮮族人用來燒火。等到所有稻子都打完了,把油布揭起來,把碎碎糟糟的都喂進打稻機,篩出下揚的稻子,這一天的工作就結束了。

打稻子是最髒的活計,到處都是揚灰浮塵,還有讓人刺癢的稻毛子(稻芒),抹得大家灰頭土臉,像一個個沾了灰的小鬼,連鼻孔里都扎滿了黑灰。等大家各自回家洗了臉,換了衣服,就都回主家來吃飯。要是關係親近的,都不好意思來吃飯,還要主家三番五次去請。求了人,酒要管夠菜要硬,肉要多,菜要少,誰家土豆熬雞肉,要是土豆多雞肉少,改明要被村裡人嚼舌根子的。

到最後,村裡的精明人看出俏頭,組成了打稻隊。打稻隊出人出機器,和主家形成僱傭關係,也不用供飯,只要錢給足就行。因為是掙錢,沒人磨洋工,一天可以打兩三家的稻,打稻子的掙了錢,主家也樂的清靜,這種模式就漸漸推廣開了。

等到稻子進了倉,這一年的忙碌就要塵埃落定了。種稻子的最知道大米來之不易,所以我們打小就被教育不要浪費糧食。莊戶人自然不會《憫農》詩里所吟唱的大道理,但是他們會講如果吃飯碗里剩飯粒,以後娶了老婆臉上要長麻子,一個飯粒代表一顆麻子。我不娶媳婦,但是也怕自己臉上長麻子,所以每次都把飯吃的精光,恨不得用舌頭把飯碗舔乾淨。

嫁到南方,有幸看過婆家種稻,他們不用扣大棚,不用細苗,只在麥田裡平整一塊土地水育秧苗。有了聯合收割機,也不用手工割稻打稻。甚至如果圖省事,稻子剛到地頭就直接賣掉了,不用存也不用曬,稻草都直接扔到地邊沒人要。

只是江南的米,再也吃不出東北稻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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