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試衣間的種族歧視說起

最新 08-27

在美國華人的政治討論中，種族歧視是一個永遠的話題，尤其在變動的時刻。新近的佛吉尼亞夏洛茨維爾（Charlottesville）事件後，對這個話題的關注似乎又達到一個新高。

昨天在校友群上，一位身居美國的校友說：「昨天買衣服時，一個白人服務員要求在試衣前清點有幾件。這個店我去過很多次，以前從未有這種要求。「然後這位群友說，此事」或許反映出美國整體氣氛的變化。相信很多人都碰到類似的事情。希望大家對此敏感，分享類似經歷。「

這位群友接著提醒二戰時，美國的日本僑民被趕到集中營，擔心是否美國的華人哪天也會被關進集中營。

有幾個群友對此表示憤慨和擔憂。但有個群友問：服裝店在顧客試衣前點一點衣服件數不是很常見的嗎？

在美國，「店竊「（shoplifting，在商店偷東西）是經常發生的。據統計，美國1/11的人有店竊行為。大眾輿論中，店竊通常不會受到太大的譴責；但是事實上，店竊的危害並不小；據2016年的一個統計數字顯示，美國的零售商每年因店竊損失130億美元。另外，店竊近年來有上升的趨勢。

所以，美國有的服裝店，會在顧客試衣前點清帶進去衣服的件數，以防偷竊。這樣做的，一般是比較便宜的店。這初看有些與直覺相違：昂貴的服裝不是更怕偷？但細想一下就會明白此中原因：因為店裡丟東西，損失最後一定落在顧客頭上。昂貴的商店，價錢已包括了丟東西的損失；而廉價的店鋪，本來靠低價吸引顧客，利潤已經很低，所以不得不冒著冒犯顧客的風險防盜防偷。

另外，廉價店通常顧客多僱員少，所以不得不選擇這種比較廉價甚至有些粗魯的防盜方式。而高價店，例如商品價值百萬的鑽石珠寶店，一個顧客有三兩個僱員伺候，防盜自然可以做得十分隱諱。

在一個明顯設置了防盜措施的商店購物，很多人覺得是被不敬，這可以理解。但另一方面，店方並不是為不敬而不敬，而是因為防盜是低價的必要條件。作為顧客，你可以選擇的看不到明顯防盜措施的高價店消費，也可以到有明顯防盜措施的低價店消費；兩種選擇你也許都不滿意，但是你能告訴我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嗎？

當然，在試衣間點衣服只是防盜措施之一。幾乎每個店都有各種各樣其它防盜措施，包括僱用專職防盜人員，其它店員也會受到防盜訓練。

防盜其實是一個技術活，做得好的防盜，是以最小的代價，達到最有效的防盜。換句話說，就是有經驗的防盜人員，要和有經驗的警察﹑保安人員一樣，能夠在成千的陌生人中間，迅速地判斷什麼人更有危害。

但是即使是最優秀﹑最有經驗的防盜人員，也不可能次次判斷準確：一定會有很多店竊者沒有被捉住；也一定會有一些無辜者被觀察﹑被跟蹤﹑甚至被警察審問。

於是，在這些無辜者中，就有為數不少的人抱怨他們是種族歧視的受害者，其中有一些人將店家告上法庭，然後有一些人勝訴，獲得可觀的賠償。例如2015年，俄勒岡州的黑人女青年Kervencia Limage，在電器店Best Buy被誤控店竊，遭到警察審問。後來她找律師將錯誤指控她店竊的Best Buy告上法庭，勝訴獲得10萬美元的賠償。這10萬美元，當然出自Best Buy商店。

2014年，護校學生﹑21歲的年輕母親﹑Kayla Phillips 在購買2500美元的設計師手袋後，被商家懷疑為盜用他人信用卡，警察對她攔截盤問。商家Bayneys 後為此和類似另一場官司共賠償52.5萬美元

美國的2008年經濟危機後一直沒有回復生機的零售商，近年因為網購的壓力和其它因素，更不景氣。譬如上面說的Best Buy，這兩三年來關了不少零售店。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下，零售商想要生存，就必須降價和降低消耗。於是不可避免地﹑每個零售商都面臨著防盜的問題；然而，如果防盜中不慎觸犯了種族歧視的地雷，損失將是巨大的：不僅要付大額法庭賠償，還有遭到抵制的危險。在這樣的險境下，許多零售商承認：他們寧可丟東西，也不再企圖捉獲店竊者。這也許是加速零售商關店的原因之一。

沒有很多人會想到，這些商店的關閉，傷害著普通民眾，各種膚色的普通民眾。因為它意味著購物方便的消失，也意味著工作的消失。尤其是偏於貧困的地區，商業的漸漸消失意味著社區的漸漸死亡。

有的媒體採訪過商店裡有經驗的防盜人員，當然防盜人員都不承認任何種族歧視。不過他們的理由非常簡單：「我們沒有那麼蠢，「一個工作人員說。」如果你只跟蹤黑人，那麼白人不是可以放心大膽地偷嗎？「

是的，即使店主和防盜人員是十惡不赦的白人至上主義者，即使他們內心充滿了強烈的種族歧視惡念，他們如果要想在商業競爭激烈的美國生存，就必須全力維護商店的經濟利益，最有效地防偷防盜，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在防盜時必須暫時忘記種族偏見。

只有政治家﹑律師﹑媒體﹑職業種族鬥士，才有奢侈去全力投入種族爭鬥，因為種族矛盾是他們金錢的來源，聲名的階梯，吸粉的工具。

回到校友群的那個試衣間問題，我問那位抱怨的群友：「你聽起來像是在討論種族歧視。我想問一下：這家商店是否只要求亞洲人點清衣服，而不要求其它族裔的人同樣做？「

「是的。」她回答。

「哦。」我說。「那你可以去抱怨啊！」我彷彿看到一摞摞賠償的美元閃著綠光。

「抱怨很麻煩。「她說。

「真有那麼麻煩嗎？「我簡直想去替她抱怨了。」能不能告訴我當時你觀察了多少人？其中有幾個亞洲人？是否完全符合『只查亞洲人，別的族裔一個不查『的模式？「

她過了一陣說：「我沒有呆在那兒觀察幾個小時，我也不想。你很過分，主要是你理解力欠缺。」

原來如此。最可能的場景是：她只觀察了一位顧客，就是她自己。她在試衣間前被一位白人女性管理員要求點衣服，於是她覺得受了傷害，於是她結論這是種族歧視，於是她到群里提醒大家警惕美國整體種族歧視，於是她聯想到了將來在美國的華裔可能被關進集中營。

該哭還是該笑？

我沒有哭也沒有笑。我向這位群友耐心地解釋了我為什麼問那個問題：

「我問你觀察了多少人，其中有幾個亞洲人，是因為作為亞洲人，我很關心美國是否經常會有對亞洲人的種族歧視，所以我希望知道你所描述的這件事是否是種族歧視。

如果只是那天那個店員那天要求你點衣服，那麼這可能是商店的新政策。即使那個店員對你不禮貌不友好，邏輯上仍無法得出結論她是種族歧視，因為可能是此人向來粗魯，或她那天心情不好，或因為某種原因（你的種族﹑年齡﹑性別﹑體重﹑殘疾﹑宗教﹑性取向等），她歧視你對你格外不友好。

要結論這個店員是種族歧視，只能看她行為是否有規律。例如有10個顧客，其中有兩個亞洲人，而店員只要求兩個亞洲人點衣服，那麼這就說明這個店員不是隨機挑選顧客點衣服。因為假設挑選是隨機的，那麼挑到的是兩個亞洲人的幾率只有1/45≈2%。如果是這種情況，基本可以肯定她不是隨機挑選顧客。按照統計學標準，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是種族歧視。「

我還想說：「如果你只觀察了你自己一個顧客，那麼客觀上無法得出結論這是種族歧視。種族歧視是行為，而不是情感。即使你感到備受傷害，小心臟碎裂成一萬片；只要施害者的行為中找不出種族歧視的破綻，那麼我們就無法指控她種族歧視。」但猶豫了一下，我沒有說 —— 我不想傷害任何人的小心臟。

種族歧視是世界上最醜陋的觀念之一；而它的反面﹑美國的立國之本﹑《獨立宣言》中說的「我們認為這些真理不證自明：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觀念。

當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美國人，百分之百地接受﹑實踐和捍衛這個信仰，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但是，是這樣的信仰使美國成為美國；是這樣的信仰使美國進步，廢除了奴隸制，取消了種族隔離。

當然，限制美國種族歧視的另一個有力武器，是她的自由經濟。如前所說，要在經濟中最有效地競爭，你就必須全力關注經濟效益而放棄經濟效益外的其它因素。具體到對待你的顧客或你的僱員時，你必須是色盲，只關心他們是否能替你賺錢。你如果因膚色歧視你的顧客或你的僱員，即使沒有大眾輿論懲罰你，經濟規律也會無情地懲罰你。想像一下一個拒絕接受黑人的美國職業籃球隊能夠生存嗎？不能。同理，今天美國一個拒絕錄用亞裔的IT公司能活得滋潤嗎？也不能。

另外，也許許多人不同意，抵抗種族歧視的另一有效工具，是言論自由。言論自由包括允許政治不正確的言論，甚至某些人群覺得冒犯的言論。為什麼？因為只有在自由的人之間，才會達到寬容﹑理解和愛。剝奪自由只能讓人產生恨，而不允許表達的恨只能變成更大的恨 —— 像平靜的地表下的火山，直至有一天噴發而出。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在納粹之前的魏瑪德國，有法律禁止反猶言論，德國報紙《先鋒報》創始人尤利烏斯 · 施特萊徹（Julius Streicher），曾因公開宣傳反猶言論入獄，當時德國的主媒也都譴責了施特萊徹。然而，在施特萊徹到監獄的路上，有數百人為他夾道送行，隨後，德國加入納粹的人數創歷史新高。

禁言無法化解憤怒和仇恨。而無法化解的仇恨，一旦噴發出來，很可能是暴力，血腥的暴力。

今天，很可能像那位群友所說，美國的種族分裂與對立現在正在加劇。不久的將來，種族歧視﹑甚至種族仇恨，很可能漸漸滋生擴大；如果事情真的朝那個方向發展，每一個美國人，不僅是少數民族，都將成為受害者。所以，我們不可掉以輕心，我們必須嚴防種族仇恨，減少種族歧視；因此，我們必須從削減種族對立，彌合種族分裂開始。

用什麼彌合種族分裂？用我們的信仰，如果相信神性的信仰高於膚色的界限，那麼我們就不會被種族的差異割裂。我們還要支持信仰下的自由經濟，包括反對政府以各種高尚的名義控制經濟，使自由經濟不再自由。同樣重要的是，我們要捍衛自由表達的權利，包括捍衛那些我們不同意，不喜歡的人的自由表達的權利。

和彌合種族分裂對立的，是製造種族分裂和固化種族分裂：分裂製造者把有些種族標籤為「受害者」，而有些標籤為「施害者」。然後，「受害者」和「施害者」，像馴獸師魔杖下的野獸，斗，斗，斗。直到… 直到世界上再也沒有種族歧視？不，直到「受害者」和「施害者」一同毀滅。

是的，一同毀滅。幾十年前，一個叫馬丁﹒路德﹒金的人說過：「我們要麼作為兄弟一同生存，要麼作為傻瓜一同毀滅。」殺死我們的不是敗壞的經濟，不是種族歧視，也不是政治上的極左與極右；殺死我們的是愚蠢，是心甘情願地愚蠢；愚蠢使我們互相將對方當作一切不幸的根源，互相敵視，互相仇恨，直到一同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