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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慧銘:小人物素描二則

一、默默

默默要回她媽媽的故鄉了。

昨天臨近中午的時候,接到一個鄉友的電話,說默默的姥姥來了,要接走默默。我一聽,馬上撂下手頭的工作,驅車趕往故鄉的那個小村莊。默默跟著她的姑姑就生活在那裡。

其實在這之前,我也有快兩年沒見到默默了,仔細想想她也該有九歲了吧。

十多年前,我和默默的爸爸在一次老鄉聚會上相識。當時我們互留了聯繫方式,以後就常常聯繫著,慢慢也算成了朋友。那時他正在這個城市的一個服裝廠打工,也正在和默默的媽媽談著戀愛。默默的媽媽是菏澤人,那次聚會也跟著去了,不算漂亮,但很樸實。

默默的爸爸後來對我說起,他們的事兩邊家裡的老人都不同意。對於默默的爺爺奶奶這邊來說,兒子娶一個窮地方的「西來子」,好像總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而對於默默媽媽的父母來說,讓女兒遠嫁到離家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也不是件放心的事。何況,在那種環境中,年輕人之間的戀愛總讓人覺得不靠譜。據說好像有一段時間,他們還有過要私奔到廣州或著別的什麼地方的想法。具體如何,我也沒問。

又過了不到一年,一次默默的爸爸忽然打電話給我,說是他們不久前領了結婚證,並一起回到了老家,還用這幾年打工積攢下的錢買了台二手拖拉機,在村裡給人拉建材之類。又說,打算多掙點錢,把分家得到的房子翻新一下,讓自己的老婆過上好日子。當時我開玩笑說,你小子結婚也不請客,太不夠意思了。他有點很為難地說,結婚的時候家裡還是不同意,所以婚禮也沒好好辦,結婚時,朋友們一個也沒告訴,等你有機會回老家吧,我好好請請你。我說,好好對待你老婆吧,多掙點錢,別委屈了人家,畢竟人家能跟了你也不容易。他說,好,我會的,大哥,謝謝你。

然後我們就一直沒有聯繫,直到默默兩歲那年的一天,默默的媽媽給我打來電話。開始我並沒聽出她是誰,她告訴我她是誰。然後我就知道了我的朋友已在幾個月前外出拉水泥時,發生車禍當場死亡。然後我就知道了他們有了個孩子叫「默默」,已經兩歲了。

那次默默的媽媽是讓我幫個忙。大概是因他們沒辦准生證,默默一直落不上戶口,問我派出所有沒有熟悉的人,幫忙辦理一下。後來這事我一直在幫忙打聽著,一直也沒辦好,再後來默默的媽媽告訴我,趕上了人口普查,默默的戶口落上了,要我不用為這事費心了。我當時也問過她以後的打算,她說在村裡人生地不熟,和默默的爺爺奶奶的關係處得也一直不好,現在又不好意思回菏澤老家去,「唉,種點地,做點手工活,能把默默養大就行。」聽得出,她很無奈和無助。轉眼到了2011年冬,在又一次老鄉聚會上,我聽別人說起她因患癌已在春天去世的消息,因為默默的爺爺奶奶年歲已高,無力撫養默默,默默就暫時跟著嫁到外村的姑姑生活。

聽說了這件事後,我們幾個老鄉湊了一部分錢,年底我回老家過年時,途中就特意去默默的姑姑家看望了一下默默,並把錢交給了默默的姑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可憐的孩子,長得很像她爸爸,眼睛大大的,只是無話,很靦腆膽小的樣子。

下午兩點我趕到默默姑姑家的時候,默默的姥姥正要帶著默默離開,說是要去坐車,早早回家,看樣子很不願意在這裡多待。默默比以前長高了許多,還是默不作聲著,似乎跟誰都很陌生。我想,此刻她應該有自己的想法,但她無力去抗爭,只好默默地順受著別人給予她的一切安排。

見此,我對默默的姥姥說,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到菏澤的車了,這樣吧,今晚你和默默跟我回煙台,明天再走,在那裡坐車也方便。姥姥看看默默,默默點點頭。

載著祖孫倆,還有默默的書包、衣服、一大包姑姑為她準備的零食回到煙台時,天已黑透了。帶他們到飯店吃了飯,妻子又到超市給默默買了些吃的、文具和幾件衣服,然後帶著她們回到家裡。時間不長默默和女兒熟悉起來,兩人趴在床上看童話書,我和妻子在客廳詢問著默默的姥姥默默回菏澤後戶口和上學的一些事。

睡覺的時候,默默不願意和姥姥一起睡,非要和我女兒睡在一起。於是,默默姥姥一間,妻子陪默默和我女兒一間,我睡客廳沙發。夜半,聽到默默在哭,我進屋查看,妻子正在哄她,原來默默睡夢中喊:媽媽你怎麼還不睡覺啊,媽媽你快過來睡覺吧。就哭醒了。默默又說:「阿姨,我不睡覺了。」

默默的姥姥也醒了,大家都到了客廳。默默從書包里翻出她爸爸和媽媽的一張皺巴巴的結婚照,哇哇大哭:爸爸媽媽,我想你們了。妻子和默默的姥姥也都哭了。

今早七點,默默的姥姥急著要走,我送她們去汽車站。臨出門時,老婆把一些錢偷偷放到默默的書包里,我把一個寫有電話號碼的小本放到默默手裡,對她說,默默,到姥姥家聽話,好好學習,有事給我們打電話,長大了就回來看看你的爸爸媽媽。

九點四十五,煙台到菏澤的長途車開走。那一刻,我真的忍不住淚流滿面——或許,默默就此將離開我們的視線了——默默,堅強著好好的長大吧,快點逃離這個不幸的童年吧。

二、我的鄰居高小山

一直默默無聞的高小山忽然間就成了個人物。特別是在那堆長期盤踞於小區門口的黑出租司機們的眼裡。

我所了解的事情經過大概是這樣的——

上周的某個上午,高小山本是要陪著媳婦去看場電影,給淡而無味的日子加點糖的。可在開車經過小區門口時,高小山習慣性地朝兩邊張望了一下,就在這一張望間,多年練就的職業眼光很迅速地就鎖定了一個站在公交站點附近的中年男人,在進一步斷定那人就是在等計程車後,高小山還是沒忍住就把車靠了過去,打開車窗隔著他媳婦喊了句:「大哥,走嗎?」

到嘴邊的肉當然不能丟了,何況時間還早,捎帶著拉個客,掙張電影票錢,也就是多拐個彎的事。高小山的媳婦也沒說什麼。

中年男人一見高小山招呼,拉開車門就坐到了後排座上,同時報出了一個目的地的名字。要是在平時,高小山一聽到這個地名會堅決地拒載並落荒而逃。因這一堆開黑出租的都知道,那個地方是條死路,好進不好出,是交通稽查「釣魚」時常選的目的地之一。而且,已有不少同行在那裡栽過跟頭,並從此退出了這個行業。對他們而言,那簡直就是個鬼門關。

但是高小山那天竟神使鬼差的接下了這活,並很瀟洒的朝旁邊幾個擠眉弄眼地同行揮了揮手。這不能怪高小山一時讓財迷了心竅,實在是那幾天無論車上還是床上的活都幹得太順,大意了。等高小山反應過來,從後視鏡中瞄到瞬間滿頭大汗的自己時,車早已借著這股順勁跑出去了大半程。

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在接下來的後半程里,高小山心裡都想了些什麼,那不外乎是:車不要了?那麼賴以生計的工具就沒了;交那最少兩萬塊的罰款?那等於又回到了舊社會。

思量中,就到了鬼門關,高小山停住車,正琢磨著怎麼應對呢,他媳婦興許是急著趕去看電影了,瞅了一眼裡程表,搶先說了句:「大哥,給十五吧。」剛要側身伸手去接后座遞過來的錢,就聽高小山罵道:「你這娘們什麼玩意?都鄰里鄰居的,順路的事,要什麼錢!」嚇得他媳婦立馬把手縮了回來。

高小山又轉身對著那人說:「大哥,都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給錢你就見外了,就捎你到這吧,我們急著去市裡呢。」

這一來一去,那人也就沒說什麼下了車。見那人下了車,高小山調轉車頭,一腳油門竄出至少兩公里後,這才吐出那口悶氣,緩過三分神來。

他媳婦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呢,罵高小山:「高小山,你個王八蛋見鬼了啊,剛才還又是寶貝又是親的,怎麼轉眼就翻臉啊?」高小山正被剛才的那股冷汗浸的渾身難受,回罵了句:「滾你娘的去吧。」

電影看不成了,兩人怎麼去的又怎麼回來了。回來後,經過幾番演繹傳說後,高小山就成了個人物。

終於成了個人物的高小山其實是我的對門鄰居。

我是在和他做了兩年對門鄰居後,才知道他的大名叫做「高小山」的。那是有一次我在樓道門上看到貼著一張催款的單子,上面寫著,「高小山,你自某某年某某月至某某年某某月共欠物業費、水費合計某某元,請於某某月某某日以前到物業公司結清,逾期作停水處理,後果自負」。

回家後我就問我媳婦:「誰是高小山?咱樓有這麼個人?」

我媳婦朝對門努了努嘴:「咱對門那個小三兒啊。」我這才知道我的鄰居原來叫做「高小山」。怪不得每天早晨他剛哼著「我的未來不是夢」蹦躂下樓去,他媳婦就會緊接著把那條白細的脖子伸出門外,扯著嗓子對著下面喊「小三兒,晚上回來時別忘了買斤韭菜」、「小三兒,下雪了,慢點開車」呢。弄的全樓道,除了他家,其餘上下十一戶三十多口人沒有不知道六樓西戶的戶主叫「小三兒」的。

我還一直琢磨,這娘們真能玩膩歪啊,還小三呢,他真有了小三你不得一哭二鬧三上吊啊。又想,哦,窮地方來的,起個名字也隨便,叫個王二狗劉鐵蛋啥的很正常。或許是他在家排行老三,他爹媽圖省事,就給他起了個「小三」吧。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人家每天本來喊的是「小山」,只是他媳婦的西來子腔再加上其中的親昵勁兒,就成了「小三兒」。

雖然住對門,但在很長時間裡我跟他並不熟,與他的交集也只是因為知道對門住著這麼一個人,相遇時點下頭,禮節性的寒暄一下而已。好像他與其他的鄰居也一直保持著這樣的禮節。

其實與他相遇的機會也不多,他是個早出晚歸的人,這個,通過每天早晚他家的開關門聲就能判斷出。所以,我對他的印象也僅僅就是:猛一看,一張驢臉,直鼻闊嘴的,倒和CCTV的李詠有些像;一頭不短的頭髮,亂,絕對頭天晚上怎麼鑽進被窩第二天早晨又怎麼鑽出來出門的;偶爾哪一陣心血來潮了,也會在頭上噴上大量的劣質髮油,把頭整的跟狗舔的似的;瘦,不黑,長得其實挺高的,只是那桿腰好像就從沒挺直過,於是就顯的沒那麼高了;一件西服吊在兩個膀子上,拖著八字腳晃悠悠地走過來,一身的痞子氣。

他家那輛上世紀90年代末出廠的破普桑是高小山他們家主要的生計工具,跑黑租是他的主要職業。他的那輛破車要不是趕上國家政策寬鬆了,早就該進拆卸廠了,坐上去比拖拉機舒服不了多少,因為我坐過一次。我與高小山的交往也就是從那次開始的。

那次是因為這輛破車一直辦不出環保綠標來,沒有那玩意,就只能在城市的邊緣轉悠,這就大大制約了高小山的生意,也直接影響到了他們每天能不能吃上炒韭菜的問題,如果沒有這起陽草頂著,相信生活幸福指數也會跟著疲軟許多。

可能是高小山的媳婦在和我媳婦閑聊時說起綠標這事,我媳婦又跟高小山的媳婦說這事對我來說是小事,於是在那天我下班開車走到小區門口,正排隊刷門禁時,高小山出現在我的車窗外,秋風裡瑟瑟發抖的身體如同他那輛啟動著的車。看到他似乎想和我打招呼,我便搖下車窗。他立刻努力俯下身,把頭伸進我的車窗,小心翼翼地問我:「孫哥,下班了?有件事想麻煩你,聽說你跟環保的人熟,你看能不能幫我搞個綠標?」

後面的車響起幾聲喇叭,高小山伸出頭去,罵了句「催你個爹啊」。我說先上車吧。

聯繫好人後,第二天我就和高小山一起去把綠標貼到了他的車前擋玻璃上。高小山當時一萬個感激,都直接叫我「哥」了,樣子真的很猥瑣。

到了周末,我們在家正要吃晚飯,聽到有人敲門,開門後看到高小山拎著一條不小的魚站在門外,說是下午跑了趟遠差,路過梨鄉買了條鯉魚,送給我以感謝上次的幫忙,「孫哥,這是正宗的五龍河野生鯉魚,你看,四個鼻孔四根須呢」。

我招呼他進來,進門後高小山正不知所措呢,看到茶几上有幾本我翻看的書,問:「孫哥,你喜歡看書?正好我有一些,也沒人看,都丟在樓下小棚里。我這就下去給你拿上來?」

我說改天吧。沒攔住。高小山「咕咚咕咚」就下樓去了。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地扛著一大紙箱子上來了。紙箱里大約有四五十本書,其中竟還有一套厚厚的《中國美學思想史》和中華書局的影印版《說文解字》。

我問他,你從哪弄的這些書?高小山囁嚅道:「是我以前看過的。」

不聊不知道,原來我的鄰居高小山還是我的大學校友,比我低兩級,學的是環境藝術設計。老家在魯西南的一座小城,畢業後留在了這個城市,換過幾個工作,終究沒混出什麼出息。有房貸,婚後,為了生計,就買了這輛二手車跑黑租。

那晚我留他在家裡吃了飯,並一起喝了酒。看得出,高小山酒量有限,一口下去臉就成了豬肝色。但他喝得很猛,一杯幾口就光了。那晚高小山喝多了,喝多了他就哭了,指著那堆書說:「哥,讓你見笑了……曾經我也算個文學青年……遠大的抱負……如今養家糊口,哪有這心思……現實很骨感……外望無寸祿,內顧無斗儲……親戚還相蔑,朋友日夜疏啊……」酸澀至極。

後來高小山告訴我,他第二天一天沒爬起來,那是他第一次喝醉了酒,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睡了個囫圇覺。

載於《芝罘文藝》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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