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儒家，我敬你一半；道家，我要你八分

金庸：儒家，我敬你一半；道家，我要你八分

——《射鵰英雄傳》讀後隨想

文/小君

談到金庸小說，我想，每一個讀進去的人都會有所感慨和觸動。精彩的不止是故事，還有故事背後的內涵和情懷。

小說里，人物的遭際命運似乎常常在暗示一個悖論：許多東西，你越是汲汲以求，越是難以得到。心境超脫，淡然處世，反而會有一些不期然而然的收穫。《射鵰英雄傳》（以下簡稱「射鵰」）里被所有人看作傻小子的郭靖從來無意於練成什麼絕世武功，然而他那股憨厚、樸實和倔強勁，使許多武林高手願意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於是，他學到了師父江南七怪的武功，習得了王處一道長的呼吸吐納之術，練成了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還糊裡糊塗地被周伯通教授了九陰真經、空明拳、雙手互博術。日久天長，為人正直又武功高強的郭靖名頭漸響，成了眾人所敬畏或忌憚的郭大俠。

而楊康呢？得知自己的身世後，為了享受榮華富貴，為了保持小王爺的尊貴身份，繼續「認賊作父」。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他夥同完顏洪烈，逼死了他的生身父母。為了拜歐陽鋒為師，學到他單傳的武功，設計害死其侄子歐陽克。為了私利，楊康不會有半點對旁人的顧惜。他想要的東西太多，歸結起來，無外乎財富、地位、權力、武功、名譽。然而，為了爭這些東西，他已經走火入魔，徹底迷失自我。多行不義必自斃，除了身敗名裂，他不可能有別的下場。

楊康對於物質和虛名的慾望遠遠盛於郭靖，然而幾乎所有他想擁有的東西，郭靖都得到了，而他，卻幾乎失去了一切。

我們不由得想到莊子：「夫唯不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郭靖為人厚道，率性真誠，他沒有想要去爭的意識，而是一切順其自然，所有的收穫幾乎都是意外的回饋。順其自然不就是莊子主張的「安時而處順」嗎？

道家的清靜無為，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有為。

也許有人會質疑，郭靖只是一個成功的個例，世上有許多郭靖型的人，但有所成就的恐怕寥寥無幾。而楊康不正是當今社會千千萬萬的官場商場「精英」嗎？我想，金庸先生可能只是想通過藝術作品，表明他的某種觀念和期待。如果一個人很聰明但心術不正，那這樣的聰明寧可不要。真正的智者大概也必定應當是仁者。

小說里明顯包裹著老莊道家思想，這一點還可以從許多地方得到印證。譬如，許多高深的武功往往是合於道家宗旨的。全真教的武功就講究「以虛勝實」「以柔克剛」。我們知道，莊子很看重「空」，也就是「虛」。周伯通給郭靖講武功奧妙時，就引用過莊子的理論。道理確實很簡單，碗不空怎麼盛飯呢？房子不空怎麼住人呢？牆上不鑿個窟窿，怎麼能成為窗戶呢？老頑童正是利用空的作用，創造了一套空明拳。虛實相生的辯證法，很難不讓人想起老子這位道家的祖師爺。

一言以蔽之，在金庸小說里，道家思想佔有一席之地。那麼，金庸如何看待孔孟儒家之道？

《射鵰》里，童心大盛的老頑童周伯通，不顧世俗的倫理綱常與尊卑等級，硬是與矮他兩輩卻正直善良的郭靖結為拜把子兄弟；《神鵰》里，東邪黃藥師不顧世俗的眼光和非議，與亦正亦邪的楊過結為莫逆之交，這是否在暗示什麼呢？

我們知道，東邪黃藥師是十分蔑視儒家禮法的。黃島主非但武功蓋世，更是一位精於詩詞文賦，工於琴棋書畫，善於五行醫藥，長於曆法算數的文武全才。這樣一位飽受傳統文化熏陶，深受聖賢洗禮的奇才，讀著聖賢的書，竟會常常罵起他們來，說他們胡說八道，狗屁不通。他離經叛道，不拘禮法，性格孤傲，行事乖戾，無怪世人贈他一個「邪」字。這個邪，非姦邪之邪，非邪惡之邪，只是不同尋常罷了。

但他內心深處卻無比敬重忠孝之人。書中有個細節，一個普通人遇害，當黃藥師得知是為救父母而死，他肅然起敬，並對他的遺體拜了一拜。西毒歐陽鋒當時還嘲笑他，說堂堂一代宗師居然不能免此俗禮。他只說，這是真正行孝之人，值得尊敬，這不同於虛偽的禮法。瞬間我們就看到了阮籍的影子，那個聽到母親去世卻不動聲色，甚至可以大快朵頤，過後卻吐血三升的疏狂者。我們從黃老邪的身上，看到了魏晉風度，看到了越明教而任自然的作風。

當然，儒家的忠孝節義從根本上講確實是精髓。只不過被少數統治者利用之後，變得虛偽和形式化。金庸也很看重儒家文化的精華。我們知道，金庸小說一般都有真實的歷史做背景。《射鵰》即以國家分裂，戰爭頻仍的宋元時期為背景。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處江湖之遠的大俠們也背負了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任。沒有人要求他們這麼做，但骨子裡的責任感驅使他們為國家奔走呼號。為了保住大宋江山，他們不遺餘力，殊死拼搏，抗敵禦侮。這裡，俠的身上帶上了儒的氣質。

從小說的人物身上，我們大致可以洞見，在金庸先生看來，對於儒家文化，本質的思想精髓要保留，而那些具體而繁瑣的禮法是可以拋棄的。

誠然，金庸重點書寫的是義薄雲天的俠客，但也欣賞道家遺世獨立的隱者，讚美儒家為國為民的大丈夫。《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的男一號分別是郭靖和楊過，二人都可稱為俠，但一個傾向入世，一個偏於出世，這裡面也許包含深意。任何一種人格都會有局限性，任何一個角色都不可能集所有的美好於一身。所以金庸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是不同的，展現了各種各樣的人格和豐富複雜的人性。每個個性鮮明的人物背後，是金庸先生的文化和底蘊，智慧和匠心，情懷和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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