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今日方知我是我
一個人怎樣渡過漫長歲月才不算虛度?
完善自己。
用一生完成自我。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
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水滸傳》開篇花和尚魯達魯智深的出場,無疑奠定了梁山泊的英雄底色。
魯智深三拳打死了鎮關西,同時也打開了水滸之門。做為最為光彩奪目的傳奇人物之一,他的傳奇一生在施耐庵筆下熠熠生輝。
金聖嘆說:「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如此,十分明了地點出魯智深行俠仗義、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的率性和熱血。
為助金翠蓮父女,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是他人生一大轉折點。若未有除強助人之心,本可以在小種經略相公那好好地做官,尚有上級賞識,前途一片大好之勢。然而見義勇為傷了人命,為躲官司不得不上了五台山出家當了和尚。即使如此並未有悔恨,只是做了該做之事,至於結果,自是認了。
本性最愛殺人放火,卻偏偏剃度出了家。上得五台山,卻待不得。最不受拘束之人,卻處處受束縛。這也難怪魯智深二鬧五台山,眾人皆不看好他。可智真長老是明智之人,他看出魯智深是外部粗魯內心良善,收他為徒,授以武功,送以禪杖。
事實也印證了智真長老的眼光,他的徒弟們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河北玉麒麟盧俊義,豹子頭林沖,打虎武松,再加上這位花和尚魯智深,真可謂門下星光燦爛。
魯智深離開了五台山,又有大鬧桃花村、火燒瓦官寺、倒拔垂楊柳、千里護林沖、入虎穴救史進的佳話。件件都彰顯不凡的氣度。
有人也說魯智深有勇無謀。我不同意。
世上有三種人:有謀、無謀、不謀。魯智深當屬第三種。
孔子曾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說的是人在懼怕的時候就要事先謀劃,以防傷身。然而魯智深並不怕,「面闊耳大,鼻直口方,身長八尺,腰闊十圍。」生得粗獷,心寬體胖。一身的武藝以及驚人的膽量氣力,懼何人哉?
同時還有一點,他並不躲。
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
這樣的爽快豁達註定不能有精細之謀略。
這樣的不謀也成就了他簡簡單單憑良心做事的人生態度。
生活中有時候真的還是簡單一些好。
魯智深三拳打開水滸,一禪杖又把它合上了。最後的這一禪杖活捉了方臘,便也結束了精彩。之後的種種便是慘慘戚戚。
施耐庵以魯智深開頭,又以魯智深作結,明顯地表達了對這一人物的偏愛。
這人一生率性、真情,不委屈而舒展,不局促而張揚。
一天,錢塘江大潮來臨。
魯智深是關西人,不知道浙江潮信,以為是戰鼓響,賊人來了,便跳起來,摸了禪杖,大喝著,便搶出來。
眾僧吃了一驚,都來問道:「師父為何如此?去哪裡去?」
魯智深說:「我聽得戰鼓響,待要出去殺。」
眾僧都笑將起來道:「師父錯聽了!不是戰鼓響,是錢塘江潮信響。」
魯智深聽見,吃了一驚,問道:「師父,什麼是潮信響?」
眾僧答:「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當三更子時潮來。」
六合寺中半夜潮信的到來,令魯智深頓悟智真長老的四句偈言:
逢夏擒。
遇臘執。
聽潮而圓。
見信而寂。
夏侯臣已擒,方臘已捉,如今潮信已來,方是圓寂之時。
沐浴更衣,盤卧靜坐,香絲遊走,魂歸上蒼。
等到宋江眾人到時,只見魯智深已坐化而去,
留有一紙,上面寫道: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
咦!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這一夜,他在睡夢中,突然聽到千軍萬馬,
心說是敵人來犯,提起禪杖就要開戰。
當他走出寺門,看到這浪潮,
哦,原來是聽錯了,
不是千軍萬馬,而是浪潮而已。
——咦!
我錯把這浪潮當作軍馬,
不是我一時聽錯,而是一世聽錯啊。
我一生戎馬,無數生死戰,
難道不就如這潮來潮去一般嗎?
潮來千軍萬馬,潮去化為烏有,
如今我孑然一身站在潮邊,
正是我這一生的旅程啊。
原來生生死死也是這潮起潮落。
我這顛沛流離,血海廝殺,恩恩怨怨,
最終也皆是虛妄罷,
就如這潮水一般,
身在其中不知真相,
站在岸上方才明了——
千軍萬馬不過潮汐,
驚濤駭浪也好,風平浪靜也好,
其實也不過是水罷了。
洒家在這潮中顛沛許多年,
也當上岸了。
南無阿彌陀佛。
魯智深死後哀榮備至,朝廷給予莫大的榮耀,高官盡來送葬。
佛界成就最高者大惠禪師主持火葬,點火之時手指魯智深肉身,念到:「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
這無疑是至高的評價,亦意味著智深死後成佛,修得正果。
他得到了最終的圓滿。
一生殺人放火,
一生率性而為,
一生見義勇為,
一生對他所碰到的事,
不躲、不怕、接手就做,
最終這就是佛。
最粗的魯智深,
最透徹的悟。
直心是道場。
一生俠義的魯智深,也是梁山好漢中下場最好的人。
轟轟烈烈的一生,像潮水一般,來時有如怒濤撲亂石,囂浪扯天風,爆如炸雷;退時卻似輕煙循山去,細沫入江流,悄無聲息。
自從落髮寓禪林,萬里曾將壯士尋。
臂負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殺人心。
欺佛祖,喝觀音,戒刀禪杖冷森森。
不看經卷花和尚,酒肉沙門魯智深。
歷史上的宋江起義軍中,確有花和尚其人,只是不知姓名,「魯智深」乃是後世說書人抑或是施耐庵自己杜撰的。
這個名字取的有其妙處,其智雖魯卻深,跟「大智若愚」一詞異曲同工,用來描述大和尚其人倒很貼切。
佛法大約也是如此:
對於平常人,佛法高深,不易參透;
而佛法卻自稱是空無一物,並非什麼高深道理,每人都有佛性,只是被世俗的許多東西蒙蔽。所謂佛法只是道破眾生心裡原本就有的本性。
此正是「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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