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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之問:人間芳華為何匆匆搖落?

嚴歌苓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作家。

抽去故事,嚴歌苓的小說將分崩離析,可依賴故事,就要承擔講故事的代價,比如人物臉譜化、情節戲劇性、彼此雷同之類。

人物臉譜化了,故事才好看,越黑白分明、忠奸分明,越能吸引人;生活本無情節,人生各節點之間未必有什麼邏輯聯繫,可故事卻虛擬出「發生、發展、高潮、結尾」,如此方能迴腸盪氣,可屈服於它,也就背叛了真實;人是喜歡故事的動物,故事會接管感覺,會取締思考,會塑造出一個虛幻的自我,在不知不覺間掌控寫作者,使其陷入敘事習慣中,難以自拔。

所以,好作家必須與故事博弈,這往往是一本小說真正精彩之處,《芳華》亦不例外。

嚴歌苓的敘事套路

《芳華》是一本非常嚴歌苓的小說。

《芳華》

作者: [美] 嚴歌苓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7-4-1

首先,書中的「我」(蕭穗子)在許多小說中都出現過,幾乎成了「此處有自傳色彩」的標誌,如《拖鞋大隊》《老人魚》等,曾輯為《穗子物語》。

其次,按《天浴》中的老金(失去陽具)、《老人魚》中的外公(頸部神經損壞兼喪失3個腳趾)、《霜降》中的程老將軍(植物人)的慣例,本書男主人公(劉峰)也成了殘疾人(失去右手)。

其三,時代色彩的調侃,如將食堂師傅盛肉菜時的表現稱為「帕金森」(意思是持勺的手不斷抖動,以達到少給的目的)。

其四,嚴歌苓經常跳出來大發感慨,提醒讀者「此處需感動」,本書亦如此。

其五,反敘事,在寫何小曼時,嚴歌苓特別提醒,在小說中很多次寫過她,都寫得不成功,這次再試試,通過刻意打破敘事完整的方式,將讀者帶入「真人真事,勿以小說視之」的氛圍。

類似的「嚴歌苓式」還能找出許多。

用亂線使讀者放鬆警惕

有如此多的「嚴歌苓式」,《芳華》仍能感人至深,展現出嚴歌苓小說世界的寬闊,而這種寬闊,來自於《芳華》的寫作手法。

《芳華》的魅力來自多聲部,它的主幹由兩個故事纏繞而成。

其一是崇高、正直到不接地氣的劉峰,暗戀上一心攀高枝(即嫁給高幹子弟)的林丁丁,後因觸碰了她的後背,劉峰被打成了「流氓」,從「英雄」跌落凡塵,並在戰場上壯烈地失去右手。改革開放後,殘疾的劉峰不論怎樣掙扎,卻始終改變不了邊緣人的狀態,最終因癌症孤獨地逝去。

其二是從小飽受歧視的「拖油瓶」(上海方言,指舊社會婦女改嫁,帶到後夫家去的子女)何小曼,生活讓她學會了欺騙,並因欺騙屢屢受懲,在戰場上,她意外成了英雄,可面對各種宣傳和鼓噪,她卻突然患上了精神病。

從故事邏輯看,劉峰與何小曼必然走到一起(只是陪伴,而非夫妻),這幾乎已成俗套。

然而嚴歌苓在中間穿插了林丁丁失敗的婚姻、郝淑雯與「軍二流子」的恩怨、劉峰與妓女組成臨時家庭的失敗、郝淑雯與少俊的一夜情、少俊對「我」的背叛……如此密集的故事量,足以麻痹資深的閱讀者,使他們放鬆警惕,逐漸墮入小說的情境圈套中。

所以當劉峰與何小曼「患難者互相依靠」的俗套拆開時,反而讓人感到意外,且渲染出一份悲涼——所有的夢與尊嚴終將破碎,所謂真實人生,其實只是彼此舔舐傷口。

多線頭敘事的優點在於還原生活的凌亂本相,缺點在於易出BUG,如「我」與何小曼多年後相遇,竟長時間沒互相認出來,顯出斧鑿痕迹。

為了不讓人物被亂線淹沒,只好將其性格類型化、漫畫化。所以劉峰是作為好人的模板降臨這本小說的,他的堅持、挫折、墮落,只為映襯3位女角色的內心波瀾而設,他是她們的尺度,他死了,約等於一個時代潰敗。

也許在嚴歌苓心中,劉峰是豐富的,她未必想刻意塑造一個「死美人」,但文本邏輯往往會背叛作者的初衷,不把劉峰寫單調,就很可能把他「寫沒了」。

電影《芳華》劇照

她們在一個「正常世界」中掙扎

值得注意的是,一如既往,《芳華》中的蕭穗子仍然更多是旁觀者,而非參與者,似乎可有可無。正如嚴歌苓在《灰舞鞋》中所說:「我和書中主人公穗子的關係,很像成年的我和童年、少年的我在夢中的關係。」

這個介於真實與夢境之間的蕭穗子,可從兩個角度來理解:其一,嚴歌苓還沒找到寫「我」的方式;其二,「我」本身就是含混的。後者可能更契合於這本小說。

《芳華》中的蕭穗子是一位成長中的女性,可她卻沒有呈現出獨特的感受與經驗,蕭穗子的一切錯誤乃至幽暗都合情合理,都可以被理解,都是人類已重複上千年並將繼續重複下去的事。人本是「不正常」的,但蕭穗子卻顯得太「正常」。

其實,不僅是蕭穗子、林丁丁、郝淑雯等也都過於「正常」,她們的行為不論怎樣出格,均完全符合邏輯,所以她們無法接受劉峰不合邏輯的崇高,在內心深處,她們渴望著他跌落,並以各種理由參與了加害。

從今天的眼光看,觸碰一下異性的後背(在小說中稱這是「最不重要的部位」)能算什麼呢?但劉峰卻因此毀了一生,可那些毀滅劉峰的人並非惡魔,他們都是正常人。這真是最後的荒誕嗎?

沒有道德的反省,沒有良心的折磨,沒有善與惡的掙扎。一切都是「只能如此」,「換了誰都如此」,彼此麻木地陷害,這才是「正常世界」的真相。

一個大家都「正常」的世界,究竟是誰創造的?這個世界真的是好世界嗎?

《芳華》中真正打動讀者的很可能不是劉峰,因為他落入了「乏味的好人」的困局,倒是蕭穗子、林丁丁們這些「有趣的壞蛋」更出彩。

「正常世界」剝奪了她們的自我,她們又成了它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這,才是嚴歌苓小說的價值所在,她力圖揭示一個時代的困境,而不是只停留在文本層面。

電影《芳華》劇照

《芳華》式的苦痛永無止境

《芳華》寫出了生命的痛感,但更痛之處在於,這疼痛漫無邊際,不可越渡。打破了一個「正常世界」,又會落入另一個「正常世界」。

理想喪盡的蕭穗子、林丁丁、郝淑雯後來均遭遇了婚姻失敗,成了能一起喝兩箱啤酒、拿往事取樂的「女光棍」。通過放飛自我,她們把曾經的屈辱、失敗、苦難公共化,她們已參透人生的姿態,嘲笑著過去的理想以及對理想的誤會,從中獲得安慰。可問題是,一個人喪失隱私,他也就喪失了自我。

人是受造物,我們很難超越這世界給我們的限制,當世界用它的合理性不斷否定自我時,自我就不可能誕生。蕭穗子等恰恰是從沒產生過真實的自我,只好過度依賴代用品,一旦代用品失效,她們便窮凶極惡,任由本能主導,這與她們當年加害於劉峰時,又有何不同?

所謂自我,本應通過傳統和感受形成,可問題是,這兩條路徑早已被「正常世界」斬斷。我們與歷史究竟還有多少關聯呢?從小到大,誰的自我不曾被老師、家長反覆虐?我們事實上已習慣了與世沉浮,將發脾氣、偷奸耍滑當成個性。

尋找劉峰成為蕭穗子們喚醒青春的一種方式,但劉峰卻在不斷躲避中,人人都是失敗者,劉峰到過高峰,他註定要為其殉葬。

未曾綻放,便已經凋謝。這世界有多少自我泯滅的人,就有多少悲劇正在上演。該怎樣破解這一困局?《芳華》沒有解決方案,而誰也不能要求作家給出解決方案。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70822《北京青年報》B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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