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遇見 改衣

改 衣

尚書華

朋友從美國寄來一件襯衫，肥肥大大，穿身上，人在衣中晃晃蕩盪，稻草人一般。這衣服不重新加工一番根本穿不出去，必須得改。

於是，來到一家個體縫紉店。門面很小，不足十平方米，打理得倒是蠻像樣，屋裡屋外，乾乾淨淨，讓人極易生出好感。

店主人是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忙得連我進屋都沒顧上抬頭瞅一眼，正手弄針線，眼盯針腳，埋著頭在縫紉機前全神貫注地干著活兒。

「坐吧。有什麼活兒需要干？」她仍然沒抬頭，只是問我。

「您看，這衣服能按我的體型改改嗎？」

她停下手中活兒，把襯衫接了過去，打量兩眼，說：「這衣服改起來比做件新的還麻煩，大小、肥瘦都得動，整個縮一圈。先拆，後裁，再縫，跟蓋錯了房子拆了重建一樣，不但多費工，料還變得不順手。」

我聽得有點煩。心想：說這麼多，不就是想多要點錢嗎，直說不就得了。

「得多少錢？」我開門見山地問。

沒想到她卻說，「我建議你別改，有合適的朋友送人算了，太費勁。」

「那怎麼行，這是遠在美國的朋友跨洋越海一份心意，我怎麼可以隨便送人。你就說多少錢吧。」我說。

她稍思片刻說：「一百六十元。」

我聽了，不禁脫口而出：「這件衣服還不知值不值一百六十元呢！手工費竟要這麼多？」

誰知她接著說道：「大哥，你錯了，這件襯衫即使在美國買也不會低於一百五十美元，這料子是現在最流行的高支紗純棉面料，國內買至少要一千三百元以上。修寶馬與修捷達是不一樣的。」說完，便重新坐到縫紉機前忙活起來，不再理我。那意思是，該說的她都說了，改不改由我。

聽她這麼一說，我有些不太自在，但心裡卻隱隱佩服起這個女人來：懂的還真不少，看樣子是個行家。

「得！一百六十元就一百六十元，改吧。」

「那好，一周後來取。」女人依然忙著活兒，側臉說了一句。

一周時間很快過去了。我如期來到店鋪，一進門，還沒待我開口問襯衫改得怎樣，女主人便滿臉歉意地說：「真對不起，我家這兩天有點急事，衣服還沒來得及改，耽誤您穿了。」我一聽，頓時很不悅：「怎麼能這樣呢？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譽。說好哪天讓人來取衣服，就是不吃飯不睡覺也得給人家趕出來。」

「是，是。」女人一邊在案板上用滑石片劃著布料，一邊直點頭。

我的氣仍沒消，繼續沖她發火：「你說說，我家離你這八九里路，坐公交車得半個鐘點，搭錢費時不說，而且——」我話還沒說完，她把話頭兒搶了過去：「行了大哥，啥也別說了，我現在就干你的活兒，明天下午來取行嗎？」她的語氣里明顯透著哀求，臉色也不好看，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的樣子。我還能再說什麼，晃晃腦袋，無奈地走了。

可是，第二天下午再去的時候，店鋪卻鎖上了門，連人都沒見著。

第三天又去，仍然鎖著門。

問挨著門做生意的左右鄰居，人去哪了，都說不知道，連個電話也沒留。

第四天是端午節，同樣沒人。我猜想，也許她家不在本地，提前幾天回家過節去了。可無論如何，總該留下幾個字或電話號碼什麼的。你說可氣不可氣，這叫什麼人呀！

怕吃閉門羹，我接連三天沒去，反正衣服也不等著穿。再去的時候，女人終於出現了。瞅著她，我氣不打一處來，劈頭蓋臉訓起來：「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說走就走，不貼通知，不留電話，害得我連來七八趟見不著人。」我故意誇大其詞，恨不得找出最解氣的話抱怨她。她倒是異常冷靜，不爭不辯，待我稍稍平靜一些時，她輕聲說：「大哥，我錯了。本來你的襯衫已經改好了，可還沒等你來取——」她話沒說完，門開了，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手裡捧著一盒飯菜，穿一身校服，左臂上戴著黑紗。女孩進屋便對女人說：「媽，您吃口飯吧，不然會撂倒的。若真撂倒了，我可怎麼辦？」我心裡一愣，莫非這家人家出了什麼變故？

女人從孩子手中接過盒飯，問：「你吃了嗎？」

「吃過了。」孩子心疼地瞅著媽媽。

望著母女兩人臉上的神情，我腦海里瞬間一陣猜度——是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爸爸出了事，還是女人的父母、孩子的姥姥、姥爺有了不幸？女人的店鋪離學校這麼近，會不會是特意為了照顧孩子念書，才在這兒租了門面？亦許女人的日子過得很艱難。我頓時動了惻隱之心，並有些自責：我不該沖她發脾氣，甚至還跟她撒謊。其實我家離這裡並不遠，用不著坐車，溜達過來也就十多分鐘；另外，最多我也就來過四趟，七八趟純屬挖苦人家。想到這裡，我的臉有些發燙。

這期間，孩子走了。出門前還直囑咐媽媽：趁熱把飯吃了。

女人找出了給我修改好的襯衫，讓我穿上試試。我穿上後，哪兒都不錯，特別合身，忙誇她說：「手藝真不賴，活兒幹得真好。」聽了我的話，她扯動一下嘴角，勉強露出一絲苦笑，說：「其實這衣服原本什麼毛病也沒有，活兒做得特別精細，只不過是你不喜歡人家那種寬鬆、洒脫的樣式，年輕人都很喜歡。」

我說：「對，對，是我不習慣、不適應，落伍啦！」邊說邊掏出兩張百元鈔票遞給她，等她找回四十元。不承想，她只接過一張，說：「那六十元不收了，算我沒有按時交工的補償。這麼遠的路，讓你空跑了那麼多趟，太不好意思。」

我一時語塞，不知說啥才好。趁她轉身整理衣服的工夫，我把另一張鈔票悄然放在了案板上，然後便匆匆離開了店鋪——生怕她攆出來，更欣賞她的剛毅與堅強。

刊發於2017年8月28日《人民日報》24 版大地副刊

（圖片來自網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