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陰影中的女人

最新 08-28

作者朱仲祥，筆名仲夏，四川夾江縣人，1985年畢業於電大中文專業，做過中學教師、兼職記者、文學編輯，現為樂山市某政府機關調研員。1983年起，先後在《星星》詩刊《四川文學》《北京文學》《中國文學》《青年作家》等全國上百家報刊雜誌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報告文學《鄉村的太陽》，散文隨筆集《情懷依舊》《峨眉山紀事》，曾獲「郭沫若文學獎」，2000年8月加入四川作家協會。

我身處郭沫若的故鄉樂山，因此去他的出生地沙灣古鎮次數較多，去瞻仰他故居的機會也多。每次走進那門口掛有「貞壽之門」牌匾的清代老屋，我總要站在當年郭沫若先生的婚房前，面對他名義上的第一夫人張瓊華女士的照片，久久佇立默默端詳，似乎想從那張八寸黑白照片，和她那張端莊嫻靜得近乎超然的臉上，看出「黑貓」夫人內心深處的秘密。

記得少年的時候，看過郭沫若先生的《我的自傳》，諸事皆忘，卻唯有「黑貓」的印象深深刻在腦海里，朝天的鼻孔，尖尖的小腳，竊以為一定是個丑得慘不忍睹的女人，一腔同情心便傾向了郭沫若：才子配佳人，焉能娶這等黑猩猩般醜陋至極的女人做夫人？後來看了舊居里張瓊華中年時期的照片才知道，她並非想像中的那麼丑，她眉清目秀、五官端正，雖算不上美貌佳人，至少也算得上是清秀端莊。突然就覺得這女人竟如此悲慘，不僅守了一輩子活寡，還背了一生的醜名，真是不幸中之大不幸了。

「黑貓」名叫張瓊華，樂山市蘇稽鎮人，其父母家境原較殷實，後因其父兄吸食鴉片而日漸衰落，嫁到郭家時才二十齣頭。也許郭沫若本沒有要醜化她的意識，他只是在文中打個比方：隔著口袋買貓，說好要白的，拿回家竟是黑的。這門親事是嬸娘做的媒，說女子「人品好，在讀書，又是天足。」誰知新娘抬到家，惟「那隻下了轎門的尊腳才是三寸金蓮」，揭了蓋頭一看，「只看見一對露天的猩猩鼻孔。」被騙的心理因嚴重受挫而分外氣惱。從此張瓊華便背上了「黑貓」的醜名；不僅如此，還成了封建落後的包辦婚姻的醜惡象徵。從這點看，張瓊華的一生是可悲的，她似乎無聲無息地生活在郭沫若光輝形象投下的陰影中，一輩子都沒有走出來。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成了郭沫若反抗封建追求自由的最好陪襯，她越醜陋，郭越光輝。應該說她的悲劇，既是時代造成的，也是郭沫若叛逆性格造成的。

上圖為張瓊華（左）和郭沫若的母親合影

也許在郭沫若一生的三個夫人中，張瓊華從許多方面都感到是自愧弗如的，她不如日本夫人安娜美麗多情，安娜能不顧家人反對大膽追求愛情，甘願為郭沫若吃苦受累，離鄉背井，贏得了很多人的讚美和稱道；不如抗戰夫人於立群年輕熱情，敢於拋卻世俗的偏見，和郭沫若結成革命伴侶，相知相愛，相伴終生，讓很多人為之謳歌和羨慕。但張瓊華作為農村出生的女性，自有其另兩位夫人所不及的地方。她知書達理，溫良賢淑，遵守「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祖訓，恪盡做妻子做兒媳婦的本分。她不管別人怎麼看她，堅持認為自己是郭沫若先生的妻子，忠貞不渝地為他獨守空房，視若珍寶地保存好郭沫若留下的所有書籍、照片、作業本甚至紙片，為後人研究郭沫若提供了非常寶貴的資料。她粗讀私塾，常教侄女們背誦古詩詞，將家裡的每一筆開支都細心記錄。她竭盡傳統的孝道，在郭沫若不在的日子裡盡心照顧好他的父母，在病榻前端葯送水，無怨無悔，直至他們壽終正寢。她非常節儉，靠著八十擔租谷生活，一身布衣，粗茶淡飯，精打細算，勤儉度日，同時還要拿出一部分接濟娘家，以致郭家人對她「把郭家的東西拿去顧著娘家」有了意見。她從不在妯娌間撥弄是非，和睦相處，大家對她也很尊重，有事願和她商量；郭父郭母對「黑貓」更是無可挑剔，感到對之有愧，頗為憐愛。所有這些，恐怕不是現在許多女性都能做到的。

也許有人會認為，一個在偉人陰影下生活的女性，不外乎終日以淚洗面自怨自艾狹隘而卑微。但在「黑貓」身上所表現的，卻是胸襟的博大和性格的堅韌。1939年初，郭沫若離開沙灣去日本後第一次回家，見到「黑貓」後長揖到地，連說「對不起」，耽誤了她一輩子，並感謝她代行孝道，照顧了他的雙親。張瓊華沒有心理準備，見此十分慌亂，其時她心裡就已經原諒了她。1939年4月7日，郭父去世，郭沫若第二次省親回沙灣，這次帶了於立群和剛出生不久的小漢英。見了於立群，「黑貓」沒有絲毫的妒忌，反而笑著對侄兒們說：「你八爸給我帶了個媳婦回來了。」於立群小她二十四五，真可以做她的兒媳婦了。「黑貓」也好像真把於立群當做兒媳婦，相處及其自然和睦。她與於立群輪流帶小漢英，親自下廚烹調。為了給於立群催奶，她上街買來鯽魚熬湯，表現出來的都是愛意，都是女性最善的一面。她用寬廣的胸懷，容納了常人所不能容納的東西，而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深深地隱藏起來。也許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命，與其作無謂的抗爭，不如正視現實隨遇而安。

張瓊華從不流露怨恨和痛苦，她把心靈的窗戶關閉得嚴嚴實實，把胸中的隱痛埋得很深很深，不向任何人泄漏隻言片語。她四十剛過，頭髮就已全白，侄兒們都喊她「白毛老娘」。土改後她搬到了樂山居住，先是變賣家當維持生活，後來又賣過葉兒粑、做過小孩鞋帽，都難以為繼。最後是侄兒們給郭沫若寫信說明了情況，郭沫若便每月給她寄來15元生活費。張瓊華知道感恩，此後每年她都要製作一壇四川泡菜一罐香辣豆瓣，從郵局給郭沫若一家寄去。一次，她坐在竹椅上望著遠處，忽然間老淚縱橫。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養女張樹恆問她在哭什麼？她忙擦去眼淚說：在背郭父去世時，郭沫若寫的一篇長長的祭文。養女也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

她後郭沫若兩年去世。去世前一年，郭沫若的兩個子女因故到樂山，特地前去看她。見了面，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媽媽」，她不知沒聽清楚還是深感意外，愣愣地將他倆看了半餉。兩人又大聲喊道「媽媽」，這下她聽懂了，激動得渾身顫抖，老淚縱橫。她此時的心中，一定是翻江倒海，風狂雨驟。是歡喜，是悲傷，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糾葛？幾十年的鬱結，一生的沉澱啊！

第二年，張瓊華病逝。臨死時，昏睡了幾天，真是活也艱難，死也艱難。她嫁到郭家時才二十多歲，走出郭家的深宅大院時已是滿頭白髮，有誰知道那每一根銀絲都是怎麼熬白的？郭家的侄兒們都說，她從無怨言，臉上看不出憂戚。但怎麼能沒有怨言，怎麼會沒有憂戚？

郭沫若創作的《蔡文姬》中，有這麼一段念白：

山高地闊呵見汝無期，

更深夜闌呵夢汝來斯。

夢中執手呵一喜一悲，

覺後痛吾心呵無休歇時……

我們用這段道白來形容張瓊華內心的感情世界，是否更為貼切？而現在，她帶著內心的秘密走了，她像一個謎一樣消失於時間的長河中。而這個謎，有誰能夠破譯？或許根本就不需要破譯！

當又一次站在張瓊華女士的遺像前時，我於一屋子的冷寂和幽冥之中，似乎捕捉到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本文刊於2011年首屆「蒼生杯」全國有獎徵文優秀作品集《蒼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