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征服者威廉，英國的進程倒退不止百年

黑斯廷斯戰役以威廉決定性的勝利而告終，但卻並不意味著他就可以高枕無憂地去倫敦加冕稱王，乃至使得整個英格蘭臣服。哈羅德的幾個兒子在英國西南部糾集人馬，試圖反攻。麥西亞伯爵埃德溫和弟弟諾森布里亞伯爵摩卡也率領著人數不明的部隊向倫敦挺進。獲勝的諾曼軍隊也非常疲憊，威廉不打算讓自己的士兵直接沖入倫敦——當地的居民一向以民風彪悍著稱。為了以戰養戰，炫耀武力，威廉率領自己的部隊在英格蘭南部武裝行軍，掃蕩沿途不設防的地區，順便期待著英國貴族自己找上門來投誠。

此時年輕的小王子埃德加已經在倫敦被確認為新的國王，但並沒有舉行加冕儀式。可能英格蘭的本土貴族們也深知沒有強力國王的領導，他們根本無法對付威廉的諾曼大軍。深感大勢已去的貴族在得知懺悔者愛德華的遺孀——哈羅德的姐姐埃迪斯公開向威廉表示效忠後，紛紛放棄了繼續抵抗的念頭，轉而迎接新的諾曼國王，到最後，甚至連埃德加王子也出現在了投誠的隊伍中。此刻威廉所需要的，就差一場隆重的加冕典禮了。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12月25日聖誕節當天，威廉的加冕慶典在凝聚了懺悔者愛德華無數心血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進行，塗油聖禮再次由約克大主教擔任， 征服者威廉在上帝和大臣們的見證下加冕為英國國王，史稱威廉一世。那個童年時代顛沛流離、在逆境之中不斷成長的私生子，如今登上了人生的巔峰，成為了君臨英格蘭的一代雄主。在英國歷史中承上啟下、在各方面都給英格蘭帶來劇烈變革的諾曼王朝，也就此登上歷史舞台。不過，在加冕典禮上發生的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似乎預示了諾曼人在英國的統治會以何種方式展開——當王冠戴在威廉頭上的那一刻，教堂內夾雜著英語和法語的歡呼聲震耳欲聾，以至於駐守在教堂外的諾曼士兵誤以為裡邊出了亂子，情急之下一把火把教堂周圍的房屋都燒了。剛剛升級成功的新國王被這突發事件搞得一臉懵，好在火情很快就被控制住，教堂內的眾人也是有驚無險。

新官上任三把火，初掌王位的威廉也想在英格蘭建立穩固而有效的統治，而不是僅僅充當著佔領軍的角色。威廉也希望通過盡量延續英國舊有的行政體系來加強自己統治的合法性，減弱血腥的征服色彩。然而現實卻無情地粉碎了他的願望。當1067年威廉返回諾曼底處理事務時，叛亂立刻就在王國境內噴涌而出。面對這樣的背叛，怒火中燒的威廉再次向世人展現了他殘暴的一面。返回英國後，威廉率領軍隊對各路叛軍進行了殘酷的鎮壓，一直到1072年左右，血腥的平叛行動才基本宣告結束，而在這一過程中，英格蘭大片國土都遭受了戰火的無情摧殘。1069年冬天，威廉第三次進軍約克郡平叛時，對當地實施了殘酷的焦土政策。諾曼軍在威廉的授意下，不分男女老幼，恣意地屠殺當地居民，燒毀房屋和農田，洗劫一切有價值的物資。這場被後世稱為「北方浩劫」的殘酷鎮壓徹底消除了當地居民反叛的可能性，但也給倖存的居民留下了長時間痛苦而恐怖的回憶，甚至威廉自己都為這些殘暴的行徑感到懊悔——去世前，威廉曾說：

「我不分青紅皂白地屠殺英國居民，無論貴賤一律鎮壓。我壓迫他們，不公正地使其無家可歸。許多百姓，尤其是那些居住在約克鄉間的人，或亡命饑荒，或死於我的劍下……我被自己的暴行所製造的鮮血玷污了。」

諾曼征服絕不僅僅是黑斯廷斯戰役的勝利，其後多年時間裡，

諾曼人都在用戰爭鞏固自己的統治。

征服者威廉可能確實不是一位仁慈的君王，但與同時代的其他君主相比，威廉其實也壞不到哪兒去。而威廉在治理國家上的才能，則被人們廣泛地認同——他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地在王國境內推行「諾曼式改革」，建立了比同時代其他國家更為穩固的統治，儘管其中非常多的政令嚴重地損害了英格蘭本土臣民的利益。首先，為了讓人數少得可憐的諾曼人佔據絕對的統治地位，威廉大肆剝奪原有貴族的爵位與土地，轉而封賞給忠於自己的諾曼臣屬。舉例來說，在諾曼征服前，除了王室直屬和教會的領地外，全英國的土地分散在兩千戶各級領主的名下。而到了威廉去世的前兩年，全國範圍內只剩下大約兩百名大地主，諾曼貴族毫無疑問地佔據絕大多數（本土貴族只有兩人，而且其領地收入也少得可憐）。在很短的時間裡，整個英格蘭的土地分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末日審判書》的一頁。在書籍文件全靠手寫的年代，這樣整齊有序的排版讓人驚嘆不已。

為了詳細了解全國土地的歸屬和使用情況，以便收取租稅，加強財政管理，並為詳細確定封臣的封建義務提供依據，威廉於1086年下令進行全國範圍內的人口、土地和經濟普查，大批官員們在士兵的保護下，逐家逐戶地進行調查、詢問和登記，拋出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問題，例如「這塊地叫什麼名字？」「愛德華在位期間何人管理此地？現在又是何人？」 「這個村莊有多少人？多少牲畜？多少牧場？多少磨坊？」「你家有多少人？每年的收成是多少？」……其事無巨細的程度，絲毫不遜於今天長輩詢問子女對象情況時的奪命連環問。更令人震驚的是，這樣一次史無前例的全國大普查，僅僅用了半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其效率之高令人難以置信。收集登記上來的數據，被編纂成冊，官方名稱是《土地賦稅調查書》，不過對於老百姓來說，這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大普查，完全像是世界末日來臨前的最終審判，所以，這部檔案的另外一個叫法——《末日審判書》，反而成為了廣為人知的名字。

在大力扶植諾曼貴族的同時，頗有政治經濟頭腦的威廉也深知貴族和國王之間微妙的關係——身為國王的他需要貴族們的支持以建立自己的統治，但如果貴族的勢力過於膨脹而王權羸弱，必然容易引起無休止的叛亂。有鑒於此，威廉花費了大量的精力致力於擴張王室的直屬領地，而通過常年鎮壓叛亂沒收而來的土地，也給了他擴充王室領地、加強王室財富的機會。至威廉去世前，王室的土地已經佔到全國土地面積的20%左右，其歲入總額也達到了大約14000鎊至17000鎊，遠遠地超過了懺悔者愛德華在位時的王室收入。充足的財富是強大王權的保障，也為威廉的繼任者們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大名鼎鼎的倫敦塔始建於征服者威廉在位時期，這座頗有「血腥氣息」的城堡，見證了未來數百年中英格蘭諸王

為了加強貴族與王權的聯繫，鞏固諾曼人在英格蘭的統治，威廉把在法國廣為流行的封建制度引入英國，並以自己的強大威望與能力對之進行了更有利於強化王權的改造。封君與封臣之間的權利和義務，都有著詳細的條款來保證其實施，囊括了兵役、繳稅、婚配和繼承等諸多方面的行事準則。在典型的封建制度中，「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是一個基本原則，而強勢的威廉將其改成了「我的封臣的封臣，還是我的封臣」——封臣所獲得的土地，終極所有權仍屬於威廉及其繼承人。正因為威廉這種「霸道」理論的推行，在諾曼征服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英國的王權都比同時期的法國要強得多。此外，出於穩固統治和軍事上的需要，威廉還下令全國各地大興土木，修建城堡。諾曼征服前英國的城堡大概只有五六座，而到了1087年，威廉和他的封臣們已經修建了二十多座城堡。高大堅固的城堡遍布全國，成為了諾曼人在英國建立統治的重要象徵。

征服者威廉下令建造的溫莎城堡，至今仍是英國王室的居住地、重要的行政官邸和重大活動的舉辦場所。

與政治、經濟方面的劇變相比，諾曼征服在文化領域給英國帶來的影響同樣深刻。數以千計的法語單詞漸漸融入到了英語中，起初這些辭彙只涉及政治、法律領域，但很快諾曼人在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影響都在語言中體現出來了，而這也是現代英語同義詞如此多的原因之一——諾曼人引入了大量的法語替代了英格蘭本土的英語。例如，royal起源於法語，而kingly和queenly則源自於英語；amorous起源於法語，而loving則源自於英語；country起源於法語，而land則源自於英語。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很多英語姓名，例如Ethelbert和Egbert漸漸消失，而諾曼姓名，例如William、Henry、Richard和Robert則成為最流行的姓名延續至今。語言上的融合豐富了英格蘭的文化，但很多時候，身為統治階級的諾曼人似乎故意在某些語言中體現其高貴的身份，這種傲嬌的心態在肉類和酒類辭彙中體現的最為明顯，以至於我們在現代英語中也能窺探一二。例如，pig是英語，而pork則為法語；sheep是英語，而mutton則為法語；ox是英語，而beef則為法語；calf是英語，而veau則為法語——當一種食物是生的、髒的時，就是英語；而煮熟、切好後放在桌子上供人享用的食物，那就是法語。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總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諾曼法語成為了英國的官方語言，被上層社會廣泛使用，而古老的英語則淪為了中下層民眾使用的「低俗語言」。英國作家沃爾特·司各特在其名作《艾凡赫》中就對這一現象進行了生動的描述。除此以外，隨著諾曼法語的推廣，以英語撰寫的文學作品自然也難逃沒落的命運，一些有名的編年史著作也在這一時期中斷。可以說，在諾曼征服後的三百年中，英語經歷了一個漫長而黑暗的蟄伏期，直到14世紀，在經歷了長時間的民族融合後，英語才逐漸復甦——到那時無論是統治階級還是普通民眾，都開始普遍的使用英語，而這也成為緩慢形成中的英格蘭民族意識的一個重要標誌。

英國作家沃爾特·司各特在其名作《艾凡赫》中，生動地描繪了諾曼征服給英語文化帶來的影響。

在社會生活方面，諾曼征服也給英國帶來了巨大的變革，特別是對女性而言。在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相較同時期其他國家的狀況，英格蘭的婦女地位無疑是好得多的。例如，盎格魯撒克遜婦女被允許經營自己的地產，甚至在統一之前，阿爾弗雷德大帝的女兒——埃塞爾弗萊德還擔任過麥西亞王國的女王，而諾曼底的愛瑪、懺悔者愛德華的妻子埃迪斯也對當時的政治生活有著很大的影響力。但諾曼征服卻給英國帶來了嚴重的「直男癌」現象，之後的五百年中，一旦有女人登上高位，往往被給予強烈的批評與指責，甚至引發國家動亂。不過，如果我們就此認為諾曼征服帶給英國廣大婦女同胞們的只有不幸，那就大錯特錯了。也許正因為「大男子主義」的盛行，才使得保護婦女安全的問題得到了重視。威廉本人對各種性犯罪深惡痛絕，往往對犯罪分子處以巨額罰金，甚至判處閹割重刑。更有意義的是，由於威廉自己就是私生子出身，加上他的宗教信仰極為虔誠，因此威廉在晚年致力於摧毀極易產生私生子的「丹麥婚」習俗。所謂「丹麥婚」，源自於維京文化對英格蘭產生的巨大影響，就是指貴族家庭的男性經常在青春期依據習慣法娶一位妻子（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情婦，因為這種婚姻往往得不到教會的認可），而當他準備基於政治利益而根據教會法結婚時，就可以無情地拋棄前妻。這種習俗自然對「丹麥婚」的女方極不公平，也往往給其子女的成長帶來嚴重的負面影響（威廉本人就是最生動的例子）。而征服者威廉意圖消滅這種現象，自然也得到了教會的大力支持，一場轟轟烈烈的婚姻改革在英格蘭大地上迅速展開。當威廉的統治即將結束時，英國境內上的「丹麥婚」現象幾乎絕跡。

諾曼征服後，威廉作為法王名義上的封臣，反而統治了遠比封君要廣闊的領土。

諾曼征服也讓英法兩國之間的關係進入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身為一國之君的英王，名義卻是法國國王的封臣，這種尷尬的關係使得兩個國家在未來的五百年中上演了一幕幕跌宕起伏而又精彩絕倫的歷史大戲。當這一史詩級別的大戲落下帷幕時，威廉的故鄉已不再是英王的領地，孤懸海外的英格蘭，業已昂首闊步地走在在近代化的高速路上。

總之，諾曼征服給英國方方面面帶來的影響無疑是極為巨大的，承上啟下的諾曼王朝也無疑是英國歷史上最關鍵的一個時期，其影響力絲毫不亞於我們熟知的宗教改革、光榮革命和工業革命。也許最初的幾十年，諾曼征服帶給英格蘭的更多的是痛苦的回憶，但這次征服對於古老的英格蘭大地來說，更像是歷盡劫波後的浴火重生，經諾曼征服而重新崛起的英國，成為了歐洲最具活力的國家之一。

一代征服者的退場

晚年的威廉發福嚴重，其大腹便便的樣子活像一個孕婦。這位偉大的征服者在私生活方面堪稱那個時代的楷模，但熱愛家庭、注重道德品質的威廉，卻在子女的教育問題上遭遇了慘重的失敗。他的長子羅伯特長相英俊，頗具軍事天賦，深受王后瑪蒂爾達的喜愛。然而他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紈絝子弟，懶散而放蕩，侍從隊伍中經常跟著娼妓。更令威廉震怒的是，在因為自身的問題而失寵於父親後，羅伯特竟然和法王腓力一世站在了一條船上，開始了長期反對父王的叛逆事業。1087年8月，威廉為了報復法軍襲擾諾曼底，親率大軍向法王開戰。在圍攻芒特的戰鬥中威廉受了重傷——他的坐騎因為受到驚嚇而猛地站立起來，猝不及防的威廉被馬鞍狠狠地撞壞了肚子。儘管戰鬥獲得了勝利，但這次重傷卻給花甲之年的威廉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而更令他心痛的是，長子羅伯特此時就在敵人的軍中。9月9日，諾曼王朝的開國君主、征服者威廉在病痛和悲憤的雙重打擊下過世。據說，當侍從們為他的遺體入殮時，卻發現威廉肥碩的身體根本無法塞入棺材之中，尷尬的人們不得不強行完成這一任務，結果威廉的肚子居然脹氣爆裂，臭味頓時瀰漫了整個教堂。叱吒風雲的一代雄主竟以如此不堪的狀態離開人世，實在是令人唏噓不已。

坐落於法國巴約的諾曼底登陸紀念碑

滄海桑田，時移世變。稱雄一時的風流人物早已遠去，而新的傳奇仍在繼續。1944年6月6日，上百萬盟軍在法國諾曼底地區發動了代號為「霸王行動」的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登陸作戰，開闢了歐洲的第二戰場，敲響了法西斯德國滅亡的警鐘。英國在美麗的小城巴約樹立了一座紀念碑，以緬懷在諾曼底登陸過程中犧牲的戰士。在紀念碑的牌匾上刻著這樣一行字：「曾被威廉征服的我們如今解放了征服者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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