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亮：一把剪刀60年，「四聯」情緣剪不斷

最新 08-29

車水

馬龍的王府井大街，老字號林立，躋身在「瑞蚨祥」、「盛錫福」、「內聯升」、「同仁堂」這些名震京城的百年老字號之間，剛滿一個甲子的「四聯美髮店」顯得相當年輕。

周三這一天，「四聯」二樓一間小小的工作室里總是擠滿了女顧客，她們大多已經年過花甲，有的更是滿頭銀絲，但幾乎每一位都是妝容講究，穿著得體。她們經常要在這裡等上好幾個小時才能做上頭髮，卻沒有一個人抱怨。能讓她們這樣耐心等待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被譽為「美髮大師」的吳永亮師傅。

有些老顧客從花季少女便在這裡等候，吳師傅的一把剪刀陪伴她們度過了大半生，60年的風雲變遷，彷彿在吳師傅的剪刀咔嚓聲中悄然而過，少女青絲已成白髮。

最長情粉絲追隨61年

在理髮界能稱「大師」的人不多，吳永亮師傅算是一位。今年整八十的吳師傅是四聯美髮店的元老，19歲響應周總理的號召，從上海進京支援首都建設，一干就是61年，當年100多位進京的上海師傅如今還在工作的只剩吳師傅一人。默默無聞的小學徒如今已成「中華傳統技藝技能大師」。

雖已退休多年，吳師傅還是堅持每周兩天上班，為老顧客服務。當我走進吳師傅「四聯」專屬的工作室，頓時可以感到一種溫暖而融洽的氣氛，大家邊等候邊聊著閑天，吳師傅空閑的時候也搭上幾句話，一屋子的人恍如經年老友。其實稱老友也不為過，吳師傅和她們中的不少人都有幾十年的交情，據說有位鐵杆「粉絲」，是協和醫院的一位大夫，已經追隨吳師傅61年，如今這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依舊會定期來找吳師傅燙髮。

「第一次來您這裡燙頭髮我才18歲，您還記得我的樣子嗎？」一位年過六十的女顧客笑著問吳師傅，「怎麼不記得？我還記得你是和男朋友一起來的，後來你們結婚，做新娘的盤頭也是找的我。」吳師傅記性奇佳，幾乎記得每一位老顧客的往事。「是啊，後來我生了女兒，從小就帶她來這裡剪頭髮，她今年已經36歲了。」「已經那麼大了？我還記得她小姑娘時的樣子……」吳師傅輕嘆一聲，短短數句閑談，時光便輕巧地滑過了幾十年。

一邊聊天，吳師傅的手卻沒停過。這位女士做的是傳統的波浪大花，也是四聯最經典的燙髮髮型，帶著古典的精緻。髮捲拆開後，吳師傅用電吹風和滾刷為頭髮定型，一雙手上下翻飛，看得人眼花繚亂。吳師傅的絕活是同時使用五把滾刷，做出的捲髮造型飽滿大方，經久不變形，那種境界曾經獨步北京理髮界。

細看吳師傅的一雙手，保養得極好，皮膚白皙，動作靈活，沒有絲毫老態。他身上的四聯工作服潔白挺括，染黑的頭髮一絲不亂，身材高大，腰板筆直，臉上是溫和的笑容，張嘴是一口有點軟糯的南方口音，帶著老派服務行業講究的那種周到與體面,令人見之難忘。

從早上9點忙到下午5點，終於送走了最後一位老顧客，吳師傅才坐下來喘口氣，喝口水，和我閑談起他漫長的執剪生涯的諸多故事。聽著他的講述，我似乎看到61年前，19歲的吳永亮一臉懵懂告別家鄉，來到首都北京，被時代裹挾著衝擊著，經歷那半個多世紀的人世滄桑。

滬上「一百單八將」進京組「四聯」

吳永亮老家揚州，兄弟5人，他排行最小。揚州是明清時期的商業重鎮，服務業異常發達，學一門理髮的手藝是百姓家孩子不錯的從業選擇。於是，吳永亮13歲那年被家人送往上海著名的湘銘理髮店做學徒，勤學苦練數載，終於練出了一手嫻熟的海派美髮手藝。

那年是1956年，理髮店公私合營，吳永亮從學徒變成了國家工人，他正為命運的改變而興奮，殊不知更大的轉機已然來臨。一周後店員們接到通知，周總理號召上海「華新」、「紫羅蘭」、「雲裳」、「湘銘」四家著名理髮店集體遷到北京，支援首都建設。19歲的吳永亮對遙遠的首都充滿憧憬，作為最年輕的理髮師他隨店一起來到北京。

當時四家理髮名店總共108人來到首都，被戲稱是「一百單八將進京城」。遷至北京的四家店聯合成一家理髮店，取名「四聯」，坐落在王府井大街金魚衚衕33號，也就是今天的四聯王府井總店。

從1956年到1966年的10年，是四聯，也是吳永亮的黃金時代。1956年8月4日，《北京日報》上登了10款四聯髮型，成了北京女性追求的時尚風向標，去「四聯」理髮已成為了一種身份的象徵。各界名流，諸如名角兒梅蘭芳、馬連良，明星謝芳、白楊、秦怡，甚至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也都是四聯的常客。

「四聯」點燃了北京人的愛美之心，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四聯」名師輩出，女活兒分「四大名旦」、「四小名旦」，男活兒又分「四大流派」。年輕的吳永亮名列「四小名旦」，名噪一時，可謂春風得意。

吳師傅回憶，上世紀50年代，四聯是北京最貴的理髮店，燙髮2.2元，幾乎是普通北京市民的平均月收入的十分之一，即使如此，「四聯」照樣賓客盈門。「我最忙的時候一天剪髮130個，燙髮40多個，差不多5分鐘剪一個頭。」這也讓吳師傅練出一個絕活兒，5剪子下去就能剪出一個基本的髮型。「我那時每月收入100多元，在北京市絕對的高薪。」吳師傅言談間有小小的得意，可是他不知道，那是浩劫之前最後的繁華盛景。

對梅蘭芳夫人福芝芳一直心存愧疚

吳師傅永遠也忘不了1966年8月的一天，一群紅衛兵闖進了「四聯」，用大字報將鏡子全部給糊上，從那天起，北京下了「嚴禁燙髮」的禁令。那10年，美麗的髮型，漂亮的服裝從北京消失了，城市變成了一片藍色和綠色的海洋，吳永亮的命運也從巔峰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那時候別說燙髮，就是洗頭、吹頭都不行，理髮店只能剪髮。大街上看見穿高跟鞋的，紅衛兵上去就把鞋跟兒敲掉，看見頭髮有卷的，就拉到店裡來讓我們把卷剪掉，剃成那種露著半個青色頭皮的短髮，真下不去手啊，太難看了！」

那一雙靈巧的可以嫻熟地燙出波浪大花的手，從此便再無用武之地。不久「四聯」女部取消，吳師傅只好轉到男部去理髮，所有人都是千篇一律的髮型，女人的頭髮也不準過肩。

以女活兒名震京城的吳永亮感到心灰意冷，更讓他難受的是，那些交情深厚的老顧客他也不能服務了，他的顧客中不乏名流，「文革」中不少人被打成了右派，一夜之間成了「牛鬼蛇神」、「反動權威」，吳永亮被要求不能再給這些人理髮。

說起當年往事，吳師傅不禁長嘆一聲，他對一個人至今還心存愧疚，她便是梅蘭芳的夫人福芝芳。福芝芳是吳師傅的老顧客，關係熟絡經常上門為她服務。可是「文革」開始不久，梅家也受到衝擊，吳師傅被告知不能再為她理髮。福芝芳打電話請他，他只好一再推辭。梅夫人氣不過，竟親自找到店裡來。

「老太太坐的是北京城唯一的一輛私家車，梅先生的小賓士，她的車一來，就有人跑來告訴我，我心有苦衷，實在無言以對，只好躲起來不見，最後梅夫人生氣地走了。」

吳師傅沒想到，從此再也沒能見到梅夫人，福芝芳性情爽直剛烈，直到去世也沒再登門。吳師傅曾經托也是自己老顧客的梅葆玖先生從中勸解，但梅夫人這個心結始終沒有解開，成為吳師傅永遠的遺憾。

演員田華和張金玲拿著介紹信來燙髮

和所有的北京人一起熬過了冰封般的10年，吳師傅驚喜地發現堅冰悄悄在融化，姑娘們開始偷偷燙髮。經過浩劫之後的北京，人們的愛美之心如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吳師傅回憶，當時想要燙髮可不是個簡單的事，「想要燙髮不僅要拿單位的介紹信，有時候還要走後門。」最早拿著介紹信來燙髮的是演員，吳師傅還記得，當時著名演員田華和張金玲來理髮店，拿著介紹信說是要到日本去演出，需要做個髮型。

「燙髮是燙髮，卻仍然不允許做波浪，只能用小刷子給燙點花再給紮起來。即使是這樣，燙髮的人也越來越多，開始時一封介紹信只能給一個人燙髮，後來一封信竟然帶四五個人來燙髮，我們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沒想到，這燙髮的口子才開一小點兒，四聯的燙髮就忙不過來了。經常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托關係、走後門，求著給燙個髮型。其實，這也是沒辦法。因為當時四聯只有一台電燙機，不託關係、走後門，根本甭想排上號。

直到1978年改革開放，燙髮這事終於變得不再偷偷摸摸了，修葺一新的「四聯理髮館」也重張營業。為了滿足北京人被壓抑了10多年的燙髮的強烈需求，「四聯」的電燙機增加到了4台。吳師傅還記得，「四聯」重張這天，門庭若市，北京人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電燙機燙髮的情景了，紛紛在店門前圍觀，竟引來了外國記者。好幾家外國電視台的駐京記者都紛紛趕來報道了這一盛況，因為他們發現了重大的新聞：中國許可燙髮了！

走出谷底迎來重生的「四聯」很快重新成為京城時尚風向標，吳師傅那雙為美髮而生的手終於可以大展其才，王府井大街上重現10多年前的情景，又出現了長長的等待理髮的隊伍。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能多做一天就做一天」

已經不再年輕的吳師傅終於迎來了自己的第二個黃金時代，他的老顧客也都重新回來了。他認識她們的時候還是窈窕少女，如今她們上樓都顫顫巍巍的，但只要吳師傅上班，她們依然風雨無阻。雖然技藝更為嫻熟，但體力已不如年輕的時候，「最多的時候一天接待45位客人，累得都快吐血了。」吳師傅雖然這樣說著，但心裡依舊快樂。

吳師傅退休後，在「四聯」總經理吳秀敏一再挽留下，每周上兩天班，專門為他的老顧客服務，直到八十高齡的今天。當年的上海同事們一個個退休、故去，唯有吳師傅如同一棵常青樹，成了四聯的一塊金字招牌。有他這樣的人在，「老字號」才散發著那種讓人安心和信任的味道。

吳師傅恪守著店裡的老規矩，並且以此為自豪。「男賓進門8條毛巾，女賓燙髮卷杠不少於45根，這些在北京當年都是獨一份。」四聯老一輩師傅們的絕活兒，「手盤扁卷」、「空心卷」、「徒手刷波浪」、「無聲吹風」等等，費時費力，年輕的美髮師已經鮮有人學，吳師傅卻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手藝，幾十年來不斷磨鍊，技藝已趨化境。

一個吹風機、一把滾刷，不用燙染，也不用打髮膠髮蠟，靠著調節吹風的大小和溫度，再加上手上滾刷的弧度和方向，就能讓顧客頭上出現時髦的波浪捲髮。這是吳師傅的看家本事，也是「四聯」的傳統技藝。老顧客寧肯等待幾個小時，就為了享受這套「洗剪吹」的手藝。

究竟是四聯離不開吳師傅，還是吳師傅離不開四聯，人們不得而知。吳師傅告訴我，不來上班總覺得生活里缺了點什麼，即使去年犯胃病不舒服，他也瞞著沒告訴家人，怕因此不讓他來店裡工作。

他覺得自己和這些老顧客已經情同家人，相互之間都難以割捨，「我現在只為老朋友們服務。像那位孫醫生，我看著她工作、結婚、生子，又看著她孩子工作、結婚、生子，彼此都像一家人。我捨不得和老友們的這份情誼，也希望讓她們一直美下去。」

面對老顧客的不舍和挽留，吳永亮師傅輕輕微笑：「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能多做一年就多做一年，能多做一天就多做一天！」

在「四聯」的工作間里，伴著剪子的咔嚓聲，聽吳師傅聊幾十年來的往事，令人五味雜陳，恍惚間似乎漫長歲月就這樣風輕雲淡地飄過。

吳師傅的61年執剪生涯，和無數人跌宕的命運彼此交集，這是「四聯」的一個時代，也是北京人對這座城市的共同記憶。

文與攝影/張鵬

老照片提供/四聯

編輯/顏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