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琳:旅人愛夢
曾有人說:「年紀越大,夢想越小。」其實不然,人的夢想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隨著生命的提升,夢想的空間會伴隨時空的擴展而越來越大。
說到「夢」,並不是自己睡夢中的那些幻影,真正的「夢」不在夜裡,而是在醒的時候,那是能看見的夢,或是將要看見的夢。
怎麼都忘不掉,五歲那年,「文革」中的父母跑去大串聯,小小的我被放逐鄉下,日落時躲在軟軟的麥秸堆里,閉眼想著遠方的媽媽。夏天,知了在黃昏的白楊樹上撕破嗓門地鳴叫,叫醒了我的孤獨和思念,也滋生了我的忍耐和盼望。那樣的日子,我竟做著一個白日夢:長大了要去遠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六歲時回到城裡,又夢想著每個月能多吃一口肉,又掰著指頭盼過年。好不容易等來除夕,爐子上的豬頭肉快熟了,母親熬夜做的花布衫也放在了我的枕頭旁。
上學的日子,開始喜歡那方方的漢字,我的夢想又變成了語文老師深情讚許的眼神。有一天,傻傻的我竟然問老師:「什麼時候,我的作文能變成鉛字呢?」真沒想到,就在13歲那年,語文老師真的舉著一份報紙,大步向我走來:「看,你的小說發表了!」
1977年秋天,一雙命運的大手忽然把我送進了大學考場。看著一張張考卷,不滿16歲的我拚命揉眼睛:「這不是夢吧?」翌年開春,母親送我到西北大學門口,也是拚命揉眼睛:「女兒啊,你不用下鄉種地了!」
都說四年寒窗,哪裡是「寒」,校園裡天天都是春潮。文學,好像就是那個時代人人悸動的夢想,這個狂熱的青春之夢,從此成為我一生的苦戀。
上世紀80年代,世界的大門正在打開。跨入而立之年,再次想起了兒時曠野上那知了的鳴叫。我對母親說:「讓我去外面看世界吧!離開你,是為了更好地愛你!」
那個冬天,雪下得很大,北風中,波音747衝上藍天。淚眼再望長安,我是飛蛾撲火嗎?從此家國如夢,而我,永遠是大唐的女兒!
初到美國,為了溫飽,不敢有夢。忽然有一天拿到了一份中文報紙,那夢想的燈在剎那間被點亮,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寫呀,苦難就是生活,體驗就是財富!半夜裡我尋找紙筆喜極而泣:美妙的方塊字喲,是你要來救我嗎?
因為漂泊,懂得思念,懂得了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懂得了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他們若不遠遊,怎會有這樣深刻的愁韻?古人尚明白「置身異鄉」的豐富體驗,誰能說,闖蕩新大陸的暫且「蒼涼」,不正是生命里最難忘的驛站!
都說旅人愛夢,這夢就是「家」。白先勇說:「家是有關中國的所有記憶。」對他鄉望月的我,「家」就是那個最初孕育了我身、塑造了我靈魂的地方,她是我的故園,更是我的讀者。正是這個裝載著讀者的「家」,成為我無畏行走的生命之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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