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 我的「小升初」

1958 我的「小升初」

很有一些天沒寫作文更新《隨州民間往事》微信公眾號，為嘛？在自我學習補充正能量嘛，呵呵。

古有「邯鄲學步」今有「邯鄲食言」，網上有人吐糟邯鄲醫院食堂飯菜差評，公安給拘了。 這類網上吐槽被拘還有幾例……看看，不自我學習提高能行嗎？

這些天我想有不少家裡在為一件事「鬧心」，小娃子小學畢業升讀初中。教學資源優質的初中，市內就那幾家，誰都想去就讀還不擁堵嗎？讀個初中哪就這麼難呢？

想想我在60年前的「小升初」往事，當下這事還真不叫事，法定的義務教育，居家片區的初中，誰敢拒收不讓你上初中？

然而1958年夏，作為隨縣城關鎮第二完全小學，簡稱「二小」（今東關小學）首屆畢業生，我參加了「小升初」統考，嘿嘿，對不起，你沒資格讀初中，秒殺拉黑，你在家裡自個玩去吧，那時的核心講階級鬥爭滴。

1955年秋，隨縣城關鎮自個財力在「猴子凹」陝西會館幾間房舍創辦了一所小學校，定名為「城關二小」。任小學教師的我母親，從安居小學調進，我隨母親就讀東關小學。母親從四年級帶學生到六年級，她是乙班班主任我是甲班學生。 1957年我讀六年級畢業時，很不幸，母親在那場史上偉大的「反右運動」中劃為右派份子，變成了階級敵人。我也成了「右派份子」子弟。學習成績在A與B之間的我，自然是「小升初」升不了。

那時節，少年不知愁滋味，我這個右派份子的兒子，沒資格進初中念書，真沒朝心裡去，沒學校上初中就不上唄，60年前，還不時興「讀書是唯一出路」這條硬道理。

好在國家搞起了「大躍進」，要趕英國超美國奔向共產主義。建築工地上四厘人民幣一斤的破碎的燒制磚收購價，仍然牛市，照收不誤。

清晨，俺挑一擔柳條籃框，四處尋覓破磚爛瓦。

口佔一首打油詩為證：「小小失學郎，挑擔迎朝陽，不是上學堂，竄巷尋磚忙」。

1958年，離國共內戰相去不過十年，縣城內很多斷牆殘壁，收撿一擔碎磚百十斤，可換到三五毛錢倒不是難事。 難就難在一個乳臭尚乾的十二歲少年，如何負重挑擔前行。

當我貪心地撿到一挑碎磚蹣珊地邁步，前腳未穩後腳就邁出去，搖晃扶擔而不留意腳下，忙亂中，前腳踩上了一根木條，使得木條另一端抬高翹起，銳利的尖端刺進了順勢邁進的右腳腳背。一個浪滄一陣劇痛，不由自主地踡縮在地上。雙手抱緊受傷的右腳，痛苦地呻吟著，稍緩一陣，很慶幸傷口沒湧出鮮血，只是劇痛。掙扎著站起，強撐著退掉一些碎磚，仍擔著擔，去工地賣掉。

六十年的歲月流逝，至今右腳背還有傷口印痕，左腳踩上的木條尖端刺進右腳姆指與二指腳肌腱（見附圖）。

讀書人出身的母親，養兒育女了又變成了教書人，只會與文筆打交道，針線縫補女紅就無暇顧及，我那時腳上穿雙鞋十分珍惜。只要不是天寒地凍，我都是赤腳大仙。捨不得穿。註：參閱鏈接母親為我做雙鞋

傷腳劇烈疼痛，一夜難入睡，就我小學生醫療知識看，傷口不大，又沒流血，右腳腫痛，過兩天自然傷好。 我倒卧在地上的柴草鋪成的「席夢思」上，在蚊蟲叮咬中昏昏沉沉進入夢鄉。

母親和父親都是階級敵人，被單位監管是不能隨便回家，外婆用土方草藥療傷幾天，傷腳腫痛消失，但始終不能逾合，傷口滲出少量血水，腳掌落地走幾步，隱隱感到傷口裡有點刺痛。

用破布包起，拄著一根木棍，腳後跟點地，一蛐一拐地，像電影中戰場俘虜，四處去遊盪。

小學讀完了沒初中要我，每天必去之地，就是位於大十街的新華書店，幾十年前的新華書店，你可以一整天在那看一本書，捧著書，背依書架。店裡沒有人會責備你。小學生的我，只能讀一些囫圇吞棗的東東，書店裡人多起來，又一跛一拐地在大十字街遍訪地攤郎中，二三分錢買點粉末狀祖傳秘方，或貼上一帖華佗神膏，收費二分。

記不清過了十天半月仰或一個月，右派母親臨時被充許回家來了。她領我去醫院看醫生，熟人醫生給傷口清創，用鉗子拔出一截嵌進肉里木屑，這該死的木屑，早也在腳背肉肉里變成黑色。

母親回家，是為我上初中讀書的大事。

反右運動後，城關鎮有一二百名和我一樣的小升初的淘汰生。這些孩子流落社會，不是學習成績而是他們直系親人或親戚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俗稱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在就業、學習和生活中（包括婚姻），都人為的歸於嚴管類，歸為無產階級專政對象，飽受岐視和打壓。

社會上這批五類分子子女，十一二歲孩子的上學問題，該不該解決，共產黨內開明人士提上議事日程，由城關鎮鎮長吳志剛冠名為校長，開始籌建一所民辦工業中學，這所工業中學，經歷史演變，一路走來，從民辦中學、紅衛中學、職業中學、一職中到今天的職業技術學院。

1958年下學期中葉，這所工業中學掛牌。錯，當時沒有校牌更沒有校區。在今烈山大道天力醫藥公司側旁，有一個約一米寬小巷，叫王家巷，進到里巷，巷道中間橫著一個黑窈窈的水井，深不見底。井口上架有提水軲轤。貼近井口兩側巷壁，南北向開有兩扇側門，就是工業中學的大門和南北校區（見附圖）。校舍是在原一座破祠堂，幾間舊瓦房就是全校三個教學班，四名老師，百餘名學生，都是家庭成分不好的。

嗨，好牛逼呀，終於是初中學生了。擺在我們這些初中學生面前，一無授課課本，二無課堂作業，三無課外活動。只是回家背來被子，借住在南關十方寺一間破殿，集中住宿，軍事化管理，全校師生員工，投入到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運動中去。

自反右運動後，從1958年夏天開始，隨縣城鄉一夜變成人民公社，三級所有，隊為基礎，一大二公，軍事化管理。

明顯的標識就是排、連、營軍階，佩有胸標、袖標。更牛逼的是公社幹部營級，佩戴紅授帶，二寸寬的紅布帶，從左肩斜挎到右屁股，上鑲三根黃布條，生產大隊是連級，上鑲二根黃布條，生產隊是排級，一根。（見附圖）在集中青壯勞力的工地上，這些佩標幹部，在人群中，可謂鶴立雞群，彷彿進了民國袁世凱的軍營。

我在城關鎮工業中學報名後，每天上課讀書就是到厥水河去淘鐵沙。

在今白雲湖青年路大橋下，那時河床是幾里路寬的厚厚黃沙，上下遊河床，億萬年的原生態，延伸到天際。這段河床，有近百米寬的水流，深處可及小腹，淺水處僅及小腿，得天獨厚的地勢差，水流湍急，清徹見底，小魚陣陣。無窮盡的細黃沙，抳上一把，細砂從指縫中滑落，手掌中余留一層黑黑的粉末。大鍊鋼鐵，這就是高品位的鐵礦資源。

四位同學，站在湍急河水中，一人一角，扯緊一床從家裡代來的棉被單，平鋪在水面，另一同學，適時均勻地在床單上游處，灑一層河沙，藉助河水衝力，沖走比重較輕的二氧化硅河沙，含鐵的沙粒比重較大自然沉積。我們百餘名工業中學新生，早起晚歸，讀書在這黃沙河灘上，為縣一中鍊鋼鐵高爐群，生產出寶貴的鍊鋼鐵原料。（附圖）

秋收季節來臨，農村壯勞力都在大鍊鋼鐵，我們百餘位初中學生，從淘鐵沙的河水上岸，幫「三叢」秋收。"三叢"，即今博物館到程力、平原崗、蔣家寨，三個生產大隊，叢林、叢幸、叢福。

1958年風調雨順，田裡棉花、黃豆秋糧，散亂地一片一片。任由雀刁蟲糟。生產隊壯勞力沒個人影，如同當今的農村留守老人景象。午後在生產隊「社員食堂」一大鍋蒸紅薯，就是我們這群半大孩子的午餐。這學生餐還真不能給差評，可以吃多少拿多少，吃飯錢是不要不要的。

背個布書包，去田裡摘黃豆筴。或上午摘棉花，下午每人背滿書包，三五成群嘻鬧著沿厥水河西岸返城，棉花送下南關漢東樓什仿寺，改建的棉花軋花廠。

整個1958年下學期，我們這些工業中學初中生，都沒進過教室。師生們都在工農業大躍進的田野上。

少年無憂無愁，日子一晃到深秋了。秋耕，我們這群「小升初」繼續在田野里學習上課，學習深耕農田畝產萬斤糧。

兩水謝家寨林場，出縣城北沿襄花公路北行幾公里，一片綠樹蔥蔥良田千畝，這縣裡國營林場，就是我們學校的教室，廣闊的天地，就是大課堂，老師從生物講到生產，從元素講到水肥土壤，最後歸納為黨的英明偉大，落腳到我們就要進行的秋耕，每塊田塊深耕，農作物根系要深扎到底，才能水肥吸收多多，才能高產豐收。

這次秋耕，就是要挖地三尺，將三尺底土，翻上來曬太陽，進行光合作用。大科學家錢學森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文章，論證了光合作用可讓糧食畝產萬斤。（附圖）

學校領導向同學們宣佈，遵照上級黨委指示，學校進行誓師大會，保證深耕工作爭上游。現在全校師生出發到地頭，批鬥一個右派分子，批鬥這個右派對深耕的猖狂反撲。抓階級鬥爭促深耕。

師生列隊去田頭現場批鬥這個右派分子。我有意滯留在隊尾，穿的一條單褲，母親有半年沒回家了，只好整天與這單褲為伴，都也深秋，露水與秋霜相吻，一直穿了兩個月單褲，寒氣從破洞而入，與我屁屁相擁。在老師大講深耕之時，身後的學友，善意的手指，深耕進了我破褲的後洞。

呵呵，白屁屁還在破洞中向他微笑耶。

那時右派父母工資僅夠八口之家維持一日兩頓不餓，無錢添置衣裳，我都不知內衣為何物，一條單棉布褲子，起床時，赤條條兩條腿一蹬，一根布繩當腰帶一系OK。當大夥去與這右派分子鬥爭時，俺一手護著破褲洞，倒背著雙手，緊一步慢一步地磨蹭在隊尾。

到了批鬥會現場，一眾同學圍在一塊地頭，深翻出來的黃土，映襯著一個低頭垂手的人，蓬頭散發，一旁的班主任，激昂的革命高調，在痛斥這個右派。我心裡一哆嗦，這是我媽媽，媽……，

真是我母親！母親在瑟瑟微抖，面無人色。此處借用一張網路上的照片，映襯我母親當時的影像。（見附圖）

當同學慢慢散去，一個幹部很嚴歷地呵斥，令我母親今夜不許回屋，必須按深耕要求，深翻完這一塊田地。

天空出現稀疏的星星，夜色漸濃，田間早也不見人影，我手中握著五粒糖果，那是我求手指深耕我褲洞的學友，借的五分錢，在林場代銷店買的。借夜色掩護，去母親深翻田土的農田，我要和母親在一起。

母子相逢在夜色濃郁的田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我無聲地遞給母親五粒水果糖，母親也遞給我一截生紅薯，代著母親體溫的半截生紅薯。母子無言地輪換掘著黃土。

夜深了，秋霜凝在母親黑髮，終於翻完規定的田塊。

……當我在母親的地鋪上睡醒，破褲上有一塊半個電腦顯示器大小的補丁，點綴著母親粗獷的針線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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