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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教授海歸記下篇:那些閃亮的日子

南方科技大學湖畔的書院

撰文 | 鄧巍巍(南方科技大學力學與航空航天工程系教授)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 第八回 大學與書院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雙城記》開場白的經典在於它捕捉的兩面性在任何迅速發展變革的時期都適用。它可以來描述法國大革命,可以形容互聯網時代,甚至可以概括大學生涯。而互聯網時代的大學生涯更是良機和危機共同四伏的時期。互聯網給高等教育帶來諸多便利的同時也帶來變革的壓力,但我從不擔心在線教育會取代真正的大學,因為大學遠遠不是錄播一些公開課視頻那麼簡單。大學(以及黨校和商學院)最大的附加值是使人有機會和一群有才華有夢想的同齡人用人生中信仰與懷疑並存的幾年去建立深度聯繫。也有父母把選擇大學上升到給孩子選dating pool(找對象的池子)的高度。這兩種想法本質是一致的:我們看中的不是大學的圍牆和建築,而是大學裡的同伴和老師。

不論一個人的朋友圈名單有多長,普通人能夠維持的真實朋友圈最多也就一兩百人。這裡「真實」是指能叫出名字、有深入了解、有過高質量的互動,一個電話打過去對方不會覺得突兀。下面這組數據可以做為佐證:天下英雄好漢無數,梁山聚義廳里只有108人;中國十多億人口,開起中央委員會只有205人;美國三億人口,參議院只有100人。根據所謂的六度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也就是任何一個人可以通過至多六個人認識世界上所有人),把六十億人口開六次方,那就是平均每人認識135人。也就是說,人際關係的重點在於質量而非數量,因為數量在一兩百的時候就趨近飽和。(有趣的是,《海歸記》在朋友圈的活躍讀者大約100人,你若讀到這裡就說明你相當於是我的中委、參議員)。

所以,大約是因為強調人際關係的深層互動,美國私立名校都無一例外地推崇小班上課和高師生比。如果只算本科生,幾所頂級名校的師生比都相當高:普林斯頓一比五,耶魯一比六,哈佛一比七。在同樣的指導思想下,劍橋、牛津和耶魯甚至實行residential college制度(住宿學院制,簡稱書院)。比如耶魯把五千多本科生分成十二個書院,配備由大牌教授直接參与的支持體系,包括院長(Master)、學監(Dean)、駐院學者和研究生Fellow。每所學院都會舉辦自己的特色活動和院長下午茶(Master』s Tea)。這樣每個書院的同一個年級就只有一百多人,四年下來完全可以做到相互熟識知根知底。有朝一日,若某個同學要做一票事情,小至創業大至組閣,想搭班底之時腦海中已然有了自己的人才庫。

南科大規劃的是八百教授和四千本科生,師生比完全是朝常青藤看齊。創校校長朱清時把書院製作為全面教育的核心組成部分,現在設有致仁、樹仁、致誠、樹德、致新、樹禮六個書院。各書院以學生公寓為核心,有自己的文化、傳統、活動和社團。書院為每位學生分配一位教授為導師,為大學學習生活提供諮詢意見。根據官網,書院「致力於促進學生在認知、情感、社會性等方面的多維度成長」,「營造一個關係密切、互動交流的師生社區」。這些理念我都極為認同,而且對南科大書院的真實狀態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那天晚上,暮色四合涼風習習,我晚飯吃撐了於是在南科大校園裡漫無目的地散步。手中沒有地圖,從專家公寓出來就順著校河逆時針溜達。河那邊影影綽綽是一片荔枝林,想到中午在食堂里剛品嘗過南山的荔枝。走了不久,水域開闊起來成為一個湖,湖心有個半島,上面錯落有致分布著九座別墅。這是給院士住的,名叫九華精舍。「精舍」最初是指儒家講學的學社,後來也指出家人修鍊的場所,現在精舍多指都市人追求人生真諦而求學的地方。

與九華精舍隔湖相鄰的是學生公寓,那幾座樓的外牆配色與院士樓幾乎一樣。我離本科住校生活已近二十年,很好奇現在的學生們晚上在做什麼,於是過了橋去一探究竟。來到的第一座公寓映入眼帘的是半埋入的底層,窗戶與外地面平齊,裡面是座位充足的自習室,三三兩兩的學生拿著筆記本電腦,但絕不是玩遊戲,而是以此為工具查資料或看課件。旁邊一座公寓底層則擺著好幾張撞球桌和乒乓球桌,也只有五六個學生在玩,球桌的閑置率很高。下一棟公寓的一樓很大一個房間裡屋頂吊著幾個飛機模型,架子上擺著若干3D印表機和其他常用的創客利器。果然,門上匾額寫著「創客車間」。

除了做為學生公寓的幾座高層,緊挨湖畔還有幾座低矮的建築,幾乎四面全是窗戶,裡面燈光映出來在夜裡像幾個發亮的水晶盒子。這些湖景屋想必是書院的活動室了。有一個活動室里在舉行一場講座,看題目是和培養領導力相關的。第二個活動室里是在上現代舞課,台上一個很帥氣的男生在左手右手分解示範一個慢動作;下面十幾個學生,男女各佔一半,很專註地跟著模仿重播。稍後節奏感超強的音樂響起,台上台下一起開始青春的舞動。在下一個活動室門口看到一個長髮長裙女生正在俯身調整古箏的琴弦。從門往裡望去,裡面十幾個學生在分別擺弄二胡琵琶笛子笙簫各種民族樂器。這應該是南科大著名的民樂團吧。正當我離開時排練開始了,第一次近距離聽到現場民樂演奏,一時間真是鼓樂「轟」鳴,頗為震撼。

我繼續散步,身後的民樂越來越遠也越悠揚。我禁不住經常回過頭來看那幾個閃亮的水晶盒子。想起自己大學時代,竟有種莫名的心痛。那時自己在教室和圖書館間機械穿梭像一部按編好程序運行的學習機器,那種壓抑和單調讓記憶中的多數畫面都是灰的暗的,以至於很少去主動回憶。我好羨慕現在的他們,羨慕他們可以被零距離的美好事物熏陶照亮:在宿舍樓下就可以選擇打撞球或上自習,在橋上就可以和院士和校長點頭致意,在湖畔就可以起舞或撫琴。可以想像,如果自己也在這裡度過大學生涯,記憶一定會像水晶盒子那般明亮。

南科大所在的深圳南山區十年房價走勢

| 第九回 房子是最重要的嗎?

當然不是。

前些日子朋友圈被一篇「房子不是最重要的,愛才是!」刷屏(作者微信公眾號《小萬工》)。2008年畢業於清華建築系的小萬工在北京打拚近十年,負責設計操作多個樓盤,而今年攜北大物理系畢業的老公和兩個小娃返回武漢。文中充滿了積極向上的正能量和對生活對家人的熱愛。但很多清華畢業生在北京買不起學區房而撤離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如果清華本科買不起一線城市學區房,那麼清華本碩加耶魯博士呢?答案是:更-加-買-不-起!原因很簡單:國內飛速發展和房價飆升的那黃金幾年我們都用來去讀書了。一位紮根上海的同學直言不諱說我在國外期間錯過了房地產紅利。現在祖國強大了,一線城市的房子可貴了,遠超美國中產階級可以負擔的水平。在美國,房子雖然是像積木加石灰板搭起來的,但是真心實惠啊。我們曾經居呆過五年的奧蘭多也算是宜居的百萬人口級的城市,有迪斯尼樂園、海洋公園和曾經輝煌過的NBA魔術隊。當時買的是典型的四居室,兩百平米使用面積,獨棟前後院帶雙車庫游泳池,步行距離到很好的小學。總價?不到兩百萬人民幣,摺合一萬一平。再看深圳,其房價已處在厚積薄發的「發」的階段:2010至2014年深圳商品房均價徘徊在兩萬一平,2015年突然翻倍到四萬多,2016年均價到五萬四,而南科大周圍要八九萬一平了。這個價格不見得是泡沫,因為年輕、高收入人口源源不斷湧入的剛需。深圳面積不到弗吉尼亞的百分之二,人口卻是弗吉尼亞的兩倍。加上深圳靠海且多山,土地供給非常有限,而需求又十分旺盛。比如今年年初北邊霧霾嚴重的時候,不少在北京的朋友在尋思騰挪置換到深圳去。有能力置換的必然是財力雄厚的,這使供求關係更加緊張而給房價推波助瀾。所以,幻想房價回落是無望的;而以教授的工資,想在深圳維持在國外的居住水平也是同樣無望。南科大的老師幾乎是清一色海歸,恐怕也都和我一樣錯過了這黃金十年,買不起外面的房子,那大家住的問題怎麼解決?

目前的答案是校園東邊的六棟十多層高的教師公寓。公寓有兩居室和三居室的選擇。兩居是一百平米的樣子,月租金不到兩千人民幣。教師公寓是名副其實的拎包入住,裡面基本傢具電器和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大到空調冰箱洗衣機智能電視,小到鍋碗瓢盆牙刷牙膏被褥拖鞋。水電網也都是包括的,只有大約煤氣需要自己開通。而多數老師選擇根本不開煤氣,整年炊煙不舉,因為樓下就是教工食堂。食堂一日三餐都是自助,早飯十塊,午飯和晚飯二十五。有兩點原因讓我很信賴教工食堂:首先,飯點兒結束時,食堂師傅們自己也吃和我們一樣的飯菜;另外,陳校經常在食堂就餐,本身是對食堂工作的最有效監督。這六棟教師公寓樓圍成一個天井,正中心就是南科大幼兒園,有小型的塑膠跑道滑梯鞦韆甚至外教。對於孩子還小的老師這簡直就是大寫的方便:每天帶娃到樓下食堂吃飯,吃完抹嘴送娃上幼兒園,走五分鐘就上班,絲毫沒有通勤之苦。

南科大提供的雖不是錦衣玉食,但完全可以保證衣食無憂。更奢華的物質帶來的邊界效益已經微乎其微,導致初次驚艷之後很快麻木乃至視而不見;而其高昂的維護成本甚至讓人懷疑是否值得。對此我深有感悟:我們在美國十多年來先後買了四次房子,面積從小到大又變小,從聯排到獨棟又回歸到聯排,為的就是不想再操心院子的雜草和泳池的綠藻。人到中年,慢慢地發現,好多東西都可以比房子重要,而且重要程度與是否曾經擁有過有很大關係。Been there, done that(去過,ZUO過)的就沒有原來重要。做為有文青情懷的理科生,文青那部分讓我們看到是沒有產權的公寓之外的詩與遠方;理工那部分讓們看到的不是一個靜止的狀態,而是其一階和二階可導性,以及導出的速度、加速度、以及加速度帶來的推背感。

至於什麼是最重要的,這個問題見仁見智。我也思考了很久,自己得出的答案是:家。家和房子可以重疊,也可以完全是兩回事。家的含義要寬廣得多,能在其中獲得溫暖、慰藉、寧靜、安全的地方就可以是家。只要愛人在一丈之內,茅草屋也可以是家;對愛旅遊的人來說,四海都可以是家;對熱衷事業的人,單位就是家。小萬工文中很觸動我的是一段話是她指出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里「從來沒有承諾我們有TOP級的物質生活,更多地是讓我們無論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都不失德,都不喪志。」拆遷和彩票可以造就一夜暴富的新貴,而只有用心讀許多年書才可能形成她文中體現的貴族般不凡的見識與自華的氣度。校訓的教誨正是讓我們努力去做君子,做精神的貴族,去尋找和建設精神的家園。

南科大這六棟公寓很可能是世界上教授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在80米乘120米的範圍內住著近300名教授。早中晚老師們都聚在食堂,人氣旺得很。大家經歷相近背景相近,又每個人都擅長不同的兵器。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往來無白丁。我腦洞一開甚至聯想到:多年前西南聯大在戰亂之中誕生,在顛沛流離的逃亡中還大師輩出,跟當時許多才華橫溢的人被迫聚居在一起朝夕相處交談切磋想必也有某種關係。所以,深圳房子貴到買不起的程度也好,直接斷了置業的念性,客觀上把一群買不起學區房的教授們牢牢圈在一起,是促進思維碰撞產生火花的捷徑,是一起構築精神家園的良機。

| 第十回 飄洋過海來看你

2016年8月初,我結束了在國內的暑假兼職,回到在弗吉尼亞州居住的小鎮。這個小鎮人口不到五千,鎮中心只是一個有4-way stop sign的十字路口。有一條鐵路橫穿小鎮,可是上面內燃機車牽引的火車跑得慢悠悠的,感覺還沒我百米衝刺來得快,跟中國子彈飛一般的高鐵更加不可同日而語。與暑假在國內熱鬧的奔波截然不同,眼前的生活驟然平靜下來,今年從夏到秋感覺過得尤其慢。日曆緩緩翻到了11月4日,收到南科大郵件通知:我通過了青千函評,兩周後到南科大參加校內組織的預答辯演練。

這個預答辯是日臻成熟的青千引進工作中的一環。青千越來越受到各高校重視,其原因很多,南京工業大學校長黃維院士對此做過精闢的分析。他認為青千「入選者年齡分布合理、學緣結構良好、閱歷豐富多元、科研潛力巨大,是一流師資隊伍的生力軍」。從年齡來講,三十到四十通常是學者創造力最旺盛的時期,也是青千的目標年齡;學緣大致可以理解為學術血統或血緣,英文對應的是pedigree。青千要求海外三年以上經歷,國內畢業的博士做得再好也必須外放,這使得學緣多樣避免近親繁殖。據教育部統計,中國將在2018年之前從最大的人才流出國轉為人才迴流國。加上青千是雙向選擇的結果,有市場機制的特性,而且傳統名校編製迅速趨於飽和,這給許多非985和非211(「雙非」)高校帶來了逆襲的機遇。所以,黃維院士主張「高校應當抓住高層次人才迴流機遇,主動作為「。

事實也的確是這樣,主動作為的高校比如中科大、華中科大、南科大都相繼摸索出了青千引進的工作套路。如果還用學術江湖的說法,這個套路就像比武招親。這些高校在三月份甚至前一年的十二月份就開始擺擂台,先召開一個青年學者論壇,學校提供盤纏請各方青年才俊來自己學校看看,集中做學術報告展示功夫,學校從中預篩選中意的女婿們。經過這個相親見面會互相看對眼兒的就先訂婚(簽意向性協議),依託學校在六月底七月初向岳父老泰山(中組部)提交青千申請。中組部委託江湖中已經成名立萬的高手對申請的本子進行函評,函評通過的准女婿通常要在依託學校接受禮儀培訓(預答辯),保證在進京見公婆(正式答辯)時不怯場不超時。公婆首肯之後會張榜天下(公示),沒有異議之後有彩禮送上:個人補助50萬和啟動經費200到300萬。這些錢往往不及地方配套給的多,但這是由中央財政直接支持,像是全國人民湊份子給的,是一種榮譽,也是一種鞭策。

根據通知要求,「申請人以PPT形式進行現場彙報,彙報時長15分鐘,回答問題10分鐘。彙報重點內容包括: 教育及科研工作經歷; 主要學術成績或技術創新成果; 全職回國工作設想; 用人單位支持保障開展科研情況」。以我行走江湖這些年參加各種武林大會的經驗,45分鐘的正常job talk和3分鐘的sound bite都比15分鐘好做。45分鐘的篇幅可以從容地起承轉合講故事;3分鐘則像個廣告,主要目的是引起興趣而不是講清楚問題,內容可以炫可以裝可以煽可以講情懷。最難的是15分鐘:講故事呢不好講深講透,炫技呢時間又太長容易審美疲勞甚至露出破綻。材料的取捨本身已經不易,再把要求的四條講清楚更加困難。

況且,我給自己提了更高的要求。不止一個同事說我申青千over qualify了,可越是這樣就越要over prepare, over deliver。由於自己終身教授的身份,必須在寬廣度、成熟度、全局性、前瞻性顯示出與博後的區別。答辯不能局限於若干獨立問題的孤芳自賞,更重要的是要讓評委相信我可以迅速獨樹一幟建立根據地,把一個專長的學科領域做到國內領先世界前沿。我最後思考的結果是打出」精準霧化「的鮮明旗幟,用這個概念來統領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研究。大致邏輯軌跡是這樣:國計民生(從製藥到殺蟲)對精準霧化有強烈需求,而我所練的泰勒錐是精準霧化的神器,修鍊多年有獨門心法,也解鎖了許多招式變化,可以幫助解決國計民生的若干關鍵問題。PPT初稿經自己批閱兩周增刪十次,系內反饋再修改兩次。我為每張PPT都寫了中文腳本,微調幾次定稿後朗誦錄音,有空就聽。22張一共3500字,語速300字每分鐘,加上視頻,14分鐘結束,誤差不超過30秒。可以說自己對每個字每個停頓都瞭然於胸。不禁想起了那首《飄洋過海來看你》,真可謂是「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覆練習「。

在進京答辯前夜,陳校設宴給十八位南科大准女婿動員壯行。陳校微笑舉杯,如炬的目光從他眼鏡上緣投射出來環視大家,鼓勵我們答辯時表現出朝氣,自信,意氣風發,讓評委看到青春,未來和希望。

2016年11月20日,星期日。早八點,一輛中巴車停在南方科技大學專家公寓門口,十幾個青千候選人魚貫上車。帶隊的是人力資源部的龍老師,她看起來很像一個小學班主任,拿著名單清點人數,確認沒有失散的孩子之後出發前往機場去北京參加答辯。雖然大家以前基本互不相識,但畢竟還是中組部眼中的「青年」,所以也很快熟絡起來,還有人拿出零食飲料分享。一時間中巴車裡人聲鼎沸,頗有去郊遊的氣氛。

三個小時的飛機把我們從有藍天白雲的溫暖深圳帶到了霧霾壓城的寒冷北京。入住的酒店名字很氣派,叫做萬世名流。我第二天答辯,呆在房間里心情莫名的煩躁。我認定這是孤獨感在作怪,於是打電話給在北京的阿萌說你能過來陪陪我嗎?

阿萌是我高中同班同學。我和阿萌一起做過許多可以稱為浪漫的事。高中時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阿萌總要蹭我的自行車(現在大家都管這叫單車了),后座上的阿萌手永遠抓著我的腰。高一時我做語文課代表,每星期全班的周記都要交到我這兒來。我會先找到阿萌的,欣賞那一手娟秀小字。我和阿萌甚至在同一張床上並排和衣而卧多次,要麼是一人一個耳塞靜靜聽歌,要麼是相視而笑討論學校春晚一起演節目的細節。此時擔心我人身安全捏一把汗的讀者請放心啦,阿萌是個如假包換的爺們,只是聲音比較細、字體比較清秀、話比較多、不會騎單車而已。

| 第十一回 上會

阿萌大學去了同濟,常有書信往來,寄來的信封上的校徽怎麼看都像三個豆芽菜一樣的小人兒在划船。他本科學的是給排水專業,研究生考到清華環境系,又在一起度過了兩年時光。跟阿萌在一起很輕鬆,因為他自己是話癆,多數時候主要聽他眉飛色舞地講就可以了。他的存在是我小而確定的幸福:高中或大學鬱悶的時候找阿萌排解,他總是隨叫隨到,而且幾句話之後就變成聽他吐槽而忘記了自己的不快。現在阿萌定居在北京西南角,而萬世名流在東北角。他接了我的電話二話不說就橫穿京城趕過來了。過了這麼多年,阿萌還是我的那個小確幸。

和阿萌在酒店餐廳坐下時才意識到,兩人恐怕有十年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他剛生了老二,聲稱是計劃外的(但有某位犀利的同學評論道:只要沒有打掉,都是計劃內)。阿萌言談舉止間那顆曾經騷動的心顯得安靜了許多。提起新添的千金,他那滿臉的笑容、溫柔、和幸福讓我感覺熟悉又新鮮。由於阿萌的專業,我們還談到了霧霾和環境。他告訴我,中國對環境的治理有切實的決心和人事布局,例證是他讀研時候的環境系主任被不同尋常地擢升為清華校長和環保部部長。我對霧霾治理和控制氣候變暖這些宏觀環境問題也很感興趣,因為自己有些近乎科幻的想法。比如,也許可以用無人機帶著成百上千個泰勒錐釋放帶電量很高的成核種子(nucleation seeds)去捕捉霧霾顆粒進行雪崩式反應,成為污水雨沉降。另外,還可能用很多泰勒錐在大洋高空形成無數鹽顆粒組成明亮的人工白雲(叫做「雲層增亮」或者marine cloud brightening),這樣可以反射太陽光減少地球吸熱。九點多和阿萌告別,天空中已經飄起了北京2016年冬天第一場雪。

11月21日早上8點,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醒來。對著鏡子,穿上西裝,皮鞋擦亮。男人的西裝很像女人的高跟鞋:穿上的感覺並不怎麼舒服,卻是改善外形最有效的神器;這個矛盾也在宣示著對某個場合或某個人的重視。我是不懂西裝的,但只需聽行家的意見就好。讀博士的時候有個同系的師兄,我們稱他為「不忘「吧。不忘師兄畢業前要去華爾街面試,他夫人麗珊帶我們一起去給他買正裝。到了mall里也不需要逛,直奔布如克斯兄弟(Brooks Brothers)。神奇的是,商場里服裝品牌數不勝數,偏偏這家的衣服可以讓你很自然地聯想到銀行家和律師,連這家童裝都透著濃濃的私立學校味道(preppy)。麗珊托著一件衣服說:他家的免燙襯衫真的是免燙的。從此也就簡單了,襯衫西裝都在Brooks Brothers解決。

11點來到北京會議中心。報到,領了胸牌。工作人員是學生的模樣,很真誠地說:祝你好運。會場像個酒店,大堂里很多人,其中西裝革履的「青年「大都是來答辯的。這些人的博士加博後經歷都在十年左右,而展現才華的時間只有那十五分鐘。真可謂台上一刻鐘,台下十年功。

在技術層面上,中組部委託國家自然基金委(NSFC)來做函評和會評的工作。美國自然基金委(NSF)也分函評和會評,但通常是同一撥評委:第一步先下載本子審過給出評語並打分定下大致名次,第二步評委聚到阿靈頓NSF總部在一起開會討論做排名的微調。也就是說,美國所有本子都上會,但只有百分之十可以過關。而中國正好相反:函評的是小同行,會評則是大同行,兩撥評委不見得有重疊;而且函評要刷掉一大半,只取計劃名額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左右數量的本子上會,所以上了會就是把握比較大的。這也符合國內「上會」的規則,要討論的議題通常都是會前對各個方面已經做通了工作,達成基本共識的情況下才上會。

答辯分為24組,多數是在二樓的幾個小會議室里。我在工程二組。到二樓逛一圈找到了自己所在會議室的位置,接著走到這一層的角落,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旁邊的會議室是信息三組。我拿出電腦,再默讀幾遍腳本,考慮一下可能會問到的問題。不過我的主要注意力都被旁邊的幾個人吸引了。經過幾分鐘觀察,可以判斷他們是一個學校的;那個背著手的應該是人事主管領導,旁邊兩男一女是他下屬。估計他們學校的候選人正在裡面答辯,而他們討論的是怎麼做好外圍和服務工作。古人說功夫在詩外,而各種評審較量得也絕不僅僅是答辯本身。我正觀察得津津有味,有人拍了拍我,是學校人力資源部的戴副部長帶著兩個女同事。我這才想起來,原來俺也是有團隊撐腰的啊,而且我們女同事比你們還多一個呢,頓時底氣足了很多。年輕的副部長很善解人意,他招呼我去喝咖啡,閑聊打發剩下的時光。他告訴我說陳校正好是工程二組的組長。

評審小組是雙組長制,到我的時候,陳校請另一個組長主持。一切都非常流暢,直至第一個視頻——點擊不動啊。這有些意外,因為答辯通知里講了PowerPoint軟體的版本,而我們也用那這個版本測試過播放無誤。但此時只能隨機應變,大致描述視頻展示的現象。這對節奏還是有些影響,不過此時過度準備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我對這些內容如此熟悉,可以有多種說法連接補救,所以很快就回到正軌。倒數三張ppt的時候工作人員默默舉起一個牌子,上面寫著「還剩三分鐘」。於是很從容地講完最後幾張,估計14分半的樣子,剛剛好。進入提問環節,陳校出會議室迴避。組長微笑著直奔主題:青千的名額很寶貴,像你這樣有tenure的情況比較少見,你給大家說說為什麼想回來?言下之意是你是認真的嗎?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而且昨晚剛和阿萌詳細解釋過一番。我簡單說了三個理由:一、中美科研投入此消彼長,美國的實際人均投入在逐年下降,而中國迅速上升;二、在一項事業的邊緣與核心的感受和情懷很不一樣,比如最近天宮二號成功發射,我在美國看大家刷朋友圈,而一個大學同班同學是在發射指揮大廳里發朋友圈;三、父母老了,不宜遠遊。評委多是有海外經歷的人,對我說的應該有共鳴。一位評委問起我的CAREER Award,我們還從資助金額和入選率角度把NSF CAREER與國內NSFC的幾個青年項目試圖對標。另一位評委問起我想做的海洋雲層增亮控制全球變暖的課題,我講了思路,他說這個很難;我說沒錯,這個問題的確難極了,同時也重要極了,而青千應該去嘗試解決重要且難的問題。回想起來,那一刻我的神情應該是蠻倔強的。

十分鐘的提問環節很快結束,我出來與陳校握手道別。答辯之後返回美國,這裡已經開始進入假期模式(holiday season)。先是11月下旬的感恩節,學校通常要放假一周,之後兩周就到了期末考試,12月中旬大學和小學都放寒假,緊跟就是聖誕和新年了。這兩周假期在這個冬天將顯得格外漫長,我們應該怎麼去度呢?

耶魯大學-梅森館

| 第十二回 友直、友諒、友善廚

每年節日長假的時候就要琢磨去哪裡。讀博士時前幾年娃還沒有出生,那時和媳婦的玩心很重:可以花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去背包游歐洲,可以期末翹課去坐十一天的加勒比郵輪。開始工作的時候在奧蘭多,與迪斯尼樂園、環球影城公園、海洋公園同城緊鄰,並且美國最美的白海灘之一也在九十分鐘車程範圍之內。隨著時間的推移,能讓自己心癢、十分想去的地方越來越少,我們也越來越頭疼下次度假該去哪裡。

另一方面,今年這次假期與往常不同:由於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有什麼心思去積極計劃這個假期的行程。可隨著年底逐漸接近,如果兩周都憋在這個小鎮里也不是辦法。十二月中旬和媳婦商量去度假的目的和目的地,一致同意要吃得好、玩得好,甚至前者更重要些。有了這個指導思想,我們決定去東北部訪友,尤其是廚藝好的朋友。此外,我們還打算帶娃再回一趟耶魯。

如果美國也有龍脈的話,我想那應該是在東北部,尤其是紐約、新澤西、康州、麻省四個緊鄰的州。從歷史來看,獨立戰爭的第一槍是在麻省,康州是憲法之州,而紐約更是美國的象徵;從教育來看,常青藤的五條大藤中藤都在這裡;從經濟來看,這四個州的GDP總量與德國等量齊觀。最重要的是,幾個多年的好朋友也居住在這裡。怎麼定義「好」呢?那就是可以我們一家三口都那裡吃住而不覺得不好意思。如果每個人朋友圈都有中委會,那好朋友就是常委。幾個電話一打,幾個常委剛好在聖誕節前後都不出遠門,行程就這麼敲定了。聖誕節前三天先飛到波士頓到一個前同事家裡,他夫人給我們做正宗的哨子面,那是從麵粉開始,和面醒面,壓面片,再壓麵條。他們夫妻倆忙活,我和媳婦咽口水,娃和他家三個孩子快樂地圍著我們帶來的亞馬遜人工智慧助理Echo Dot嘰嘰喳喳問話。次日一起去了麻省的一個室內水上樂園,孩子們樂不思蜀。12月24日中午告別他們前往位於康州海港城市紐黑文的耶魯。

我和媳婦在耶魯前前後後呆了六年,娃就是在耶魯醫院出生。娃沒滿周歲的時候我們就畢業離開了,現在娃已經八歲多,我們也有近八年沒有回來過了。記得一次有人問了我博士母校後就笑道:那你是不是很會吼?我想了幾秒才得到了它:Yale和yell(吼)發音相近,還跟媳婦講了這事兒。後來娃犯熊媳婦沖她凶的時候,娃說媽媽你能不能不那麼大聲吼啊,媳婦回答:為娘做不到啊,我上了Yale就可以沖你yell,有本事你將來上Yale可以yell回來。

耶魯最核心和精華的建築是在Sterling圖書館周圍:如果要拍美版的哈里波特,在這裡取景肯定沒錯。但我更想看的是曾經戰鬥過多年的地方:梅森館(Mason Lab),也是機械系、化工系、環境系共用的系館。我在梅森館留下了太多記憶:一樓休息室里的微波爐幾乎是每天中午熱飯都要用的,與不忘師兄麗珊夫婦一起吃過很多次午飯;我曾做過工學院研究生組織的CEO(Chief Eating Officer),負責置辦周五下午happy hour的食物,在梅森的lobby里給同學們serve晚餐。梅森館旁邊是校醫院分部,我跟娃講:你還在娘胎里的時候第一次B超就是在這裡,我們看到屏幕上一個灰點迅速收縮,那就是你十幾周時候小生命的心跳。梅森後門出來是廟街(Temple St.)。廟街上的「還能害得你好」宿舍樓(Hellen Hadley Hall)是中國留學生扎堆的地方,發生過許多不大不小的傳奇和八卦故事。有個狹小的衚衕橫穿廟街通向附近的香港店食堂,每到中午,計算機系的若干中國學生會成群結隊穿著黑衣像黑社會一般魚貫穿過那個衚衕去吃午飯(或早飯),差不多可以湊成廟街十三少。梅森館所在的房山路(Hillhouse Ave)被狄更斯和馬克吐溫不約而同地譽為美國最美的路,沒有之一。逛完了這美國最美,天色漸晚,我們也必須繼續趕路了。心中頗有些不舍和留戀,因為如果真的海歸了,還真不知道下次故地重遊會是什麼時候。

但想起下一個目的地,我們還是滿心歡喜,因為今晚及今後的五天將在麗珊家度過。有一種朋友的家裡始終散發著獨特的吸引力:他們家開party是大家都會排除萬難參加的,就算不開party也是要找借口討擾的,不為別的,就是因為和他們心有靈犀。而通向朋友心靈的是——味蕾。不忘師兄和麗珊就是這樣一對與很多朋友都有靈犀的一對神仙眷侶。他們都是四川人,他們家的火鍋party就是大家的節日。2003年在他們家第一次知道,火鍋蘸料可以是簡單粗暴的麻油、蒜泥加味精,就這樣霸道地把我征服了。(我才不管誰說味精有什麼不好的:咸靠鹽,甜靠糖,鮮自然靠味精,其他鮮味來源都是谷氨酸鈉的馬甲而已。)被征服的不僅僅是我,還有一批吼校友。畢業之後大家都分散至各地,但微信興起不久,麗珊就建群把大家統一起來,我們很開心地重新緊密團結在麗珊和不忘師兄周圍。每年夏季麗珊要組織大家和吼二代召開為期一周的聚會,大人和小孩都圈起來培養增進感情;每年冬季,麗珊還會做四川辣香腸派送給大家,北美包郵。

平安夜天黑之後到了麗珊家。進屋之後香氣襲人:一長條餐桌,兩個大火鍋。麗珊的父母也在,經過多次蹭飯,彼此也都熟識了,一時間飯桌上觥籌交錯一派祥和的節日氣氛。大快朵頤之後又有蛋糕端上來,原來今天正好是麗珊爸爸生日。伯父濃眉大眼,皮膚好的很,讓我不由得猜測辣椒一定會有顯著的養顏作用。蠟燭點上,生快唱響,燭滅鼓掌,蛋糕分享,做葛優躺。

媳婦跟麗珊邊嗑瓜子邊聊起我海歸的想法:她發愁一方面很珍愛自己那份AP的工作和在美國簡單的生活,另一方面也知道金牛座的我倔強起來的想法怕是攔不住的。媳婦能聽進去話的人不多,而麗珊的意見媳婦一直很看重。我猜一方面是因為吃人家嘴短,更重要的是麗珊不僅廚藝高,口才也極好,見地獨到深入。麗珊旗幟鮮明地表示理解媳婦也理解我的想法,而且非常支持我走這一步,為我這個機會高興。她認為海歸高校與歸公司不同,風險要小得多。麗珊還強烈建議一家人要盡量在一起,一個先歸一個留守的做法並不可取。麗珊一席話讓媳婦想法有了鬆動,開始由不反對轉向支持。

聊天的時候網路電視放著《錦繡未央》,此劇服飾華美、劇情拖沓,非常適合作背景畫面和聲音,隔幾分鐘掃一眼插值腦補也不會缺失關鍵信息。很快我們就根據劇情歸納出一個結論:秀恩愛的肯定不長久。我在沙發上舒服地攤開時也深感度假與旅遊的不同:年輕時的旅遊是不停地走馬觀花到此一游留些照片;現在的度假是放鬆地享受好朋友在一起的時光,聊著各種有聊無聊的話題都一點不覺得無聊。

12月29日清晨在師兄家醒來,發現微信里好幾條消息,都是來自國內的同事同學,內容也都是新鮮出爐的青千公示名單。今年青千3048人申請,約800人上會,最終公示601人。在美國,生日是個人隱私,至少年份是不公開的。而在中國因為年齡是各種人才計劃和職務升遷的杠杠,生日與國外工作單位一起成為青千公示的兩個重要信息之一。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雖然是意料之中,但公示之後就意味著海歸的天平已經不可逆轉地向東方傾斜。

鄧巍巍的團隊2012年與美國時任能源部長、諾獎得主朱棣文博士合影

| 第十三回 七顆龍珠

度假回來已經是2016年底。2016可以被四整除,所以是閏年,英文叫leap year。Leap也有大躍進的意思。2016是個多麼難以置信的年份,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發生了,比如英國脫歐,川普當選,小熊奪冠。那麼海歸呢?能否實現海歸願望需要集齊七顆龍珠。數了數,我已經有了六顆:

第一,獲得了媳婦的支持;

第二,這是一所嶄新的學校,沒有歷史包袱而且理念先進,追求的是小而精而非大而全;

第三,和陳校是小同行,所屬的力學系是學校計劃打造的優勢學科;

第四,學校的配套完善貼心讓人無後顧之憂;

第五,深圳是個比自己更年輕的移民城市,但高等教育是短板,政府投入慷慨;

第六,拿到了青千的帽子。

還缺第七顆:一個核心團隊。於是我微信小楊。小楊是我的第一個博士。記得六年前我奔赴奧蘭多去做AP之前,我的博士導師跟我談話,告誡我招第一個學生一定要慎重,因為這個學生可以成就AP的tenure,同樣也可以毀滅AP的tenure。當時我托朋友在國內各大BBS站點貼了招生小廣告,十幾份申請中小楊的簡歷脫穎而出: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中科大本科並且當時已經在美國的佛羅里達州立大學,更因為他的名字拼音跟我一模一樣。跟他電話面試了一下,覺得這個學生挺穩重,應答得體,於是當即錄取。我很幸運,小楊成就了我的tenure。我做的流體力學可以很工程,也可以很物理,還可以很數學。做為導師,我工程方面的想法很多,但理論方面的物理和數學需要能靜下心來的學生去琢磨和推演。小楊本科是物理專業,他的物理素養和數學功底在工程問題面前顯得十分遊刃有餘。機械工程的專業課他沒有修過,但稍事準備就輕鬆通過博士資格考試。我們實驗中發現的有趣現象,他找到了數學模型做出了精彩的解釋,立即把這項工作拔高了不止一個檔次,最終發表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還被選為封面文章,著實令人驕傲。他博士期間的課題之一是用顯卡(GPU)做為並行計算工具去算靜電噴霧中的多體(N-body)問題,而恰巧他快畢業的時候,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在金融公司IT部門需要GPU方面背景的人,小楊就不到四年畢業直接去那個公司了(工資馬上超過他的導師)。本來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安排,因為科大學生做金融的很多,小楊編程也頗有天賦,以此切入金融行業似乎比傳統的機械工程更有前途。而他工作後顯得不那麼開心,最近兩次交流發現他也有和我一起海歸的意思。這次跟他好好商量了一下,他說下決心歸。真好。

然後我又微信小李。小李是我的第一個博士後。她的博士導師安教授和我合作多年,我的第一個NSF就是在他傾力幫助提攜下完成的。小李博士專業是材料,而我們也用泰勒錐列印一些新材料,小李是實驗室唯一既懂泰勒錐又懂材料的多面手。她動手能力很強,而且做事乾淨利索,善於多線程同時推進,實驗室里事無巨細她都可以管得井井有條。我轉到VT的時候,她家剛在奧蘭多已經買了房子,就沒有跟我過去。這次再跟她說海歸的事情,她居然很乾脆地答應了。真好。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我與小楊小李分別兩三年了,都很懷念當時一起在實驗室摸爬滾打通宵達旦的奮鬥時光,雖然錢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但是氣氛愉快融洽,並且有蒸蒸日上日新月異的美好感覺。現在,我又重新找到了左膀右臂,第七顆龍珠已然集齊,可以召喚神龍實現這個海歸的願望了。

與在VT教的最後一批學生合影

| 第十四回 最後一課

2017年4月27日,下午兩點。我看著眼前流體力學課上的五十來個學生,心情有些複雜。我把上課是當作一個TV show,每節課都是一個episode,每集都盡量講一個自洽的故事,同時和前後集乃至整個學期都有不同程度的橋段(arch)銜接。而且故事也盡量安排有層次有懸念有轉折有詼諧有煽情。每節課開始還要做Previously(前情回顧)來為下面的內容做鋪墊。如此動腦筋是因為一個稱職教授的核心能力之一是要能「hold audience』s interest」(保持聽眾興趣),而在漫長的一個學期保持興趣是需要統籌編織的。今天我在黑板上寫下「Season Finale」(本季大結局)。有幾個學生吃吃笑了:他們只以為我是模仿美劇的說法來指最後一堂複習課,卻不知道這也是我在VT乃至美國講台上的最後一課。在美國做老師整整七年,僅流體力學這門課就教了上千學生,眼前這是最後五十個。

幾年前曾有一個在國內高校做老師的高中同學來奧蘭多度假,中途好奇來到我的課堂,之後在朋友圈發了如下文字:「下午旁聽鄧老師上課,頗有感觸。本科生的一門基礎課,熱傳導,應該屬於不那麼有趣的典型工科課程,也有很多公式,在我們的課堂上應該是沒多少學生願意抬頭聽的課。我看到他們上課的狀態是,每個學生都在聽課、做筆記,沒有任何人交頭接耳講話,教室非常安靜,鄧老師那麼溫和的輕聲說話在最後一排也聽得非常清楚。同時,很多學生隨時舉手提出自己的疑問或回答老師的問題,整個課堂是非常融洽的討論問題的氣氛,既安靜又熱烈。我上了那麼多年課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狀態,通常是相反:老師講課時候學生在下面小聲說話或做自己的事情,一說要提問,全場立刻鴉雀無聲沒人回應。這樣的差別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

我想這裡面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個人興趣和對教育機會的珍視。美國學生在童年的時候通常都是父母的蜂蜜寶貝和甜心,但一上大學後好多父母就突然撒手不管了,連學費要自己想辦法。打一兩份工的學生很普遍,有些學生甚至要先去當三年兵再享受政府提供的學費。加上在美國選專業和換專業都是完全自由自願的,所以他們來到教室是因為最初的興趣並且為止付出了代價,沒有理由不去嘗試投入。當然學生的初心能否保持很大程度上看老師的教法。

學生在新上每一門課之前這方面都是白紙一張,在這些白紙上留下什麼痕迹是屬於教授的絕對權力。學生應該尊重教授的權威,而教授自身更應該對這種權威有所敬畏。與其他享有絕對權威的角色(比如美國醫生和Google)一樣,老師最起碼的準則是Do no harm (不做傷害)。一個學生很容易因為一個老師而喜歡或者憎惡一門課,而且這種感覺是會持續一生的烙印,因為那是第一次。教學在戰略上是嚴肅的事情,但在戰術實施上可以是活潑的,課堂氣氛輕鬆愉快的對師生的心理健康都有好處。做到這點其實不難,選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教就好了。就像看到某個人談起他或者她的愛好眉飛色舞如數家珍,具體內容不重要,但那種熱情和激情是有感染力的,是可以讓聽眾愛屋及烏的。我非常開心的一件事就是經常能看到學生在匿名的教學評估里說他們能感到Prof. Deng是genuinely passionate about the subject(真心喜歡該科目啊)。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任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論是師生還是夫妻,對期望值的控制都至關重要。傷害不是來自買賣,而是來自於期望值的落差。給他們上第一節課的時候我先給他們講了MIT對機械工程系畢業生的調查結果。調查的內容是問畢業生在工作中那些知識和技能是常用的。不出意外,「軟實力」類比如獨立思考、系統思維、工程分析、溝通、團隊合作等等是每天都要用到的,而具體科目用得要少得多,尤其是流體力學,一年就平均用到一兩次。我問學生這意味著什麼?一個學生怯生生地說:「Useless(毫無用處)?」 我說對,也不對。那些軟實力類似於健身之後的馬甲線,絕不是憑空來的,具體的科目是訓練各處肌肉的跑步機杠鈴和游泳池。這門課也許是最難的器械之一,你們要準備流汗受折磨。隨後我微微一笑:「It is my job to torture you」(虐你我樂意)。這番預防針也讓學生對後來無窮無盡的數學公式有了心理免疫。

可惜的是,在美國學術圈「重經費、輕教學」的趨勢愈演愈烈。剛入職的時候系主任就明確講:教課要花最少的精力,從而擠出儘可能多的時間去寫本子出差跑項目。現在多數學校在評終身教職的時候經費可以一俊遮百丑,只要錢拿得多,教學、服務哪怕馬馬虎虎也可以順利通過。在如此的指揮棒下,許多教授不願意也不敢花心思去上課,甚至經常讓研究生或者博後代課。我反對對教學的忽視,因為教書是老師的本分。大學和醫院相似,兩者都是試錯成本極高的地方。教授不用心教書而一味追求經費就相當於醫生不用心診斷而開高價葯,都是有昧良心的做法。面對這群目光清澈的孩子,我沒有辦法不認真用心對待他們。

複習課結束,我用一黑板歸納了課程的框架,如果要起個朋友圈文章的名字話可以叫《一張圖看懂流體力學》。課後與學生集體合影,拍拍手上的粉筆灰,看它們在下午的陽光中飛舞,腦海里迅速估算了一下空氣中塵埃的雷諾數,然後轉身絕塵而去。留在身後的是在美國十五年寶貴的青春,雖然有些不舍,但一個校慶福簽說的好:「所有的失戀都是為真愛讓路「。好聚好散,我要回故土去尋找事業的真愛了。

最開始和朋友提起海歸的想法的時候,不少人用中年危機或者七年之癢來說事兒。甚至有朋友打趣道:矯情啥,生個老二,包治百癢。而自己知道,這一眼可以望到頭的生活絕對不是每天早早起床的動力。決心下了之後想把思路梳理得清楚些,就打算在學期結束之前完成這個連載。這相當於給自己設了十幾個deadline,因為每周日之前必須更新,不少群眾瓜都早早切好了呢。寫的時候發現自己非常享受慢慢碼字的時光,而時間的確像海綿里的水,對自己喜歡的事總是擠得出來。

我喜歡老師這份職業如同人們喜歡音樂,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其中的節奏。除了一年分兩個學期,還有基金季、招生季、考試季、畢業季、論文季等定期主要工作。每周上課時間更是固定的邊界條件,一周的備課答疑都要圍繞著上課來。這些節奏看似限制了許多時間發揮的自由,但是就像律詩的字數和平仄一樣,在規則下的創造力與美並不見得會被抹殺,反而可能會被激發。每周更新《海歸記》也是這節奏里的音符。

我和很多我的小夥伴們都是生於一九七七。那一年,劉文正主演電影《閃亮的日子》,他請羅大佑譜寫了同名歌曲。用這首歌的大意來做結尾也蠻合適:過去四個月都在見縫插針寫《海歸記》,彷彿是「我來唱一首歌」,那首海外遊子都曾默念過的古老的歸去來兮的歌。一個人靜靜敲動鍵盤頗有「輕輕地唱」的感覺,而親愛的你們也非常體諒地在票圈「慢慢地和」。寫與讀的時候你我也許問過「是否你還記得,過去的夢想」。如果說長期在海外的「你我為了理想,歷盡了艱苦」實在是一點不為過:求學、求職、綠卡哪一樣不是咬牙拼出來的啊。這些經歷讓 「我們曾經哭泣,也曾共同歡笑」。我知道「你會記得,永遠地記得,我們曾經擁有」,而且會繼續擁有——閃亮的日子。

(篇幅原因,前半篇內容請關注今天推送的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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