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中國語言文字駢儷之美
為作者做好書,為好書覓知音
偉大的物理學家楊振寧先生說:「對稱支配自然。」在無際無涯的空間和無始無終的時間中所構成的宇宙對稱律,可能是百億年來自然形成的最宏闊偉大的現象,在這現象的背後是不可言說的人類無法解釋的「合目的性」。「合目的性」不是上帝,這是 18 世紀末德國大哲康德所提出的。康德只允許「調節性」使用?「合目的性」,而不可「結構性」使用「合目的性」。「調節」意味著提供解釋事物的方法,而「結構」則成為了實存的「目的者」,誰的目的?那便重新墮入 17 世紀大數學家萊布尼茲的理性深淵,因為萊布尼茲說:「上帝是以必然的方式存在於一個必然的地方的必然存在物。」而康德以為上帝的存在無法用理性去證明,他不承認上帝的存在。
「合目的性」使對稱成為萬物(包括大至星體、小至秕糠)存在的方式,受其絕對的支配。
失去對稱便失去平衡,物無以立、人無以生,天地無以存,「宇宙憑著六聲部音樂」(開普勒語)運轉,宇宙的和聲和對位那是大音希聲的音樂構成要素;而大象無形則是宇宙的大不可方的狀貌。
從動物單音節的呼喊啼叫到人類語言的巧密精微,各族群聲調趨舍異途。至今人類有 6000 種語言,最小的族群人數僅千人之譜,而最大的族群當然是中國人。有趣的是那 5999 族群的語言皆是表音字語言,唯獨中國人操著表意字語言,既有意矣,則不自覺地使其意走向宇宙的「合目的性」。中國人最早在世界上提出宇宙萬有的陰陽二元說,二元不只對稱,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中國古哲本體二元說的靈魂。楊振寧先生重視「對稱中有不對稱,不對稱中有對稱」的中國古典前哲學。(前哲學指《老子》之前的《周易》)這種不對稱性(或對稱破缺)的思想傳統使西方的大科學家大為驚訝,1977年獲諾貝爾化學獎的普利高津說:「中國文化是歐洲科學靈感的源泉。」
以上所述正是為了說明駢儷之所從來,它來自天地的大美,來源於宇宙本體之根本規律。
不完全對稱,則是太極圖的最奇妙的思維勝果,恐怕人類發明過無數的圖象,以狀萬類之存在,然而我敢說沒有一說可見太極圖之項背。最妙不可言的是,中國人絕頂的聰慧,使語言在這圖象的籠罩下走上一條卓絕的美妙境域。這對稱之基礎便是:(一)一字、一音、多音(如:詩思〔shì〕、思〔sī〕想;參〔cān〕加、參〔shēn〕與商)、四聲(平、上、去、入,如:帆〔fān〕、凡〔fán〕、反〔fǎn〕、范〔fàn〕、罰,入聲字不注)構成駢儷的可能性;(二)單字的詞性因所處語境之不同,可以轉換,以使對稱的規律和不完全對稱(對稱破缺)靈活運用;(三)由於對稱性的選擇,使漢語的排列組合具有了使用者的個性;(四)由於上述三點,使中國語言文字成為了詩性的語言文字,似乎中國必然成為一個詩的國度,「詩」成為中國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1992 年我赴台舉行畫展,其時使我有機會認識了秦孝儀、高陽、柏陽諸文壇大佬,覺得寶島果真有人在。高陽對中國古詩的諳熟使我大為驚訝,他對南通范氏詩文世家的歷史如數家珍,尤所推重先曾祖范當世伯子先生和先祖范罕彥殊先生,他說出先祖詩稿《蝸牛舍詩》,使我對高陽的博雅由衷欽佩,問及先嚴,我講父親詩頗能克紹箕裘,為斫輪老手,並吟數首,高陽拊掌稱絕,今試舉先嚴詩篇,是為了闡明本文之主旨。
楊振寧先生曾用蘇東坡的迴文詩,來說明中國對稱和對稱破缺的哲學,今天我近取諸身,用我父親,精於詩道而又恃守謙虛的范子愚先生的四首悼念我慈愛的母親的迴文詩,來說明我上述的論點。我的母親繆鏡心是廈門大學著名哲學家繆篆(子才)先生的女兒,一生辛勞,但她精神上最大的安慰是我父親對她的摯愛。母親死後,父親刻「獨鶴」一印鈐於詩稿,除去懷念母親,不復有其他的詩作,詩心已死,獨於母親,能喚起父親的詩情。
讀東坡迴文《菩薩蠻詞》殊覺妙義,爰作效顰之舉,題為悼亡:
鏡同心照孤魂凈,凈魂孤照心同鏡。
天外世誰憐,憐誰世外天。我聞如是可,
可是如聞我。悲我益卿思,思卿益我悲。
水流東去人何似,似何人去東流水。
揮淚望雲歸,歸雲望淚揮。仰空悲月朗,
朗月悲空仰。卿有鏡為心,心為鏡有卿。
晚窗新月窺人倦,倦人窺月新窗晚。
雲黑亂斜曛,曛斜亂黑雲。問天窮更悶,
悶更窮天問。卿誠我心誠,誠心我誠卿。
枕衾涼意秋來恁,恁來秋意涼衾枕。
人世幾回親,親回幾世人。讀書翻止哭,
哭止翻書讀。明鏡照伶仃,仃伶照鏡明。
這遠離了文字的遊戲,而是感情深摯、動人心弦的詩句,每讀父親詩集至此,我都會潸然淚下。
每兩句是前句中有後句,後句中有前句,對稱而又有對稱破缺,父親的這四首詩達到前人所未見的深度哀傷。而中國語言文字的駢儷之美,可謂達到極致。這其中詞性的轉換,歷歷在目,「讀書翻止哭」,翻,副詞;而「哭止翻書讀」,翻,動詞。上句講讀書反能止哭,下句講哭之既止,翻書自慰。意蘊對稱中又有所不同,沒有任何國家的文字,可以做到這一點。
駢儷,所從來遠矣,這是吾國先民從語言肇始便逐步形成的審美標準,可說是不自覺的,而駢儷意識的覺醒,我們可以追溯到《詩經》和《楚辭》:
牧野洋洋,檀車煌煌。
(《詩經·大雅·大明》)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
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詩經·大雅·卷阿》)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詩經·周南·關雎》)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刀,小舟也);
誰謂宋遠,曾不崇朝。(身雖在衛,而心在宋也)
(《詩經·衛風·河廣》)
至《楚辭·離騷》文字之駢儷,舉目皆是矣。
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
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
夫孰非義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
漢文如司馬遷《報任安書》,稱駢文之祖亦可,而賈誼《過秦論》則與司馬文章可並列。
六朝為駢文之源頭,其上溯,於風、騷皆見其端倪矣,沈約(公元 5 世紀)出而有四聲,駢文之平仄,四聲始見肇端。
鮑照《蕪城賦》,可為駢文代表;而至唐王勃《滕王閣序》,則稱駢文之冠。
至唐近體詩出,若杜甫《秋興八首》,其中聯語凡十六,皆臻精絕,宜稱「詩聖」。即使漢樂府以及此後歷代凡稱樂府者,不限章句,而駢儷之美,無不時隱時現。
學習駢儷的方便法門,是以聯語或詩鐘起步,凡精於近體詩者,無不以此為看家本領。
詩鐘兩則:
(一)諸葛亮猿
原殤五丈,淚下三聲。(范曾)
(二)楚辭王維
吟於江漢,集在輞川。(范曾)
嵌字聯兩則:
(一)
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傾國兩相歡。
(二)
商女不知亡國恨,落花猶似墜樓人。
以唐人詩句為聯,且上聯第二字為「女」,下聯第二字為「花」。第一副對屬甚工,有駢文面貌、詩詞韻味矣,而獨缺散文風骨;第二副對屬亦甚工,而駢文面貌、詩詞韻味、散文風骨兼之矣,此乃上乘之作。
駢儷幾乎成為中國文字語言優秀的遺傳基因,它是哲學的—陰陽二元;它是本然自在的—對稱與對稱破缺;它是詩意的—可興、可觀、可群、可怨;它滲透在我們民族的靈魂之中,成為全世界任何民族不可階升而上的語言峰巔,我為海峽兩岸全中國人而自豪,因為我們祖祖輩輩以此種語言為凝聚力,這是人類文化史無可替代的瑰寶。
我少年時欲為古文之學,彼時北京巷陌猶存,於斜陽草樹間有小屋在焉,居一奇士陳跡父,記憶力之好,可擬漢之伏生。經、史、子、集,一一刻印大腦。室內環堵蕭然,破書略有百冊之譜。每談及感興趣之問題,雖夤夜不覺累。家孤身一人,極清貧,每天唯以糊洋火盒千隻二角錢為食指。人以為不堪,而此公滿心歡喜。我崇其學、異其人,乃與同學少年趨訪。見其貌如古羅漢,乃欣然為之寫像,極神似,彼亦大樂。乃從破盂枯硯間覓一無尖禿筆,口咬之,毛以分,乃蘸墨直書題《七律》一首於我畫上。詞云:「聞說江東小范才,相逢還甲在燕台。愧無鬚髮為君助,喜拓心胸上古開。伯子(余曾祖范伯子)舊詩名海內,狷翁(自稱)下語破山來。漫勞曹霸丹青手,貌我朱顏酒喚回。」出語豪宕瀟洒,雖列於盛唐不讓前修。如此情境,今已為不可再之矣。座中有輕薄兒 C 君者,急火燎星於詩文之術業,跡父先生亦甚護愛之,曾見先生於破包裝紙上寫《古文法十則》贈之,皆以問答出之。C 君問:「我既知文法十則矣,可否干它一傢伙?」先生回答:「非也……」,又不厭其煩地為論述云:「文章豈可干出來……」C 君輕佻,而陳公端莊,令後之讀者不禁失笑,而跡父先生之可愛可敬正在斯。
吾之《詩教篇》既出,不知有無 C 君輩想「干它一傢伙」,吾亦借跡父之語答之:「非也……」,弈為小道,而詩為宏學。必如杜工部「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當此之時,詩之脫口如雲馳飆作,泉奔湍急,至非理性所可控者之境。是則寄望於今之欲學詩者,必於內美修能積以霜晨雨夜之功,然後不需「干」,只需思而學、學而思,詩之不期來到吟邊,當可厚望矣。本篇既竣稿,述舊時趣事為結,讀者復回觀前文,或更有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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