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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海虹——記憶之香

編者按:

很美的故(gou)事(liang)。

據說現在MR(Mixed Reality,混合現實,比AR更進一步)最難模仿的就是嗅覺,而其它的味覺觸覺等都已可以解決。如果有一天嗅覺也能迅速完善地被模擬,那麼能回溯的,遠遠不止一份感情。

任何環境都有它獨特的氣味,連哭泣時的淚水鼻涕混合起來都是獨特的嗅覺體驗。

個人調配,如果能用手機等電子設備傳送一份特別的氣味給特別的人,相信大家肯定可以開很多腦洞了吧。

請不要被今天的日期迷惑,我們只是想認真討論一下氣味的重要性,並沒有在撒狗糧,更沒有給大家出什麼「把自己以前的汗衫/襪子等拿去當禮物給戀人以喚醒對方回憶」之類的主意。

車顛了一下,世鈞從睡夢中醒來。「灰狗」客車正在寬闊的北美道路上行駛,他一時恍惚了,我到底是在做什麼?

窗外是一望無盡的藍天白雲,白雲下遼闊的落基山脈連綿起伏。而近旁,低矮而寬闊的尋常建築在道路兩邊退去迎來,像是車輪噪音的另一種圖像伴音。

「你到哪兒了?」左手腕上的表亮了,跳出佳媛的信息,「最遲兩點,我們必須出發了!」

世鈞重重地吐了一口氣,仰頭靠上座椅背,右手伸進隨身的腰包,掏出一隻透明的黃色玻璃瓶。水晶打磨的玲瓏瓶體里蕩漾著十毫升清澈的液體,他看著看著,感到腋下又開始隱隱作痛。

「值得嗎?」他問自己。

曾經的激情與勇敢支撐著他熬過了這三個月的日日夜夜,做下這件看似荒唐的事情。他—— 一個追愛的青年,飛到大洋彼岸來搶新娘了。

可是此時此刻,窗外平淡的風景突然令他懷疑自己,從中國到加拿大,從北京到卡爾加里,真的是愛情讓我如此投入,還是我被追愛的自己感動,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望著身邊的旅伴,一張張疲憊的面孔,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他突然明白,自己如此努力還是為了證明自己。「我在犯傻!」他脫口而出。

表又亮了,聲音響起:「我只能幫你這麼多了!你到底什麼時候到?」佳媛的信息跟著一張怒氣沖沖的臉。她是在替他著急。

世鈞把水晶瓶湊近鼻翼,深深一吸。這是給曼楨的禮物,現在自己卻更需要它。於是剎那間,大腦皮層存儲氣味的序列被激活,時間回溯了三年,回到那個充滿雨夜潮濕氣息的春天。

「我不怪你。」曼楨輕聲說。步履匆匆的旅客從她身後穿過,攜著或大或小的行李登上火車。

世鈞想說點兒什麼,但吐字突然變得那麼艱難。他想問如何才能留住你,但又知道說什麼其實都沒有用。

世界各地的火車站台都有一種特殊的氣味,沿線旅人便溺的氣息在軌道上淡淡散開,與鐵軌經車輪高速摩擦後產生的金屬氣味結合在一起。此時此刻,潮濕的雨霧將所有的不快釀得更加濃重。曼楨輕輕將頭靠在他肩上,用力抱了他一下,這擁抱讓他感到自己面對命運時的無力。她頸後微微敞開的領口透出一絲熟悉的甜美氣息,和這難堪的背景氣息混雜在一起,無比深刻地嵌入了他的記憶圖書館。

當火車遠去,他留在站台上,又成了這座廣漠城市中一顆無足輕重的沙粒。

這一段回憶的痛苦是如此鋒利,遠遠超過他自己的預期。甚至比當時當刻的感覺還要強烈五倍、十倍!

自己不存在了。證明自己也失去了意義。

當他頭一眼看到「記憶香水」這個名字時,可沒想過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記憶香水」是一家小店的招牌。那天他偶然路過一條小街,發現這麼個奇怪的小店。剛剛得知曼楨訂婚的消息,他的步子有些踉蹌,差點兒絆倒在馬路沿上。一抬頭,一個男人的背影映入眼帘,那身影真是落寞,關門上鎖的聲音帶著金屬的鏗鏘,世鈞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讀出男子頭頂的店名:記憶香水。

男子回過身來,這是一位身材頎長的清秀男子,長眉細目,卻意外地有一個稜角分明的下頜。他對著一臉好奇的世鈞說:「別看了,關門了。」

「這是家什麼店?」世鈞還是忍不住追問,「你賣的是記憶還是香水?」

「是記憶也是香水。」男子回答。他瞥了世鈞一眼,或許發現世鈞的狀態有異,遲疑了一下,說,「看你心情也不太好,正好我的店關張,要不一起去隔壁喝一杯?」

但隔壁的酒吧還沒開門,兩人就結伴去了街對角的咖啡店。

咖啡因似乎幫助他們釋放了各自的壞情緒,世鈞覺得從裡到外都暖和了起來。

有時對著陌生人反而更容易敞開胸臆,世鈞將自己和曼楨的故事和盤托出。

「不是有這種說法嗎——初戀都是用來陪練的。」世鈞自嘲地一笑,心中的鬱結卻怎麼也化不開,堵在胸口說不出的難受。

「你們也不容易啊,中學、大學同學,畢業了一起留北京,之後異國戀,半輩子都給了一份感情。」男子感慨地問,「你真的就這麼算了?」

「我還能怎麼辦?」世鈞仰頭乾笑了兩聲,「其實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偉大。我們畢業那年,她留在北京繼續考研,我如果能找個穩定的工作,她也許就不會那麼沒有安全感。」

世鈞還記得那個夏天的傍晚,曼楨來接他下班,兩人手拉著手一起去超市買了菜和魚,又在白洋淀的專櫃買了荷葉與荷花。北京夏天的夜晚涼爽清透,護城河邊有人在放風箏,卻是帶著燈火的風箏,搖搖擺擺地升得很高很高,變成明亮的星星。

他們見過孔明燈,卻沒有見過這樣能放飛的星星。兩人依偎著看了很久,荷花略帶粉氣的香味混合著夏季河流旁的水氣,讓人心裡發軟。

那一刻,曼楨對他說:「世鈞,你就在現在的公司好好乾,別再跳槽了,我也爭取今年考研成功,然後我們一起在這兒把根紮下來,天天過這樣的日子,好嗎?」

「好啊。」當他脫口而出時,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無法完成的承諾。他總是在尋找,越來越焦灼。隨著經濟壓力的增加,他幾乎一有更高的薪酬就跳槽,十個月里換了四個公司,直到曼楨提出要回杭州去,「別讓我成為你的負擔,沒有我你可以住職工宿舍,至少能把房租省下來。」

他無言以對。這是事實,雖然堅硬到難以下咽。送她去火車站時,他就預感到這次分別會很漫長,火車站略帶便溺味的空氣令他心氣鬱結,即使在擁抱的那個珍貴時刻,他也沒能說出心裡的話:「請你留下來。」

「倘使要根據你對我講的故事來製作記憶香水,難度會非常高。首先,要在十年跨度的感情經歷中,找到一些有明確嗅覺信號的時間點,從中找出對你們兩人都同樣重要的情感記憶,還要讓它們成為同一款香水的前味、中味和後味。這對前期設計、製作工藝和原材料都有相當高的挑戰。做這樣一瓶香水,至少需要三個月,成本也了不得,大約需要——」他想了想,報出一個誇張的數字。

「怎麼可能?」世鈞嚇了一跳。

「看吧,這就是本店關門大吉的原因。」男子深深點頭,不失時機地優雅一笑。

「可到底什麼是記憶香水?香水又怎麼可能和記憶有關係?」世鈞被他勾起了濃濃的好奇心。

「這個說來話長。」男子仰天吐了一口長氣,「你有耐心聽故事嗎?」

三十年前,左曉天三歲,活潑可愛。他的父母是工作繁忙的業務骨幹,在各自的領域裡都有建樹。母親在生曉天的前兩年曾經離職,之後當了兩年全職媽媽,曉天上托班時她又回到工作崗位,做回了她的拚命三娘。曉天三歲時剛從托班升上小班,開始變得很淘氣,每天都有釋放不完的力比多。保姆阿姨每天接他放學後,他都鬧著要去隔壁的公園看金魚。

一個初冬的下午,陽光和暖,他在公園裡被別人抱走,然後被拐賣到一千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新的環境、新的家庭、新的父母都讓他難以適應。但他是個孩子,有屈從於環境的需要,人類大腦在進化的旅程中為我們留下了足夠的能力來應對這樣的必須,於是新的認知覆蓋了舊的記憶,海量疊加的信息使他生命前三年的一切被深深掩埋,成為他潛意識裡不願記起的秘密。

「為什麼不願想起來?」世鈞忍不住打斷他,「你難道不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嗎?」

「身為小孩,我沒有能力改變外部世界,只有接受。既然無法回到過去,任何與過去有關的蛛絲馬跡只能徒然增加痛苦。也許年齡再大一些,到了十幾歲,我會產生尋找自我真相的衝動,但在三四歲時,我不可能這樣。我會非常害怕,而且三歲擁有的記憶本來就十分稀薄,所以當七歲那年,我被解救回家時,已經完全認不出我的親生父母了。」

眼前這一對男女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把他摟在懷裡,「天天,天天。」左曉天彆扭地掉轉頭,儘可能避開他們糊滿淚水的臉。

「我是媽媽呀!」

「我是你爸爸!」

「我叫於貴貴,你們不是我爸媽!」他掙扎著抽出手來在他們臉上、身上拍打,「我要我媽!我要我親媽!」

那個又哭又笑的女人突然沒有了表情,她用力扭轉他的臉,和自己面面相對,「你看看!好好看看!天天你再看看!」

「我不看!我不看!我討厭你!你不是我媽!你還我媽媽!」他一臉倔強地昂起頭,他不再是個三歲的孩子,他不再善於屈服,他只記得善待自己的養父養母。

女人揚起手,氣憤得想抽他耳光,然而舉起的手顫抖許久,終於沒有落下。她合上雙眼,淚珠又一次滾落,「這不能怪你,媽媽不怪你。」

曉天的生父站在她身邊,鐵青的臉上露出一絲隱忍之色。因為孩子被拐的家庭災難,兩人原已反目成仇,兩年前就離婚了。

「然後呢?他們又複合了?」世鈞一時忘記了自己的不幸,關心起這對夫婦的命運來。

「算是吧。而且他們兩人聯手,發明了這個東西。」左曉天從領口裡勾出一個迷你香水瓶形狀的鏈墜來,過度氧化的銀鏈已經發黑,但那個水晶做的小瓶依舊剔透晶瑩。

世鈞已經猜到了謎底,「記憶香水?」

「沒錯,這就是世界上第一瓶記憶香水。我的母親常年研究腦神經科學,我的父親,說來難以相信,是一位世界著名香水公司的調香師。兩個背景截然不同的人,當年不知道怎麼走到了一起。他倆複合之後,我媽想起她讀過的一份老材料,記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時,一個叫賓菲爾德的狂人醫生,對他診療的神經外科病人進行試驗——他用微小電極刺激病人暴露的腦部,使他們重新獲得了早已忘懷的兒時記憶。據說,病人們獲得的記憶非常清晰,而且有一個重要信息:在所有這些視覺性記憶中,都伴隨著深切的氣味體驗。

「哺乳動物大腦皮層中的嗅覺皮層與其他皮層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起到了大腦信息中心樞紐的作用。以往的科學表明,嗅覺皮層存放著過去的氣味的序列,能幫助主體建立時間的序列感。換句話說,如果擁有時間感是成熟意識出現的先決物質條件,它的根就是扎在氣味里的。」

聽到這裡,世鈞走神了,他隱約記起了一些特殊的時刻,自己在某個街角突然駐足,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氣味陡然將他推回一個遙遠的時間點,比如,一股炒栗子的香味可能突然把他帶回小學一年級的晚上,和媽媽一起路過西溪路某個轉角的小炒貨店的瞬間。

那麼用氣味喚醒記憶真的是可能的。

他想到自己與曼楨的過往,那些伴隨著重要時刻的氣息,如果能復原那些氣味,也能召喚起曼楨對當時的回憶吧?

左曉天的父母仔細追想曉天生命的前三年經歷,找出他可能熟悉的味道,用母親的體味、乳汁、他童床的天然松木味和小區樓下花壇里的梔子花做主要味源,經過無數次試驗,做出了專屬於三歲的左曉天的記憶香水。

「母親吃盡了苦頭,許多原料要從她身體的不同腺體中提取。為了重新獲得乳汁,她甚至再次懷孕,又為我添了一個小妹妹。我這樣說或許對妹妹不公平,爸媽也很愛她,但他們總覺得對我虧欠更多。」

世鈞有些遲疑,這個故事裡有些地方不夠可信。他質疑地說:「我覺得你的故事說得太簡單了。我相信氣味的特殊作用,因為我有過親身經歷,但是次數非常少,這輩子只有過那麼幾回。那樣精準,能讓人感覺時光倒流的氣味,不是找幾個生活中常常出現的氣味源就能做出來的。」

左曉天的眼神里透出一絲驚喜,「看來我們還真有點緣分。你說得對,僅僅依靠似曾相識的氣味是無法打破記憶壁壘的,還需要使用特殊的大腦掃描讀取特殊區域的信息。但因此掃描的方式只能逆向追溯。先取得嗅覺信號,再通過模擬這些信號喚起你的記憶,從中找出最重要的而且嗅覺原料也有相容度的三組信號,來製作香水。」

「沒有做出香水之前如何模擬信號?」

「直接刺激你大腦皮層的嗅覺皮層,不斷用神經刺激來試錯。另外,即使在腦試驗階段找准了香味,但如果配不齊香味的原始材料,只能用替代品,那麼在製作香水的環節也要反覆依靠大腦刺激來定準,那個過程會更加痛苦。我媽其實不用再懷一次孩子,但她選擇了為難自己。」

「但你還是經歷過第一個階段的腦試驗。」

「是,那個時候我特別恨她,但是記憶跟隨著各種氣味漸漸浮出水面後,我們的關係恢復了。我終於認出了我媽,然後附帶想起了我爸。左曉天回來了。」

世鈞愣了好一會兒,他難以想像眼前的人都經歷過什麼樣的艱難。但從左曉天的故事中抽離出來之後,他突然意識到「記憶香水」的真正意義——原來面前坐著的不是一個小資香水店主,而是一個狂人醫生。「你……這是無照行醫。」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也要關門了。」左曉天在桌上拍了一掌,站起身來,「我父母現在正用這個技術研究緩解阿茲海默症的治療術。我就是借用一下他們的設備來做一件自己覺得有趣的事。」

「介意我問一句嗎?」世鈞不笑了,心事反而更重,「你賣出過多少瓶記憶香水?」

「怎麼說呢……聽完我講解製作過程還願意下單的,只有兩個人,但中途都放棄了。」

「為什麼?」

「被記憶香水的名字吸引來的人一般有兩種,一種求的是幸福的紀念,一種想要分手後的回憶。前一種快樂的人完全不必用這樣痛苦昂貴的方式來紀念,而後一種嘛……」他微微一笑,「那兩個中途放棄的客人又都說,原來我沒有那麼愛他(她)。」

「他還是她?」

「男女都有。」

「那你覺得我會中途放棄嗎?三個月以後曼楨就要嫁人了,我能不能在那之前得到一瓶記憶香水?」

左曉天望著世鈞,細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然後他笑了,「我們可以試試。」

跟著電子地圖的導引,世鈞走到了曼楨宿舍的樓下。卡爾加里是一個因石油而興起的新型能源城市,卡城歷史很短,文化氣息並不濃郁,但全加拿大排名前十的優秀學府卡爾加里大學卻坐落於此。卡大校園裡綠蔭濃密,雖然沒有歐美名校建築的古樸氣息,卻也是個充滿活力的地方,時常可以見到身穿冰球隊服的壯碩少年從校園裡走過。一路橫穿過校園,一拐彎就來到這棟普通的長方形建築樓下,這是離學校最近的一座公寓,許多申請不到宿舍的學生都住在這裡。

——這兩年來,時常在視頻的另一端看到的地方,我來了。

世鈞站在樓下,感受著地球另一端的真實生活。曼楨回杭州不久,申請到了卡城大學的研究生獎學金。那時他剛進入現在的公司不久,正在沒日沒夜地做第一個起步項目,如果丟掉這份工作,即便能到機場為她送行,也沒有什麼意義。她的現世安穩,他還是給不出。

於是他咬緊牙關沒有去送行,他想用行動告訴她,這一次他會好好乾下去,他會在北京紮下根,等她回來。

手錶上的信息瘋跳個不停,他知道佳媛等不及了,新人即將出發。世鈞做了個深呼吸,走進宿舍樓,不等電梯直接衝上三樓,站在曼楨的房門口按下門鈴。開門的是佳媛,越過她如釋重負的臉,他看到了正在戴白色紗冠的曼楨。她望著他,愣住了,眼神里似乎有一份驚喜。

世鈞有了勇氣,他幾步衝到曼楨面前單膝跪下,掏出黃色的水晶瓶在空中噴了三下,說:「曼楨,收下這份禮物,原諒我,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曼楨覺得自己像在做夢。這一瞬間是如此的不真實。她眼睜睜看著萬里之外的世鈞出現在面前,如此誇張地奉上一份奇怪的禮物,時間突然倒流,她猛然被推回上次分手時的站台,北京的夜春雨綿綿,她聞到了擁抱的味道,自己的體息與他的混在一起,還有讓人發悶的火車站台氣息。

她腳一軟,倒在椅子上,裙撐里的鯨骨清脆地「咔嗒」一聲,把她驚回了現在——當下——此刻,即將出嫁的自己。

「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她居然沒有哭,她沒有扮苦情的資格。

「曼楨,要不你再聽他說說?大家說透了,免得以後後悔。」佳媛上來挽起她,這個隱藏在她身邊的「叛徒」還在幫世鈞做說客,「我覺得你們之間還是有誤會。」

也難怪,佳媛是他們兩人的中學同學,她希望這份十多年的戀情能走下去。

「去年聖誕前夜,你跟我視頻的時候,是我同事接的電話,我們確實在KTV唱歌,當時我走開了,手機留在桌上,她就幫我接了一下。你應該也聽到了,那裡還有別的人,那真的是公司組織的活動,我和她只是普通……」

「你別騙我!」曼楨猛然打斷他,「你敢說她對你沒意思?」

世鈞嘆了一口氣,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是,她對我是有點兒想法,但我對她沒意思。你要我和你說多少遍才相信呢?」他拉過曼楨的手,把那隻玲瓏的小瓶塞進她的手心。

曼楨遲疑地將瓶子湊到面前,剛剛噴洒過的瓶口氣息濃郁,那是一種混合的味道。而左手背上被灑上香水的位置與皮膚結合後,漸漸散發出另一層「中味」。像是帶粉氣的荷花在夏夜的河邊盛放,但若仔細聞,還有她曾經愛用的某種護膚品的香味,淡淡地摻在一起。曼楨難以置信,一對圓圓的大眼睛露出發獃的表情。

「曼楨,我們能回去,我們真的能回去。」世鈞上前半步,一把將她摟進懷裡,「你上周不是已經畢業了嗎?跟我回去吧,我陪你一起去杭州見爸媽,然後你和我一起去北京,我們……」

「我爸媽就在卡城。」曼楨迷糊的表情漸漸消散,眼神也聚焦了,「他們正在教堂里等著我呢。世鈞,是我對不起你。」她輕輕推開世鈞,語氣坦誠地說,「其實仔細想想,雖然那天晚上的事讓我對你起了疑心,但後來一步步和你疏遠,直到接受大衛,實際上不只是這個原因。你知道我在經濟上不願牽累父母,我在卡大的獎學金只是半獎,還要到餐廳洗盤子才能維持生活。當然打工也沒什麼,不止我一個人這麼做,但卡城的冬天真的很冷,公交要好久才來一班……我也許只是想早點……找個依靠。」

世鈞望著美麗的新娘,眼中噙滿了淚水。白色網紗下那張熟悉的臉沒有幸福的紅暈,卻因為痛苦而變得蒼白。

曼楨的坦誠讓他難以責怪她的軟弱與負心。說到底,倘使他們一起在北京的那一年他能讓曼楨多一點安全感,她就不會灰心回鄉。而且他知道,天一冷,她就手腳冰涼,她真的需要很多很多的溫暖,而自己卻沒能給到。

世鈞退後幾步,近乎貪婪地多看了她幾眼,房間充滿了他們往日的氣息,混著曼楨新娘妝的脂粉味兒和白玫瑰花球的芬芳,與當年的種種漸行漸遠。

他知道,這種混合的氣息也會被自己的嗅葉捕捉,嵌入他深層的記憶。

「再見。」他努力對她笑了笑,「祝你幸福。」然後幾乎是狂奔下樓去。

站在一邊的佳媛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她知道除了自己看到、聽到的,這兩個人之間還發生了一些神秘的事情。直到世鈞離開,她才回過神來,輕輕碰了碰曼楨,「你真的不會後悔嗎?」曼楨沒有作聲,手心裡攥著一個又冷又硬的東西,不自覺地越握越緊。

接新娘的花車沿著卡城的大道歡快地行駛。記憶香水已經被收進新娘的小坤包,由伴娘佳媛保管起來。似乎有什麼魔法也被一併收入籠中,讓曼楨鬆了一口氣。

預定行禮的教堂只有十幾分鐘車程就到了,她們走進休息室做最後的準備。佳媛動作輕柔地為曼楨整理頭紗,加刷了點兒胭脂。她已不敢再提之前的話題,但目光中仍有疑惑之意。

曼楨垂下頭避開佳媛的目光,抬起手背在鼻頭上印了一下。這是她的習慣性動作,每到緊張時就會忍不住來一下。

但這個輕輕的動作,又把她推了回去。

這一次,整整推回了十年。

空氣中有甜膩的桂花香,分明是中學教學樓下那幾棵燦爛的金桂盛開的香氣,還有校園裡熟悉的草葉氣息。世鈞在一樓樓道口蹲下身,讓她趴在背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那是初三上學期的秋天,她因為意外左腳骨折,老校舍沒有電梯,全班體重一百斤以上的男生每天輪流背她上下三樓的教室。

在此之前,班裡的男孩子們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區別,但這一個和那一些從此就有了區別。他的汗味透過薄薄的T恤衫,有一點兒淡淡的青春期荷爾蒙氣息,和她少女的體息混在一起,還有桂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她記得這一個讓她感到最安全最熟悉的男生的背脊。那一刻她突然希望,能和這個人天長地久,一直地走下去。

校園的秋葉落了,一陣風吹來,簌簌的桂花滿地。那是她的初心。

曼楨陡然哭出聲來。我怎麼可以忘記,一個曾經那麼純凈的自己?那時候不會為了尋找依靠,就放棄真正的感情。

這麼多年的學習與努力,這麼多年的成長與掙扎,難道不能讓我成為自己的依靠嗎?

她低頭,再嗅了一下手背上香水的「後味」。

最終一個能依靠自己的女子,才有追求真情的自由,也才有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她恍然大悟,指一下通向禮堂的門,對佳媛說:「你幫我解釋!」

然後她轉過身,拔腿就跑,一把推開後門,衝出教堂。

她沒有跑出多遠,就看到教堂的大門外,有一個身影在徘徊,那正是她要尋找的人。

在他身後,遠遠的落基山脈上空白雲浮動,露出一片雪峰,在陽光下光芒四射。

曼楨叫了一聲。

世鈞回過頭來。

她哭了。

他笑了。

——原文刊登於《科幻世界》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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