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外殼走得多遠瓦格納自安然不動

最新 08-29

8月23日至8月29日，國家大劇院演出理查德·瓦格納的巔峰之作《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把一部首演於1865年的歌劇演成當代軍事背景的巨幅電影相當震撼。

國家大劇院、大都會歌劇院、波蘭華沙國家歌劇院、巴登-巴登節日劇院的聯合製作，完整保留了原作內容結構，卻拉長了節奏，放大了心理時空，賦予了它當代劇場的氣質。無論形式如何炫酷穿越，卻忠實原作，只增不減，與原作情節流暢對接，這是不容易做到的課題。

自我掙扎的精神歷程

《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和《羅密歐和朱麗葉》同為歐洲愛情傳世經典。瓦格納希望把莎士比亞和貝多芬的成就實現在自己身上。《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中所體現的現象世界和形而上世界之間的衝突和掙扎也是瓦格納自身經歷的寫照。

特里斯坦自請替國王馬克迎接愛爾蘭公主伊索爾德當王后。伊索爾德痛恨戰敗和親的屈辱，更憤恨特里斯坦的恩將仇報，取出毒酒要和特里斯坦同歸於盡。女僕不忍公主去死，偷換成愛情迷藥，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墮入愛河。兩人在午夜幽會，被國王抓捕。格鬥中特里斯坦被刺傷。特里斯坦被僕人帶回家養傷，神志不清，呼喚伊索爾德的到來。船出現在地平線上，特里斯坦在伊索爾德的懷中死去。女僕向國王告知了換藥隱情，國王想成全這對戀人，但伊索爾德已隨戀人死去。

瓦格納與其贊助人維森東克的妻子有曖昧，奧拓·維森東克的處境形同馬克國王。瓦格納以非常個人化的角度，重新詮釋了叔本華的哲學：人間的愛情走向了棄絕，犧牲和死亡是對愛情的最後升華。瓦格納的愛情並不是皇宮花園裡的花枝爛漫裙裾曳地。兩人雖然心埋情愫，但真正擁有愛情是在喝下靈藥後。在瓦格納看來愛情具有某種毒性，是從外部植入的不可抗拒的命運。愛是建立在幻滅基礎上的，欺騙和錯覺使愛情充滿痛苦煎熬，只有死亡才能使人從這種桎梏中獲得解放。

黑灰色調的愛情深淵

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在台灣著名指揮家呂紹嘉指揮下，使這部20世紀新音樂（特里斯坦和弦）的開山之作大放異彩。抽象變幻的海浪影像伴隨著美妙絕倫的音樂，從序曲一響已經把感官送入雲端，半音音程形成的張力層層起伏推進，催眠般的魔力如酒後漫步雲間……

戰勝國勇士替國王迎娶戰敗國公主而發生了叛逆愛情，這個故事被放在了一艘戰艦上。不合時宜的愛情和國家利益、社會需求一開篇就構成了強烈的叛逆衝突，成為帶著枷鎖的舞蹈。波蘭著名導演特雷林斯基領銜主創團隊抓住了貫穿歌劇的死亡動機和渴望動機，視覺形象和音樂形象對仗工整，以大銀幕抽象圖形變換，始終鏡像性地構成了緊張不安、緩慢陰鬱、精神自省的戲劇氣質。觀眾被帶入了交織著哲學理念、心理角力、人性與詩意的戲劇時空。

瓦格納的歌詞中黑夜代表了愛情王國，白晝代表了現象的社會。舞台正是以精簡的黑白兩色為主色調，加以灰色過渡，影調暗淡幽微，陰鬱詩意。大銀幕的主視覺元素是夜色下的波濤、雲朵黑洞和雷達屏幕，且都是電腦生成的抽象圖樣。公主伊索爾德乘船被送往異國他鄉，舷窗外是奔涌凄涼的海；當兩人沉浸在愛情的狂喜中，海浪投影已經佔據半個天幕。而到了伊索爾德割腕死在特里斯坦身邊時，巨幅海浪投影完全遮蔽了舞台，雄渾激蕩，飛舞騰躍，吞滅了現實世界，令人潸然淚下。特里斯坦在彌留之際回憶愛情，巨幅雷達掃描既是戰艦的裝置，又代表著特里斯坦腦海中渺茫微弱的意識訊號，以及奄奄一息的生命跡象。空闊幽暗的舞台被暗綠色的雷達網格線條布滿，視覺上充滿壓力感。

氣勢磅礴的心理時空

製作團隊的科技感體現在舞台空間的割據控制上，也體現在鮮明的裝置語彙上。多層空間的分割中，每一個表演區亮起來後，其他空間或者同步進行，或者被徹底的暗黑遮蔽。其速度之快、氣勢磅礴、精準嚴謹和電影毫無二致。彈藥庫艙門邊框給了白晝猙獰的面目，接之而來極為寫實的抓捕和拳打腳踢，其暴力恐怖和愛情詠嘆調構成強烈反差。

導演擅長用意識流的視覺形象表現詩意蔥蘢的心靈旅程——伊索爾德的影像特寫，也同時出現在指揮台上特里斯坦的視覺範圍里，顯示出特里斯坦面對伊索爾德不安矛盾的心態。特里斯坦昏迷，一個孩子悄然降臨，輕手輕腳觀察他的身體，點燃了打火機的火苗，代表了靈魂即將脫離肉體回到原初的映照。當特里斯坦回憶過去時，小孩子再次上場，灑光了一瓶藥水，代表著冥冥中的命運力量。

此次波蘭著名導演特雷林斯基雖有極富現代審美的呈現，但依然完整忠實保留原作音樂唱詞和結構，深信經典作品在任何時代都能放散出深刻魅力。無論外在形式多麼前衛探索，毫無例外的是這些劇院一律保持原作內容，對經典充滿尊敬和自信，絕不刪改絕不添加。與之相比，我們動輒修舊翻新，添枝加葉，大卸八塊，像一個急於建立自我的孩子，忽略了對經典的珍視。

文：張向陽供圖/國家大劇院

本文刊載於20170829《北京青年報》B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