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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書評:斷崖邊的徘徊——太宰治和《小丑之花》

本文作者「阿蕖」,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一)

怕見其笑,願還能哭。 也許太宰治不是唯一能給我帶來這樣感覺的作家,但必是最鮮明的那一個。

「葉藏俯瞰遠方的大海,腳邊就是高達三十丈的斷崖,江之島在正下方看起來很渺小。濃濃的晨霧深處,海水微微蕩漾。然後,不,僅僅是這樣。」如果不是太宰治,不知道還有哪位作家的哪部作品能讓我感覺連「僅僅是這樣」都成為最美好的字眼。哪怕那只是很虛幻的微小的希望。 以同名小說《小丑之花》命名的這部中短篇小說集,收錄了太宰治早期的五篇作品。其中《小丑之花》、《逆行》、《他已非昔日之他》,都曾收於1936年出版的第一部著作集《晚年》中。他說之所以取名為「晚年」,是因為「我以為這也許是我唯一的遺著」。另兩篇《狂言之神》、《虛構之春》於同年(1936年)創作,後與《小丑之花》作為「虛構的彷徨」三部曲發行。那一年,太宰治27歲,已多次自殺未遂。

我讀的第一部太宰治的作品是《斜陽》。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婚姻失敗的和子,面對病重的母親、生死不明的弟弟,只能艱難又無力地支撐。當唯一能給她溫暖和力量的母親病逝,外在放蕩實則滿心苦楚的弟弟自盡後,尋不到心依之處的和子陷入了深深的哀傷,最後堅強地決定生下腹中的私生子。 太宰治太擅長哀傷的筆調,從一開始就讓人產生一種正在慢慢被拖入無望中的驚惶。以致每當看到和子落淚時,我的反映竟是舒一口氣,因為冥冥中預感到接下來將會是更悲慘的境遇,這短暫的溫情將一點點被打碎,而她落淚的情景,怕是越來越難見到了。還能哭出來,真好。 太宰治的小說中,對《斜陽》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原因可能也在於此。他的作品中,幾乎每個人物身上都有他自己的影子,而且很擅長將自己逼入絕境,弄得遍體鱗傷。而這個柔弱悲傷的女性形象,用一顆破碎的心、一雙哀傷的眼、一片憐愛之情和無數的眼淚,將自己、母親、弟弟溫柔地擁抱,哪怕她如此彷徨無助,如同被全世界遺忘。和子的眼淚,不知有多少是他哭給自己的,如果沒有人擁抱,就這樣擁抱自己吧;和子最後的堅強,不知有幾分是他撐給自己的,就在斷崖邊,留下一絲「僅僅是這樣」的希望吧。 到了《人間失格》,這個溫柔的視角已經沒有了,就像將和子那壓抑、痛苦、絕望的弟弟從這一絲溫暖中推了出來。而這次他寫笑。主人公葉藏以扮演小丑的方式取悅他人,或者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如果不這樣,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與人交往,在這個他眼中地獄般的虛偽、孤獨、可怖的世界。那些讓他自己感到厭惡、發憷的笑,背後即是悲哀、刺痛和絕望。「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一起筆,即已在斷崖。這裡,沒有希望。 這讓我對他的笑,有一種不忍視的慌亂,但目光又不知往何處躲藏,每個方向都通向毀滅。這裡,沒有希望。 《人間失格》完成不久,太宰治於玉川上水投水自盡,它成了他真正的遺著。那一年,太宰治39歲。

太宰治

(二)

太宰治出身於一個富裕的地主家庭。他自幼聰慧敏感,而病弱的母親無法給他以愛的安撫,父親虛偽奢淫的生活在他眼裡是醜陋的,也如同沾在他身上洗刷不掉的罪惡。他渴求愛,也想去愛,又不知如何去愛這個家,如何參與進那種生活中。他想從中得到溫暖,但又想與那種虛偽冷漠絕離。在別人眼中,他是津島家的少爺。這個富裕的家庭給他帶來生活中的優越,他又惶恐於這種「與眾不同」的孤獨感。 他敏感而脆弱,驕傲又自卑,人生呈灰暗的底色,偶爾閃出一抹柔亮,既欣喜渴望又患得患失,一切都可能成功地打擊到他。 年輕的太宰治,早早就展露出文學的才華,且有著反抗的倔強。但他的批判總是第一個砸向自己。強烈的自我意識、理想中的純粹和驕傲,讓他更難忍受現實中的醜惡和逆境,也更容易在受挫之時陷入頹廢和絕望。他喜愛的作家芥川龍之介的自盡,也帶給他巨大的震動和打擊。高中時他就曾服毒自殺未遂。 在大學時,他的封建家庭成了無產階級運動中被批判的對象。他自覺地為自己背上了這個罪,深覺自己成了站在人民的對立面、只能被孤立的待懲罰者,帶著這種負罪和矛盾的心理加入了左翼隊伍,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從這個現實中掙脫的心理,又有多少是「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的自我批判的心理。在左翼遭受政府高壓之時,他脫離了隊伍,因此又生出了「逃兵」、「叛徒」的自覺,背負了沉重的罪惡感。之後與已婚酒吧女相戀,一同於江之島殉情,獨他被救,在負罪感中幾近崩潰。

這兩件事對他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在他痛苦又短暫的一生中,被一遍遍翻出來自我折磨和懲罰。這段經歷,他寫入了《虛構之春》。 《虛構之春》以書信的形式,在虛構的來信中,講述著自己的苦悶、糾結,也進行著自我嘲諷和審判,將最珍視的情感的嚮往、文學的追求,一切他想保護的——他的驕傲、他的理想……都拿出來一件件審視,然後手一松,不管它碎成幾片。連同這個人世,都難逃他那傷頹、嘲弄的筆調。 《小丑之花》的情節也是從此次情死事件展開。主人公葉藏被救後入院調養,他要面對內心傷痛和罪惡感的折磨,面臨可能被起訴的命運。善良溫柔的護士小菅,兩個特意趕來陪伴的友人,在幾位青年之間,有著無言的關懷、安慰,以及小心翼翼。他們都敏感、脆弱,這個社會逼著他們學會用隱藏和偽裝來自我保護,戴上小丑的面具,而能夠讓他們袒露真誠的人少之又少。他們相互疼惜,也共擔著悲傷。 作為《人間失格》的原型,《小丑之花》在哀傷中更多了幾分青春的亮色。年輕人在一起,終是能現出明快和歡笑來,哪怕明知其中有許多刻意的玩笑,明知只是相互配合。而這在《人間失格》的沉重和壓抑中是飄不起來的。但在這抹亮色的襯托下,哀傷之情也變得柔和又濃郁,如晨霧一般瀰漫著,揮不散,化不開,直讓人心疼。 當然,《小丑之花》中的葉藏仍然是渴望救贖又自認不可被救贖的。而太宰治又從作者的角度頻頻打斷故事的敘述,對自己的創作進行嘲諷和打擊,同時也摧殘著偶爾一現的歡快的氣氛和葉藏可能的希望。這種特意營造的支離破碎,也將葉藏和他本人內心深處的疼痛、郁躁和撕裂,壓入讀者的閱讀感受中。 而且,我好像延續了「太宰之笑恐懼症」,一到這樣的場景就在渴望中提心弔膽。就算年輕十幾歲,太宰治終究還是太宰治,特別會在笑的背後埋下苦澀,好似剛待你向上一步,就忽然將梯子抽離,讓你一腳踏空。就像真實的歡笑不屬於他,他不該也不配得到一樣。 故事的結尾,葉藏來到前日殉情的斷崖,「濃濃的晨霧深處,海水微微蕩漾。然後,不,僅僅是這樣」。

1935年,太宰治於東京都新聞社求職失敗,企圖自縊,因繩斷未遂。《小丑之花》及稍晚的《虛構之春》、《狂言之神》,便是在此之後創作的。而這段自縊經歷,被他寫入了《狂言之神》。 《狂言之神》開篇說是要寫一位因自縊過世的名為「笠井一」的畏友,描述他應徵報社工作未被錄取之後的灰敗、頹廢,直至自尋短見。太宰治像《小丑之花》中一樣,再一次強行插入敘述過程中。不過這次是直接把「主角」奪了過來,打破了這一化身,直承哪有什麼「笠井一」,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遭遇啊。「罹患自我喪失症的我,如果不借用他人之口,連一言半句也無法談論自己。」之後便以第一人稱自述這段自縊的心路。

太宰治很難找到一種方式來釋放內心的苦悶和孤寂,文學創作幾乎成了他的心靈寄託和宣洩的出口,也是他的驕傲——極脆弱、極怕傷害的地方。而這在他的作品中,又成了自我摧殘的靶子。 他筆下,常出現作家身份的人物,比如《狂言之神》、《虛構之春》。《他已非昔日之他》中賴租的房客,也希望通過創作來擺脫當前的困厄。當然太宰治不會給他成功的機會。追討房租的戶主對這個滿嘴謊言、喪失自我而渴望通過模仿受到認同的房客漸漸生出好似同類的同情。「類似與人初相識時那種浮躁的刺激感,令兩人意氣昂揚,我們彼此似乎都感到一種渴望透過滔滔雄辯讓對方更了解自己的焦躁。我們頻頻產生虛偽的感動,一再舉杯互敬。」這難以排遣的孤獨落漠啊,以及被「自我」同情渲染得更加悲哀的軟弱頹廢,真真是太宰治式的筆調。

1936年,讓他抱有很大希望的入圍芥川獎的作品落選,再一次給了他沉重的打擊。這篇作品,就是《逆行》。 《逆行》由幾則獨立的小故事組成。相較於同時期的其它作品,它更有一種年輕的驕傲和倔強。「我不懂法語。不管出什麼樣的題目,我都打算寫福樓拜是少爺。」真是倔強得可愛。在故事中,也體現著他對真誠的渴望和對弱者的同情。被當成妖怪——「黑鬼」圈起來為馬戲團表演的非洲女人,她真的在黑暗中摸著綉了一面日本國旗,她沒有說謊。敘述中對她充滿同情和憐惜。與嘲笑和傷害她的無時不在說謊的村民們相比,到底哪一方才更像妖怪?

《小丑之花》中這些太宰治的早期作品,基本定下了他的創作風格和思想基調,但更有著年輕的驕傲和衝動 ,情感的表達也更乾脆淋漓。這可愛的青春啊,哪怕充滿懷疑和頹喪,哪怕書寫著求死的意志,血脈里流動著的仍是蓬勃和跳躍。這美好的青春啊!

《小丑之花》

(三)

在太宰治的作品中,常常或明或暗地給予主人公以「貴族」的身份。 他渴望成為真正的「貴族」,渴望那種純凈、善良、真誠和優雅的修養,無憂的、不用刻意去虛偽應付的生活,被尊敬的良好的名譽。也許這並不僅僅是指向貴族本身,而是使其成為了他心中美好嚮往的一個符號。但他那暴發戶一樣的家,給不了他這些。或者說,當時的日本混亂的、道德崩塌的社會現實,給不了他這些。他內心的期望如此美好,而現實是如此令他失望。懷抱純粹的理想的他,也同樣令現實「失望」。 就像早已註定的命運,無力改變,只能為自己的軟弱和渺小痛苦。無法企及的想望,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悲哀,快樂是奢侈的。他無法假裝看不見,他是如此敏感,好像世間、人心之醜惡、虛妄,包括自己的軟弱渺小,在他眼中纖毫畢現。且這一切都可以給他帶來傷害。他不能「看得開」,不能置身事外,不能坦然地接受,不能忍受,如同潔癖。 在這個自私虛偽又對此肆無忌憚的世界中,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或者說沒有他嚮往的那種純凈之美好的位置。他無法像眾人一樣視之為理所當然。他又恐懼這種「與眾不同」,他渴望愛和認同,有時不得不偽裝成這個世界喜歡的樣子,不會也不敢去拒絕他人,害怕失去那份交集。除此之外,他不知怎樣在他們中生存。而他那懷抱理想的自我,又被丟在一旁冷視著這一切。這更令他對自己失望,在美好的理想中,他也把自己除名了。哪裡都沒有他的位置,就像他自己所說的如同「自我喪失症患者」。 所有這些都充斥在他的作品中,悲傷,矛盾,頹廢,絕望,以及對社會現實的反叛。如果說《小丑之花》等早期作品還帶著些青春的輕快和躁動,在生存和毀滅之間還有著動搖和衝撞,那麼在《斜陽》、《維庸之妻》、《人間失格》這些戰後晚期作品中就更加深刻和沉重了,主人公不得不依靠酗酒、吸毒來自我麻醉和維繫那份堅持,人生看不到希望,走向毀滅成為了必然。

二戰時期的日本,社會動蕩不安。很多作家都有著反戰情緒,對政府的行為、社會的現狀持批判態度。日本戰敗,人們在經濟和精神共同崩塌的打擊下,對舊道德、舊秩序產生了懷疑和否定,新的秩序又不知從何建起。整個社會陷入挫敗和迷失中,瀰漫著頹廢、絕望、虛無思想,患上了「自我喪失症」。另一方面也激起了很多作家追求人的自由、顛覆舊秩序的反叛意識。 所以在太宰治的筆下,不僅僅是在訴說自己的苦悶,而是反映二戰前後整個日本的社會現實,以及人的精神的剖判。只不過他的反叛方式,是懷疑一切、破壞一切。 他將社會中瀰漫的虛偽、懷疑、墮落、頹廢等等彙集到筆下人物及其不幸的遭遇中,然後以自虐式的自我批判和走向死亡來加以毀滅。「我知道,社會上認為好的、受尊敬的人都是些說謊的人,都是偽君子。我不相信這個社會。只有那些明碼標價的壞蛋才是我的朋友。明碼標價的壞蛋。我即使被釘死在這個十字架上面也心甘情願。儘管可能受到萬人的責難,然而我也可以譴責他們說:你們不是沒標明價碼的更危險的壞蛋嗎?」(《斜陽》) 他否定人的罪惡依靠祈禱就自以為消除,就可以卸下負罪感,這未免太廉價和輕巧了,而是要接受審判和懲罰。並在自我批判中,使人們——不過是「沒標明價碼的壞蛋」而已——想迴避也無可迴避地被一起拖入審判和懲罰中,以此作為對這個社會的反叛和報復。同時也以拒絕救贖而使一切罪惡被毀滅的方式來達到一種更高的救贖的目的,這使得他筆下的人物又帶有一種背負全人類之罪惡去殉難的超然姿態。如此在舊有之惡的摧毀中,確立一個新的自我和道德價值觀。 所以他筆下會出現代表美好的女性形象,但要麼被折磨和毀滅,要麼只能遠離。如《維庸之妻》中淪落的女主人公,《斜陽》中弟弟暗戀又至死無法表白的他人之妻,還有《狂言之神》中被大雨困在火車站,卻還吃吃笑著,在角落優雅地互相緊抱的女學生。那些美好的希望,不可以屬於「他」。「他」不可以被救贖,不可以伸出手拉住希望,然後被改造成「沒標明價碼的壞蛋」,不!否則「他」如何拖著這一切人的、社會的黑暗和罪惡去毀滅。 就像心懷凈潔,身沾臟污,但並不選擇洗去臟污的方式,而是使所有骯髒聚於一身然後一同毀滅。所有骯髒盡毀,如此去接近心中的凈潔。 而這一切,隨著太宰治本人的自盡,又爆發出一種驚人的震撼和魅力。

如果太宰治的作品中,只有單純的頹廢和絕望,未必會像這樣受讀者的喜愛。他同情弱者,站在弱者的一方,給予安慰和憐惜,並批判強暴他們的世界。 在每顆年輕的心中, 都有這樣一個敏感、孤獨的角落。它安放著不願被人發現的軟弱、不被理解的苦惱、對未知和陌生的惶惑、掙扎之後的頹喪,以及含著淚佯裝堅強的背後遮掩著的無奈和悲傷,對這個世界佯裝微笑、附和來求取更多認同以擺脫孤寂的背後帶著不甘和倔強卻仍然只能選擇去掩藏、壓抑的自我 。 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必然受風沙吹打。然而對他們來說,不,對我們來說,有那樣一個角落,永遠亮著清明的眼,看得見一切虛偽和欺騙,包括不願面對的在風沙中將自己層層包裹之後的那個似我非我的自我,它能明見這一切,但也只需一粒塵沙,只要那麼小小的一粒,便能痛得淚流滿面。它需要理解和憐愛,需要溫暖和擁抱。 「飛騨念頭一轉露出微笑,與葉藏歉疚的眼神相對。兩人都臉紅了,心知肚明。彼此都想安慰對方,他們疼惜軟弱。」(《小丑之花》)

當然,也不必在太宰治的作品中刻意去尋找自己。這世上只有一個太宰治。

太宰治

(全文完)

本文作者「阿蕖」,現居西安,目前已發表了3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阿蕖」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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