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湘江水逝 0829

湘江水逝 0829

承?十

周六的傍晚,Kate獨自轉動著輪椅,靜悄悄地經過新生兒的房間。在大而明亮的玻璃窗旁邊,獃獃地向裡面張望。

那天,我受了多森的委託,代替他來看望Kate,因為他「家裡有點事,走不開」。

我到處找了個遍,都沒有見到Kate。最後,我硬著頭皮到新生兒病房這邊來碰運氣,而Kate,竟然就在這裡。

我害怕來新生兒病房,很擔心會驟然碰見肖彬。

但是還好,在看見Kate的同時,我還看見了喬小米。他穿著醫生的白大褂,從走廊的盡頭顯現,看見我的時候露出笑容,快步跑過來。我看見他出現,不知道為什麼鬆了一口氣,感覺安全了一點。

我偷偷地打量Kate, 看見她面頰上的一滴眼淚。

而Kate顯然對喬小米更感興趣,她望著他,輕聲問:「你找到莫莫了嗎?」

喬小米有點抱歉地搖搖頭,告訴她說:「莫莫出院了。莫莫的媽媽今天接他回家去了。」

Kate說:「小米,我今天去問莫莫的主治醫生,莫莫會死嗎?他說,不會。可是我知道莫莫會死。他曾經反覆地這樣嘗試過,是嗎?」

喬小米認真地想了想,沒有回答。

Kate收回了散漫的目光,用一種懇切的語氣說:「小米,我聽說過,在很久之前的英國,人們用切除前腦半葉的手術來治療不快樂。他們把頭腦打開,重新拼組,然後那些思覺失調的人就可以恢復平靜,友愛地待人。你是腦外科的醫生,你會不會這樣做?」

喬小米果斷地搖搖頭,回答她說:「Kate,我不能這樣做。做了這種手術的人,變得不再是他自己。就好像......一個蘋果,一棵菜......Kate,我知道你不太快樂,可是你願意變成一棵菜嗎?」

Kate被他逗笑了。她慢慢地說:「我不能吃東西,所以他們說,我的身體是空的。但是我知道不是。小米,你有沒有試過那種感覺......你的心裡裝滿了一樣東西,裝的很滿,幾乎就要漲裂開來。所以你覺得很難受,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我迅速地瞄了喬小米一眼,他表情溫柔,沒什麼異樣。

Kate休息了短暫的片刻,看看我們,又繼續說了下去:「小雲,小米,你們相信上帝嗎?我相信。上帝說,我是一個有罪的人。因為我的心裡充滿了慾望。我應該懺悔,把這些多餘的要求吐露在神父仁慈的腳前。然而我不過是在為難自己......我會在這樣一個充滿了七彩冰淇淋的城市裡活活餓死。這是一種懲罰。可是莫莫的媽媽,她在為難別人......她會受到懲罰嗎?」

喬小米在她面前蹲下來,拉起她放在膝蓋上的手。她的手枯萎乾癟,彷彿深秋里的榕樹枝條。但是喬小米溫柔地用手指掃過她單薄的指甲,然後輕聲說:「Kate,莫莫那麼努力地學習和繪畫,就是為了保護他的媽媽。對嗎?」

Kate溫柔地看著他,像一個懷春的少女。然後她淺淺地微笑了一下,說:「小米,我聽多森說,東方人都相信,死了之後的人,可以投胎再重新出生。這是真的嗎?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吃到媽媽的乳汁,是不是?我一定要記住它的味道......我會吃飽。長成一個健康的人。」

這樣、聽起來、不祥的句子。

是誰決定了日出日落,四季輪迴?人活的每一天,都不是理所當然的。我忽然想,醫生一定是一個令人苦惱的職業,無論你如何地妙手回春,你永遠都要面對人們的死去。你的病人也好,親人也好,愛人也好。而你救活過多少人?什麼人?你可能,從來都不記得。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喬小米用一種感人的聲音對Kate說:「Kate,好姑娘,我相信。我相信離開的人們並不會永遠的離開。只要他們不捨得,就總會回來。之後,他們會重新擁有父母,愛人,孩子,還有家。」

Kate朦朧地微笑,彷彿被一種夢境般溫柔的光芒包圍著。她輕輕地,好像幸福一般地嘆息,好像進入了初級的睡眠一般:「有父母,愛人,孩子,還有家嗎?......我知道了,我割腕之後為什麼沒有死,小米,因為我捨不得。」

我們送她回去病房,她看起來不勝疲憊。喬小米打算抱她上床,被她制止了。她扭開檯燈,坐在昏黃的光線裡面,對我們搖手告別。我們退到門口,聽見Kate輕聲說:「我希望,莫莫的媽媽......不要受到懲罰。」

告別了Kate,我和喬小米沉默地走出病房大樓。喬小米抬頭看看天空,略微思索地對我說:「楚小雲,我其實永遠弄不清楚,我們曾經說過的那些鼓勵和安慰,對於病人來說,究竟算不算幼稚。那是一些善意的欺騙。我經常發現,那些病人,那些用著我們無法想像的毅力來忍耐和求生的病人們,無論長幼,都其實,早就已經淡然地堪破了生死。」

這個時候他又接到了高醫生的電話。這是一通顯然有了新發現、又顯然毫無新進展的電話。他們聊了20分鐘,掛上電話之後喬小米又發獃了20分鐘,看起來是在頭腦中把毛弟的問題又詳細地複習了一遍。忙完之後他忽然發現了我,無比抱歉地對我說:「楚小雲,你相信么。我有點……膽怯。」

我點點頭。試圖叫一個剛剛獲得寶寶的母親面對又要失去他的情況,這個事情太過殘酷。「通知家屬」這個任務,對這樣溫柔的喬醫生來說,的確顯得艱巨。

喬小米好像知道我的想法,接下去說:「我怎麼去告訴那個孩子的媽媽,她的寶寶,將經歷無窮的苦難並且走向死亡。這個過程......很快?很慢?很短暫?很漫長?!他只要被媽媽哺乳,視網膜上的腫瘤就會和他的身體一起長大,甚至速度更快,就如同一股邪惡的力量......然後他的眼睛裡,會長出來兩顆......西蘭花......突破眼眶?!」

這時候喬小米的電話又響了。他有點煩躁似的把電話舉在面前,於是我聽見裡面一個穩定清晰的男聲,他是心血管部門的值班醫生,聽聲音還很年輕,他禮貌地稱呼他「喬醫生」,然後請他明天到心血管部門主任的辦公室去一趟。

喬小米簡短地答應了他。而後掛斷了電話,看著我,張了張嘴,又彷彿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這個時候我們走到了門診大樓的門口,喬小米看到了匆匆步出門診大樓的人。那是一個同樣高大而英俊的男醫生,喬小米微笑著叫他「老高」。高醫生和他顯然熟稔,拍他肩膀的動作像是很好的朋友。然後他看見我,有一瞬間的震驚和詫異,脫口而出地說:「楚… …雲?!」

我聳聳肩膀,說:「我是楚雲,不過可能,不是你認識的那一個。」

當醫生的人不愧都是見過大場面的,高醫生很快就恢復了穩定的神情,有點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太唐突了。」

但是,他雖然這樣說著,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柔情和傷感卻出賣了他。看起來,他對於楚雲和喬小米,都有著超乎一般的感情。

我又聳聳肩膀,說:「哪裡哪裡,這個時間見鬼,你的表現實屬堅強。」

喬小米的拳頭又砸到我的腦袋上來,我只好閉嘴。

高醫生看了喬小米半天,還是忍不住說:「老喬,我懂了。我之前說你白日做夢是不對的。我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相象的人。」

喬小米有些抱歉地看看我,搪塞道:「好了,仔細看起來,其實也不像。」

高醫生控制著自己,又反覆地看我,終於呼出一口長氣,回答道:「對。我說不出來,她們到底哪裡特別像。」

而後,他再次對我客氣地道歉道:「楚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喬小米聽見了「楚小姐」這個稱呼,好像覺得背後發冷,制止他道:「老高,好好說話。別用這麼令人髮指的稱呼。」

高醫生笑了笑,對喬小米說:「關於毛弟的討論,明天擴大到6個人。」

喬小米點頭,說:「我會提前到。」

高醫生想了想,說:「老喬,其實毛弟的情況,我們都很清楚。是嗎?」

喬小米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行了老高,我不是一個完全沒有臨床經驗的實習大夫。」

他們匆匆地告別,月朗星稀。

我感受到夏夜的晚風,吹起來,潮濕中帶著些須的涼意。這個時候我忽然有一點慶幸,在這樣寂寞的月亮底下,還好我並不是孤單的一個人。

但是我慶幸得太早了,喬小米的緊急呼叫電話哇哇亂叫起來,像一個救護車。他接起來,表情轉為嚴肅,清晰地說:「我立刻過來。」

然後他拍拍我的肩,告訴我說:「麥太太突發腦溢血。我去手術室了。」

我站在皎潔的月光里,漫漫地想到那個叫毛弟的小朋友。他在這個茂盛美麗的夏天來到這個熱力四射的城市,卻來不及睜開眼睛。他匆匆地來回,彷彿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很難過。高醫生也覺得我長得很像楚雲。而喬小米,這個總是忙碌地奔向戰場的鋼鐵俠,他永遠在救人的路上。他曾經失去了他最心愛的病人,然後又遇見了我。但是在我的身上,他再也找不到那些熟悉的傷口。那麼,誰能夠救救喬小米呢?我好像不能。

為什麼,莫莫的媽媽始終逃避,不願意讓莫莫擺脫那種邪惡的力量,得到徹底的救贖?

承?十一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顯得憂傷而漫長。

喬小米打電話給我,說高醫生已經約見了毛弟的父母。他說,他們從背影上看起來,顯得很無助。我散漫地安慰喬小米說,一個準確的判斷,並不一定是一件壞事,等待的過程才是最痛苦的,大概是因為,在那個過程里,我們總還是抱著一點點的希望。

我不知道喬小米會不會覺得我的論調太過殘忍,又會不會認為我的殘忍論調是出於對前男友的無法釋懷。但是我自己心裡明白,肖彬這個名字,已經在我的腦海中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毛弟爸爸」這個稱呼。當喬小米和我討論毛弟的時候,我從來不曾覺得,這個小孩的父親,和我之間,有任何一點微妙的聯絡。

我開始認可肖彬的新身份,雖然他已經用這樣的新身份生活了很久。

Kate陷入了完整的昏迷。這個是傳說中的彌留狀態。從時間上說,差不多了。喬小米知道消息,有些不願意去面對那個場景,於是不再過來看她。

我和多森,在各自有時間的時候,都會去Kate的房間里坐上一會兒。其間我看到多森一次,他的顴骨上有一塊醒目的烏青。可以想像,當這塊痕迹還是新傷的時候,多森的臉大概腫得認不出來。也許是因為這個,他上周末的時候沒有出現。我用手摸了摸他的臉,打量他的表情,然後發現他並不希望我問他問題,於是就閉了嘴。

那天我們去酒吧喝扎啤。喝到差不多的時候多森說:「小雲老師,我有點難過。Kate醒著的時候,沒能看見她想吃的冰淇淋。」

而喬小米告訴我,他在午後的艷陽里,看見毛弟的爸爸媽媽並肩坐在草地當中一條白色的長椅上, 他不敢去猜測他們的表情。

喬小米說話的時候很控制。我猜,他是又犯了柔情泛濫的毛病。

而關於他的心血管專科門診,和傳說中的霍醫生,他絕口不提,我不敢去問。我知道,醫生在面對病人的疾病的時候,心裡都存在著無窮的勇氣。或者那並非勇氣,而是一種鬥志。外科醫生永遠是無權利恐懼的戰士。他們在搶救任何一個病人的時候,都需要燃燒起無窮的小宇宙。喬小米是一個絕對靈活而敏捷的戰鬥英雄,他唯一失敗的一次戰鬥,是對戰他的情敵,那個情敵霸佔了他最牽掛的楚雲,而那個情敵的名字,叫做上帝。

但是,醫生面對自己的生命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態度呢?這個問題,自古以來都沒有答案。

這個時候進入了秋季,我的公司開始安排一年一度的員工體檢。我告訴喬小米說,我打算免費送給他一個大人情,來跟燕大附屬醫院體檢中心簽屬公司體檢合同。喬小米恨不得把白眼翻到藍天上去,告訴我說,求著燕大附屬醫院體檢中心簽合同的公司早都排隊排到明年去了。不過他也願意免費送我一個人情,他會到體檢中心的女主管那裡去出賣色相,給我換一個加塞簽合同的名額來。

我知道這些市立三甲醫院都是牛氣衝天的,於是衷心感謝了喬小米的大義凜然,並且在他幫我約定的時間裡,一分鐘不差地來到燕大附屬醫院體檢中心,搞定了一切。

搞定一切之後是下午的三點多鐘,我有點想要偷懶,不願意再趕回遠在飛機場的公司去。喬小米這個時候不知道在給誰開腦,我當然不可能去打他的電話。Kate已經不能再向我提出十萬個為什麼。多森大概在安撫他酗酒發瘋的爸爸。莫莫和他的媽媽一起離開,不知去向。天大地大而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就在燕大體檢中心的大廳里,肖彬叫住了我。

他在我身後呼喚我的名字,用這個世界上、我曾經、最熟悉的聲音。

「楚雲… …?」

我回頭髮愣的時候,看見他帶著一點不確定的微笑,說:「真的是你。把頭髮剪短啦。」

我站在體檢大廳的當中,覺得整個世界在我的周圍旋轉,帶著凜冽而寒冷的風,把我卷進一個無限下沉的漩渦。然後,我努力壓抑了一下這種五雷轟頂的心情,穩了穩自己的神經,儘力平靜地對他擠出來一個微笑。

肖彬走過來,用一種我再熟悉不過的溫柔表情對我說:「有時間嗎?我請你喝咖啡。」

我跟著他往外走,不能拒絕,一如從前。他並肩走在我的旁邊,我聞到他常年使用的阿迪達斯男性沐浴露的香味,幾乎要伸出手去,拉著他的手。

我每天看見兒童病房就心跳超過120,恨不能在距離它一公里的地方就掉頭逃跑,卻怎麼也預料不到,仍然要見到肖彬。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倒霉的「命運的安排」。

他請我喝咖啡的樣子也和很久之前一樣。我不管跟他進入哪一間店,都只管自己找座位坐下。肖彬會耐心地排隊,然後給我拿來我想要的東西。回國之後,我經常在肯德基裡面看見那些大喇喇地坐在桌前等待的男人們,以及舉著各種食物擠出人群把東西送到他們面前的太太。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肖彬,然後氣餒地發現,無論他是坐下來飯來張口,還是把東西送到我的面前彷彿一個衷心的侍衛,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跟我,毫無關係。

黑咖啡不糖不奶不要攪拌棒要兩張紙巾。他把咖啡放到我面前,然後把紙巾放在我右手邊。所有的動作,一如往昔。

我想起來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冬天。

那些冬天又黑暗又寒冷。肖彬削完蘋果之後,會把它耐心地切成小塊,然後放在大號的咖啡杯里,用滾水泡兩遍,才端給我吃。我被那些蘋果感動得忘了本,打越洋電話去跟媽媽訴說少女心,卻聽見電話里的媽媽冷冷地評論說:這說明不了什麼。他能這樣給你削蘋果,就也可以這樣給別人削蘋果。

一語成讖。我坐在肖彬的面前,氣餒、乾枯、找不到可以嚎啕的理由。

我一直以為,媽媽對於我感情生活的冷漠和排斥,是來自於她與爸爸之間感情生活的不快樂。我和肖彬在一起的時候,從來不覺得她那些冰冷的評論和嘲弄會對我們的感情產生任何的影響。但是我好像錯了。一段感情是否夭折,跟評論、反對、支持和讚美都統統無關。它該發生的時候,就一定會發生。至於為什麼它「應該」發生,我不知道,無從了解。

而此刻,肖彬就坐在我的對面,溫柔地望著我,一如從前,語氣平靜,像聊家常一樣地說:「楚雲,你來找體檢中心簽公司合同的嗎?」

我有點奇怪他怎麼知道。他還是微笑著看著我說:「果然你就是那個買通了體檢中心、在我公司前面加塞的傢伙。我看到登記表上寫的名字是楚雲,所以想碰碰運氣。好像有預感應該是你。」

從看見肖彬開始,我就覺得有一句很重要的話要對他說,這會兒終於想了起來,於是說:「毛弟的事情你別難過。高醫生是個好醫生。還有喬醫生,他們都很用心的。」

肖彬點點頭,很認真地對我說:「下下儂。」

肖彬是上海人。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在講一些親密話語的瞬間,總是會夾雜上一、兩句上海話。他這樣說話的時候別有一種溫柔嫵媚的音調,多年以來,對這樣的語氣,我都無法抵擋。

他的態度很客氣。我有一點點顧慮,擔心他認為我是來看他笑話的,於是又想了想,補充說:「我,我是真心的。」

肖彬微笑了。他微笑的樣子也禮貌而友好。他說:「楚雲,我了解你。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你的好處,我是最了解的。」

停頓了一下,他說:「楚雲,你獨立、明理、很善良。喬醫生是一個很好的人,雖然看起來,脾氣不如我好。」

原來,肖彬相信,我已經和喬小米開始交往,這個認識令他覺得可以重新公平地和我說話。我想告訴他說,「喬小米不是我的男朋友」,又覺得好像沒有必要。然後我發現,除了這個話之外,我暫時、也沒有什麼話要跟他說。

肖彬喝咖啡的習慣也和以前一模一樣。他喜歡加糖加奶,並且非常仔細地攪拌均勻。從前,他曾經在我想要給咖啡加糖的時候,親自動手來幫我做這件事情,因為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我用牙齒把糖包咬開,再嘩啦啦地把糖沫撒到杯子外面。他告訴我說,女生和男朋友在一起,就是為了培養嬌氣的。女生不應該所有的事情自己做,更不必要逞能好強。在他這樣的教育之下,我的確變得慢慢懶惰,能不做的事情就盡量不做,能不操心的事情就決不操心。

但是,沒有人告訴我,當這個幫你做事、給你操心的人忽然不見之後,為了重新建立過得下去的生活秩序,我要付出加倍的能量,經歷加倍的惶恐。

肖彬喝咖啡的神情很平靜、很自然。至少從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尷尬。至於我自己,看起來是狼狽還是正常,只有肖彬才有資格定義。

他淡淡地和我聊天,問我「最近還好嗎」,「工作順利嗎」,「跟上司和同事相處友好嗎」。我有一搭無一搭地回答,枯燥得彷彿是一場面試。

同時,他也還像以前一樣,喜歡告訴我一些他工作上的麻煩事。我大概地聽說了他的小秘書笨手笨腳、航空運輸的物流成本今年又增長了、外貿出口審計越來越嚴等等等等,並且在他對我微笑的時候,用微笑對他做答。

但是,關於小靜和毛弟,他隻字不提。這樣的一種避重就輕,活生生地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甚至不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肖彬的態度告訴我,陌生人,就是陌生人,沒有必要再回憶,當初、我們、曾經、是多麼的熟悉。

過了一陣子,肖彬喝光了杯中的咖啡,微笑著抬起頭來看看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說:「你… …是來看小孩的吧。謝謝你的咖啡。」

肖彬站起來,幫我拉開椅子,然後我們一起出門,走回醫院去。

接近醫院大樓的時候,我終於忍耐不住,叫住他說:「你... ...對不起,我還是想知道… …你為什麼、忽然愛上小靜?」

肖彬彷彿知道我總要有此一問。他約略地思考了一下,說:「我不是忽然愛上小靜。小靜就是我的初戀女朋友,我跟你說起過的。」

我覺得腦袋裡面又「轟隆」了一聲,想起來我在肖彬的家庭相薄裡面看到過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肖彬大概不過4、5歲,穿著圍嘴、帶著套袖,和一個同樣流著鼻涕的小姑娘一起,站在幼稚園的門口,手拉著手,合影留念。那張照片被他很珍惜地夾在相薄裡面,那一頁相薄的底紋,是一道美麗的彩虹。

原來,「小彩虹」就是小靜。在我的潛意識深處,肖彬和小彩虹,是要結婚的。

肖彬曾經對我說過,他的父母,和小靜的父母是年輕時代就深交的好朋友。他和小靜,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只是隨著他的出國,他們勞燕分飛,小靜找到了近距離的依靠,肖彬於是,開始和我交往。

我想,愛情是不可以比較輕重的。所以,我無法告訴肖彬說:我,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年,比小靜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年,來得更加深刻。

這是我單方面的判斷,並不代表肖彬的定義。

肖彬走過來,伸手摸摸我的頭,嘆了一口氣,說:「楚雲,小靜交往了一個來自日本的流浪藝術家。他重度抑鬱,有暴力傾向。小靜生活在一個深淵裡。我發現她朝我呼救,要我伸出手去,拉她一把。」

我在茫然和絕望當中聽懂了肖彬和小靜的故事。小靜和日本藝術家的愛情,終止於肖彬和她一起,把他送去了治療的地方。他磕葯以及欠債的那些錢,肖彬一一幫他填補上了窟窿。肖彬再度擁抱了小靜,決定和她重新建立起溫暖的伴侶關係。就在這個時候小靜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肖彬和她結婚。並沒有告訴世界上的任何人說,這個小朋友,其實是日本藝術家的血脈。而這個小朋友與生俱來的疾病,大概是父親長期使用毒品的後果。

肖彬說:「楚雲,我知道,無論我講述給你的,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故事,對你來說都是不公平的。對你,我非常深刻地感到抱歉。但是,我必須承認,我愛小靜,我看到她,幫助她,然後很真實地感到愛她。就好像,這個人,已經在我的家裡,生活了很久很久一樣。」

我認識肖彬,已經認識了六年。熟悉到他不用開口,我就已經看到了他的內心。對他給我講述的每一個字,我都深信不疑。他在明白地告訴我,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並且,不再愛我。

我對他說:「其實,生活里的每個事情,都是命運決定的吧。在你和我一起的那些歲月里,你對我,是非常非常好的。」

然後,我們分手,各自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在轉身的瞬間感受到自己奔騰的眼淚,像暴風驟雨一樣地滾落到草地上。我感到一種無法扼制的悲痛和懊惱,這種悲痛和懊惱硬生生地撕裂了我的身體,讓我感受到一種脫離地心引力的惱怒。即便這個時候,喬小米穿上王子的新裝,到我面前來,把我抱上馬車,帶到他的宮殿去,也無法彌補我靈魂深處、痛掣心扉的那個空洞。

這個時候,進入了繁忙的傍晚,醫院門診大樓前面車水馬龍。我迎著一片人群,更加心如刀絞,只覺得眾生幸福,獨我一個人喪失了依賴和溫暖。於是,奮不顧身地大哭著穿過他們,用一種瀟洒又英勇的態度。

不知道哭了多長之間之後,我終於發現我的手機振動個不停,接聽起來是多森的聲音,他說:「小雲老師,你在哪裡?Kate走了。你還要過來看看她嗎?」

我拿著手機搖頭。我明知道多森看不見我搖頭,可是我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然後我就聽見喬小米的聲音從手機裡面傳來:「楚小雲,不管你在哪兒,現在立刻給我到Kate這裡來,我有嚴重的事情要告訴你。」

他聽起來不像是開玩笑。我眨巴眨巴眼睛,擠乾淨裡面的淚水,看明白了自己身處的位置。然後,我找到了去他那裡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走過去,一邊走一邊繼續開始哭泣。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拒絕他的命令,即便是在這麼一個走投無路的片刻,聽見他說「有重要的事情」,我還是會乖乖地把自己送上前去聽候吩咐。我總是擔心喬小米的身體,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嚴重的毛病。但是他看起來一切正常,而且就算他真的出了毛病,嚴格說來,也根本不關我的事。走到住院大樓門口的時候,我看見喬小米,鬆了一口氣。他就站在樓門口的階梯上左顧右盼,看見我的時候,也鬆了一口氣。

我爬上台階,跟他說話的時候,還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悲傷的表情,咧著嘴問他說:「喬小米,出什麼事兒啦?」

他皺著眉頭看我,然後伸出手來揉我的頭髮,一邊嘆口氣說:「沒事兒。我怕找不到你嘛,叫你到我這來報道比較快。」

我點點頭。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像兩顆越來越膨脹的核桃。想到這個的時候我扯著哭腔說:「喬小米,我不想看見多森。」

喬小米哭笑不得地說:「知道。我叫他去送Kate了。他陪她一起去火化,沒有這麼快可以回來。楚小雲,讓我猜猜,你這個樣子,是和肖彬分手了,是嗎?」

我閉著眼睛擠眼淚,語焉不詳地說:「喬小米,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們早就分手了。」

喬小米柔聲說:「是這樣嗎?楚小雲,那麼你的項鏈那?你摘掉不要啦?」

我更加奮勇澎湃地哭了起來。是的。我的脖子上一直掛著一條便宜的銀鏈子。鏈子很長,藏在衣服裡面、輕易不會被別人看到的地方,吊著一枚鑲鑽的白金戒指。那是肖彬送給我的求婚鑽戒。我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天。我們飛行了四個小時,又坐火車,再坐地鐵,終於抵達了萬神之城梵蒂岡的神廟廣場上。肖彬拉著我坐下,掏出一個美麗的紅色首飾盒,告訴我說:楚雲,這是我送給你的戒指,我想請你,嫁給我。

言猶在耳。

我始終沒有甘心,一直把戒指掛在胸前。它貼著我的肌膚,敲打著我的心房。然而到今天為止,我沒有臉面再戴著它。與它和肖彬有關的那些歲月,無論我如何不舍、如何不甘願,都終於,過去了。

承?十二

治療毛弟的第一個計劃療程開始了。

喬小米和高醫生看起來狀態安靜。喬小米告訴我說,與其思考出現惡性狀況的後果,不如詳細地把所有治療計劃的細節安排周密。

Kate安靜的離開。沒有能夠見到她心裡一直盼望的夏日繽紛。

我和喬小米,把Kate的骨灰放在一個粉紅色的瓷罐子里。然後帶上這隻漂亮的罐子,來到那家粉紅色的下午茶店。在它的旁邊,放上一杯美麗的彩虹色雪糕,還有粉紅色草莓味道的馬卡龍。Kate假如活著,她人應該在這裡。Kate既然去了,她的魂應該在這裡。這個美麗的、粉紅色的下午茶店,隱藏在距離城市很遠的一處彎曲綿延的盤山麓上,彷彿是一扇隱秘的天堂之門。

喬小米把手插進口袋裡,摸了半天,摸出來一隻信封。那是一隻淺紫色的,縈繞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氣的信封。裡面據說留著一些Kate想告訴他,又或者是告訴這個世界的一些話。喬小米反覆地捏那個信封,又把它遞給我。我試探了再三,仍然發現它是薄薄的,最多不過有一張信紙。喬小米在深切治療室送別Kate的時候就拿到了這個信封,有點不情願去讀它,一直等到今天我們領取了Kate的骨灰之後才拿出來,彷彿一種神秘而虔誠的儀式。

我很理解喬小米的心情。Kate有一種超越了人性本質的思辨能力。她觀察的角度,陌生而深刻。她說的話,模糊而隱晦。這樣的一種狀態,令她的心理輔導師時常崩潰,不知道到底是誰在研究誰。而Kate對喬小米說話的時候總是溫柔。喬小米曾經告訴我,他覺得Kate心裡有一個珍重埋藏的秘密。那個秘密是她的原罪,也是她的原生。她為了那個秘密而死,然後,用她執著的靈魂為她所鍾愛的那個秘密殉葬。

他打開信封。

Kate用了一張印著淡淡花紋的信紙。

她說:

「小米,我說給他們聽,說我要保持身材,所以得了厭食症,這是騙他們的。

我是一個私生女。這種身份的小孩,總是特別好奇自己的親生爸爸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的媽媽是一個懦弱的女人。為了不讓她傷心難過,一直到她去世為止,我都沒有提起過我的父親。

還好,她去世的不算太晚。

我尋找父親的偏執狀態嚇壞了我周圍的人。我的男朋友怕我真的發瘋,用盡了各種方式幫我找到了他。這是件艱難的事情,因為我的父親生活在遙遠的中國。我給他打電話。約他到半山腰上的冰店見面。我對他說,我喜歡一種彩虹顏色的,叫做繽紛夏日的冰淇淋。小米,他的聲音很溫柔。

那天我一直等待。我等著他到來,然後給我買一個繽紛夏日。然而他沒有來,他沒有來而電話來了。他說Kate我不能來見你。你已經長大了,而我的孩子們還小。我的太太......

Kate,你沒有見過我,就不會對我思念。

小米,你知道他是誰嗎?你注意到我的主治醫生嗎?小米,你覺得我和他,長得有幾分相像嗎?

對於醫生,我總是覺得親切。

秘密說完了,我覺得餓了。小米,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我再度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可以吃到世界上最甘甜的,媽媽的乳汁。」

信紙的底色上,溫柔地印著依稀可辨的花體字:

Heiss mich nicht Reden,heiss michSchweigen,

denn mein Geheimnis ist mir Pflicht.

Ich moechte dir mein ganzes Innerezeigen,

Allein das Schicksal will es nicht.

和肖彬分手的那一場大哭之後,我的眼睛一直腫了三天。更可怕的是,在這三天裡面,無論我聽說了什麼、看見了什麼,只要帶有一點點的刺激,我的淚腺就會立刻開啟,好像一個噴泉一樣無法剋制。喬小米在三天之後發現我無藥可救,於是買了一副墨鏡送給我。墨鏡一直到今天我還戴著,因為紅腫消退之後我的眼睛周圍嚴重過敏,又癢又疼,看起來比腫的時候還要恐怖。我想起來Kate的主治醫生,想起他曾經那樣冷淡地和我談起Kate和她的彩色冰淇淋,於是又開始淚崩,無法剋制。喬小米無奈地丟了包紙巾給我,然後,他從我墨鏡的反光里,看見了一個坐在窗邊的女人。她單獨一個人,坐在一張雙人座上。喬小米回過頭去,更加清楚地看到這個女人。她似乎已經來了很久,並且,並不打算離開

很快的,我們認出來,那個女人,是莫莫的媽媽。

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那位太太站起身來,走到喬小米身邊,清晰地打招呼道:「喬醫生,您好。如果您不介意... ...」

喬小米溫和地微笑著點頭致意,請她坐下。

莫莫的母親似乎還是猶豫了片刻,終於坐下來。

喬小米雙手靠在桌子的邊緣上,十指相對,修長而穩定。但是在桌子底下,他用腳踢我,警告我趕快收斂自己的表情,不要丟人現眼。然後喬小米打破了沉默,開口問莫莫的媽媽說:「莫太太,莫莫好嗎?」

我透過暗淡的鏡片,仔細地端詳莫莫的母親。她的面孔清瘦而文雅。即便此刻低垂著目光,也仍然有一種驕傲的氣質。或者是由於周末時分的心情,或者是由於粉紅色溫馨的環境,她此刻的驕傲,慢慢地被一種柔和的氣氛軟化,竟然顯示出一種女性所特有的單薄,矜持和羞澀。

她開口說:「喬醫生,我是一個虛榮的母親。我明明知道應該向您道謝,卻不知道如何在醫院的眾目睽睽之下對您開口......我聽說......您可能來這裡。」

喬小米有些驚訝,片刻之後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根本不曾想到,您竟然會到這裡找我。」

莫莫的媽媽抬起目光,搖頭說:「並不是,我也並沒有肯定能碰見您,我只是......碰碰運氣。」

喬小米點點頭,慢慢思索著,斟酌地說:「莫太太,莫莫或者需要一些輔導課程。我不知道,如果每天送莫莫到醫院來上課的話,對於您來說是不是有些為難......或者,您願意請一位專業的輔導教師。」

莫莫的媽媽沉默了片刻。她的表情溫和而柔軟,和平時的她,判若兩人。

她側著頭思索著,問道:「喬醫生,您是否覺得,我不愛莫莫?我生下他到世上來受苦,又利用他的痛苦來沽名釣譽。以他的智商,原本永遠都可以只做一個孩子,我卻那樣殘忍地對待他,命令他成為一個天才。」

喬小米低下目光,注視著自己相交的十指,之後抬頭看她,溫和地說:「莫太太,我想,您那樣地訓練莫莫,是為了他不受外人的藐視。」

莫莫媽媽迅速地抬起眼睛看他。

他對她鼓勵地微笑,而後繼續道:「但是,對於莫莫來說,外人的看法都並不重要。他需要一個媽媽,她為他的進步感到開心,感到欣慰。」

莫莫媽媽抬起右手,把微卷的頭髮撥到耳後。這個小動作顯得她有些緊張,這樣的緊張淡化了她所有的矜持,她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生病的孩子的媽媽。

她想了想,開口說:「喬醫生,您或許不了解,豪門是怎麼一回事......可笑的是,我並不是出身豪門。我錯誤地嫁給了莫莫的父親,之後又拚命地脫離了那個可怕的家族。然而莫莫比我更加不幸......他逃脫不掉不時去拜訪父親和祖父祖母的命運。我不得不教導他用嚴格的禮儀和拘謹的神情面對那些所謂親人的驚訝目光......因為莫莫曾經那樣崩潰地從父親那裡回來......他那樣苦惱,他整夜地嚎叫。他沒有眼淚。喬醫生,您是醫生,您告訴我為什麼莫莫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哭泣?!就是在那個夜晚,我發現了一件事......莫莫在嚎叫的時候可以繪畫。」

我看見喬小米默默地咬牙。其實,我們從一開始已經知道,從莫莫媽媽這裡,無論如何都會聽到一個苦難的故事。為什麼,當這個故事輕柔地送入耳鼓的時候,我們仍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

「....所以,我開始縱容莫莫繪畫。」莫莫媽媽的聲音非常輕柔,甚至顯得婉轉而動聽。

「直到現在。他累了,不再叫了,也不再畫了......他一定非常疲倦。莫莫不是一個天才......我卻逼迫他扮演一個天才......他當然應該疲倦。」

莫莫媽媽的敘述突然中斷。她彷彿一個中世紀的行吟詩人,又彷彿在星夜中的拱橋底下賣藝的歌者,在故事的高潮中嘎然停止,用一種哀傷而凄婉的手勢。

喬小米安寧地聽完她的敘述,用一種格外溫柔的聲音對她說:

「莫太太......莫莫是一個天才。他用一張很簡單的畫告訴我,他在哪裡,他想什麼,他要往哪裡去......他和其他那些繪畫的天才還有點不同......因為他還知道他為了什麼畫畫。他是為了你畫畫。他為了讓他的媽媽開心畫畫。從這一點看起來,莫莫更加是一個天才。」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公眾號 的精彩文章:

單身怎麼了,我還有全國2億單身狗陪著呢!
致20歲的人生
家暴之下,你會選擇同歸於盡嗎
女人被射全過程,太可怕了、男女都看看!
我最討厭健身了,可是我最喜歡你啊

TAG:公眾號 |

您可能感興趣

歲月如水逝,願逐月華流照君
半世浮萍隨水逝,一宵冷雨葬名花
半世浮萍隨水逝,一宵冷雨葬名花——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