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真好 李錫琴

（小小說）

那是一個悶熱的黃昏，不知啥時起風了，風卷著紙片、樹葉和各色的塑料袋在空中亂飛。

他又一次朝前挪了挪腳，樓下地面的一堆人群中又有人驚恐地尖叫起來。

「啊——」

他站在樓頂欄杆外的一小塊遮陽板上，兩眼空洞地望著遠方。

「不要想不開，有話下樓慢慢說！」

「想想老婆孩子吧！」

「想想父母吧！」

好心的人們最大極限地昂頭，高聲地向他喊話。那些聲音傳上十六層樓的樓頂，聽上去已經很依稀，但還是讓他至此還沒有作出那最後的一跳。想來，他雖然對人世已經絕望，但至少可見他在訣別前還有絲絲縷縷的牽掛。

是的，雖然他的精神極其亢奮，神誌異常恍惚，但是，當他間接性地清醒時，也試圖想捋一捋自己的思緒——父母早沒了，老婆跟人跑了，孩子……孩子已經沒錢再作透析了。醫生說，兒子生的唯一希望是換腎，但要二三十萬。這麼多的錢，他把一輩子找的每一分加起來也沒這個數。自己就是一個普通農民，前幾年外出打工找的那點錢，已經給兒子治病花光了。以後的日子，就是眼巴巴地看著兒子死去。

當看到兒子被病魔折騰得奄奄一息時，他真希望與兒子換個角色，但他辦不到，也沒有人能幫他辦到。

自從老婆跑了以後，兒子是他活著的唯一希望。現在，希望的燈光快滅了，還活著幹什麼呢？

他無數次地想像過兒子咽氣時的情景，他無數次地想像過沒有了兒子後這個一貧如洗的家的孤寂。每當這時，他就想，與其看著兒子可憐地死去，不如先自己死了去。眼不見，心不煩。

每當他想到這些，心就像被刀絞般的劇痛。家不像家，人不像人，還活著幹什麼呀？那痛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就是痛不欲生。是的，生，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在他翻過樓頂的欄杆，站到遮陽板上的那一刻起，他那絕望的內心，時時湧出這樣的念頭：長痛不如短痛，只要朝前跨一步，便能一了百了……

他朝地面看，深如地獄；他朝天空看，春暖花開。

瞬時，他的靈魂彷彿出了殼，彷彿雙臂化著了羽翼。飛在空中的感覺真好，輕飄飄的，無論飄到哪兒，都會有一群天使陪伴著他，五顏六色的花瓣飄撒在他周圍，那感覺快樂極了，美妙極了……

「來吧，這裡沒有痛苦，沒有憂傷！」

走吧，是時候離開了。

他再一次挪動著腳步，向遮陽板的最邊沿……

就在這時，山搖地動，天旋地轉。

他掉了下去，不過，不是跳下去的，而是隨高樓「坐」下去的。

一陣轟響之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大地上已是滿眼煙塵滾滾。

地震了！

大樓是整體「坐」下來的，略微朝前傾了一些。剛才地面上勸解他放棄輕生的人群，全都被埋在了一堆廢墟里。等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竟然掉在一片花園裡，竟然還活著。他試著動了動，居然還能站起來。

但滿眼都是殘垣斷壁，世界整個改變了模樣。

「救救我——救救我——」

他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呼救聲，很微弱。他循聲找去，發現一個女人的身子被壓在廢墟下面，只露出頭部。

「你別動，我來救你。」

他彎腰去搬那千斤重的水泥板，可哪裡搬得動？

他希望有人來幫著一塊搬。可放眼望去，只有遠處兩三條狗瘋了似的亂跑著。

「妹子，你別怕，我打110來救你。」

可是，他早幾天就沒用手機了，即使有手機，在地震發生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信號就被擁堵得水泄不通了。

其實，在他站在樓頂想往下跳時，已經有人打110了，而且110救援隊已經出發了。可是，還沒等他們到達這個郊外小鎮上來，路已經因地震被堵斷了。

他只好用雙手去刨埋著女人的碎石塵土，十指磨得鮮血直流，可聽到女人絕望的呻吟，他完全忘了疼痛。

漸漸地，那女人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妹子，妹子，你千萬要堅持住，一定會有人來救你的。」

近似獅吼般的聲音把女人叫醒了。

「你真堅強，妹子，別怕，我陪著你，你無論如何要堅持住。」

他一邊繼續徒手刨著泥土碎石，一邊找話與女人說。

很快地，天全黑下來了。此時，大地真像是地獄。

他看不見刨土了，他伸手握住女人的手，不住地跟她說著話，哪裡女人只能偶爾向他呻吟一聲。

「妹子，你家老公孩子一定沒事，你得活著回家，他們在等你回家。」

「妹子，我給你說，熱拌魚比水煮魚好吃。我做的熱拌魚很不錯的，我兒子特別愛吃，不信你去我家，我做給你嘗嘗。」

……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有了手電筒光，有了「有人嗎」的呼喚聲——救援隊來了，就是來救他的那支救援隊。

「這裡有人——」他大聲地應著。

救援隊趕過來了，他把那女人交給了救援隊，說：「拜託你們，一定要救她出來。我得回家看我兒子去。」

萬幸，他家因為是石磚砌的平房，除了用土坯砌的柴屋垮了半邊外，其他都安然無恙。

兒子見了他說：「爸爸，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我坐在一艘大船上，大船飄在大海里，突然起了大風大浪，船劇烈地顛簸起來，後來翻了。然後，我就醒了。」

「兒子，你在家裡呢。家裡有爸爸，沒有風浪。如果你困就再睡一會兒，爸爸明天給你做熱拌魚，你最愛吃的熱拌魚。」

天亮了，他走出家門。昨晚回家時天地一片寂靜，現在，滿世界是喊聲和哭聲，亂成了一鍋粥，哪兒去買魚呢？

突然，他想到了王二家的魚塘離家不遠。他心裡默念著：「王二，不要怪我趁火打劫，不知兒子今生還能吃到幾次魚。以後，我會把魚錢付你錢的。」

……

他徒手救女人的照片發在了一張報紙上。得救的女人對隨救援隊而來的記者說，她與他素昧平生，是他鼓勵她堅持到了最後，保住了生命。雖然她的家和家人都沒了，她自己也沒了兩條腿，但她不無感慨地對記者說：相對那些遇難的人，自己還活著，真好！

他聽了，也應和了一聲：活著真好！

後來，他的名字上了賑災英雄榜，成了拯救生命的英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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