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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中國人必須讀的九本書

歷史上的今天:1990年8月30日,史學家錢穆在台北逝世。錢穆原名恩鑅,字賓四,江蘇無錫人,歷史學家,儒學學者,教育家,香港新亞書院創校人。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為嚴耕望所評選的「現代四大史學家」。錢穆最為人所知的成就是寫作了《國史大綱》一書,闡述了中國從上古到現代的發展歷程,強調了傳統的價值。他反對近代中國學術界以科學或馬克思主義否定中國古代社會的特質。錢穆先生沒有接受過現代大學訓練,他的治學理念受呂思勉影響甚深。當胡適學派反對「崇古」與「迷信」,對中國傳統文化及上古史作存疑與否定態度時,錢穆等人立表異議,說「余任上古史課,若亦疑古,將無可言」。錢穆對中國古代政治制度所依託的文化保有真誠信念,認為中國傳統政治絕非可僅僅以「君主專制」簡單概括,實為「一種自適國情之民主政治」。錢穆的徒弟余英時稱他「一生為故國招魂」。正是出於將中國傳統政治制度放在中國文明系統的框架內求客觀的了解,錢穆主張,應該在固有文明的真相基礎上重新審視中國傳統政治制度,而非以後見之明淺薄地非議與污衊之。1967年,錢穆應邀自港赴台。錢穆晚年專致於講學與著述,雖目力日弱仍隨時提出新觀點,賴夫人誦讀整理出版,謙稱為《晚學盲言》。逝後,家人將其骨灰散入茫茫太湖,以示歸家。中國學術界尊錢穆為「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為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國學宗師。

恭錄 錢穆《中國文化叢談·復興中華文化人人必讀的幾部書》 民國五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復興中國文化會第十次學術講演,五十七年二月《青年戰士報》

四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我想舉的第一部書是《論語》。你若要反對中國文化,那很簡單,第一就該打倒孔家店。當時立意要打倒孔家店的人,就都在《論語》里找話柄。如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說這是孔子看不起女人。又如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說孔子主張愚民政策。又如「子見南子」,把來編成劇本表演。拿《論語》里凡可以挑剔出毛病的,都找出來。至於如《論語》開卷所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何毛病呢?這就不管了。至少從漢朝開始,那時中國人就普遍讀《論語》,像如今天的小學教科書。《論語》、《孝經》、《爾雅》,人人必讀。《爾雅》是一部字典,現在我們另外有合用的字典,不需要讀《爾雅》。《孝經》今天也不須讀,已經經過很多人研究,《孝經》並不是孔子講的話。我想《論語》還應該是我們今天人人必讀的一部書。倘使要找一部比《論語》更重要,可以用來了解中國文化,又是人人可讀的,我想這不容易。只有《論語》,照我剛才所講條件,從漢朝起,到我們高呼打倒孔家店時為止,本是人人必讀的,在中國沒有一個讀書人不讀《論語》,已是經歷了兩千年。我們要了解一些中國文化,我想至少該看看《論語》。

既然要讀《論語》,便連帶要讀《孟子》。講孔子講得最好的,莫過於孟子,宋代以後的中國人常合稱孔孟。唐朝以前只叫周、孔,不叫孔、孟,這不能說不是中國後代一個大進步。說周孔,是看重在政治上。說孔孟,是看重在學術、教育上。至少從宋朝到現在,一般中國人都拿孔孟並稱,所以我們讀《論語》也該連讀《孟子》。《論》、《孟》這兩本書我現在舉出為大家該讀之書,讀了《論語》有不懂,再讀《孟子》,容易幫我們懂孔子。

既然講到《論語》和《孟子》,又就聯想到《大學》和《中庸》,這在宋代以來合叫做《四書》。實際上,《大學》、《中庸》只是兩篇文章,收在《小戴禮記》中,不算是兩部獨立的書。但很早就有人看重這兩篇文章。到了宋朝,特別是到了朱夫子,就拿《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合稱《四書》。他說《大學》是我們開始第一本該讀的。中間所講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個大綱領。把中國學術重要之點全包在內。使一個初學的人,開始就可知道我們做學問的大規模,有這樣八個綱領。至於如何來講究這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套,就該進而讀《論語》和《孟子》。這樣讀過以後,才叫我們讀《中庸》。

《中庸》有些話講得深微奧妙,好像我們今天說太哲學了。所以朱子說,《四書》的順序,該最後才讀《中庸》。後來坊間印本書,《大學》、《中庸》的分量都太單薄了,就把這兩本書合訂成一本,於是小孩子跑進學校,就先讀《大學》、《中庸》,再讀《論語》、《孟子》,這就違背了我們提倡讀《四書》的人的原來意見。可是《四書》認為是我們人人必讀的書,從元朝就開始,到今天已經七百年。

我的想法,我們既然要讀《論語》、《孟子》,兼讀《大學》、《中庸》也省事,而且《大學》、《中庸》這兩篇文章,也是兩千年前已有,中間確也有些很高深的道理。我們不必把它和《語》、《孟》再拆開,說讀了《語》、《孟》,便不必讀《學》、《庸》,所以我主張還是恢復舊傳統舊習慣,依然讀《四書》,只把讀的方法變動些。不要在開始進學校識字就讀,我也不主張在學校里正式開這《四書》一門課。我只希望能在社會上提倡風氣,有了高中程度的人,大家應該看看這《四書》。尤其重要的,讀《四書》一定該讀朱子的《注》。提倡《四書》的是朱子,朱子一生,從他開始著作,經歷四十年之久,把他全部精力多半放在為《四書》作《注》這一工作上,因此朱子的《論孟集注》、《學庸章句》可以說是一部非常值得讀的書。我們中國的大學者,多方面有成就,在社會上有最大影響的,所謂「集大成」的學者,上面是孔子,下面是朱子。朱子到今天也已八百年,我們不該不看重這個人。《四書》是兩千年前的書,今天我們不易讀。我們拿八百年前朱子的注來讀兩千年前的《四書》,這就容易些。直到今天,還沒有一個人注《四書》能超過了朱子。所以我希望諸位倘使去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一定要仔細看朱子的《注》。

我再敢直率講一句,倘使我們讀了《四書》,就不必讀《五經》。當時宋朝人提出這《四書》來,就是要我們把《四書》來替代《五經》。讀《四書》,即省力又得益多。至於《五經》,在漢代以來就規定為大學教材的,然而《五經》不易讀。在漢時,已經講得各家各說,莫衷一是。朱子也曾在《五經》里下工夫,但他一生,只講了兩部經,一是《詩經》,一是《易經》。可是他後來說他的工夫浪費了,他讀《詩》、《易》所得,遠不如他讀《四書》所得之多而大。倘使我們今天還要拿《詩》和《易》來做人人必讀的書,那就有些不識時務。至於《春秋》,那是孔子自己寫的,但誰能真懂得《春秋》?朱子說,他對《春秋》實在不能懂。直到今天,也沒有人真能懂。講《春秋》的,就要根據《左傳》、《榖梁傳》、《公羊傳》,把這《三傳》的講法來講《春秋》,但《三傳》講法又不同。所以講《春秋》的一向要吵架。朱子勸他學生們且不要去讀《春秋》,現在人還要來講《春秋》,這是自欺欺人。誰也不懂得。又若講禮,《儀禮》十七篇今天社會上哪裡行得通。而且從唐代韓昌黎起他已說不懂這部書。從唐到清凡是講禮的,都得是專家之學,不是人人能懂,而且也易起爭辨。若論《書經》,清代如戴東原,近代如王靜安,都說它難讀難懂。目前學者,還不見有超出戴、王的,他們如何卻對《書經》能讀能懂。所以我認為到今天我們還要來提倡讀經,實是大可不必了。但我也並不是要主張廢止經學,經學可以待大學文科畢業,進入研究院的人來研究。縱使在大學研究院,也該鄭重其事。近代能讀古書的大師如梁任公王靜安他們在清華大學研究院作導師,也不曾提倡研究經學。若要稍通大義則可,要一部一部一字一句來講,要在經學中作專門研究,其事實不易。王靜安研究龜甲文,講訓詁,講經學。據說他勸學者略看《儀禮》,因為名物制度有些和研究龜甲文有關。譬如一個廟,一項祭典,一件衣服,龜甲文中有些字非參考《儀禮》、《尚書》守古經典不可。一言以蔽之,我並不反對大學研究院有絕頂的高才生,真等經學專家作導師,再來研究《五經》,來一部一部作研究。可是從宋朝起,一般而論,大家就已不像漢、唐時代以經學為主。元、明、清三朝的科舉考試,雖也考《五經》,實際上只要第一場《四書》錄取,第二場以下的《五經》只是名義上亦加考試,而錄取標準並不在此。這三朝來,如《通志堂經解》,《清經解》正、續編,卷帙繁重,真是汗牛充棟,不先理會這些書,又如何來對經學上有更進一步之新發現。所以我認為我們今天雖要提倡文化復興,似乎可以不必再要人去讀《五經》。讀通《五經》的是孔子,我們今天讀了孔子的書,也就夠了。而且經學中也盡有孔子所沒有讀過的,譬如《儀禮》,這是孔子以後的書,孔子一定沒有有讀過。

今天我們要講復興文化,並不是說不許人復古,但古代的東西也該有一選擇。更要是使人能了解。近人又認為《五經》雖難懂,翻成語體文便易懂,但先要有人真能懂,才能翻。若請梁任公、王靜安來翻,他們必然敬謝不敏。在清朝時代講經學,那時尚有個行市、行情。一人說錯了,別人來糾正。今天經學已無行市、行情可言,大家不管了,一個人如此講,別人也無法來批評,你是一個專家,盡你講,沒人作批評。卻要叫人人來讀你翻的,那太危險了。所以我想《五經》最好是不讀,我們就讀《四書》吧。

老子、莊子

但是我要告訴諸位,講中國文化,也不是儒家一家就可代表得盡,還有《莊子》、《老子》道家一派的思想,從秦開始到清也歷兩千載。我們最多只能說道家思想不是正面的、不是最重要的。但不能說在中國文化里沒有道家思想之成分。儒、道兩家思想固有不同,但不能說此兩派思想完全違反如水火冰炭不相容。我們要構造一所房子,決不是一根木頭能造成的。我們講文化,也決不是一家思想所能構成。

中國自漢到清,恐怕讀過《莊子》、《老子》書的很多,不曾讀過《莊子》、《老子》書的很少。如陸德明《經典釋文》中有《庄》、《老》,但無《孟子》。宋以前不論,宋以後雖則大家讀《四書》,但還是大家都兼看《庄》、《老》。我想要講中國文化,應該把《孔》、《孟》、《庄》、《老》定為《四書》。儒、道兩家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一陰一陽,一正一反,一面子,一夾里。雖在宋朝以下,所謂《四書》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可是我們今天是要講中華文化,不是單講儒家思想。儒家思想是中國文化里一根大梁,但其他支撐此文化架構的,也得要。所以我主張大家也不妨可以注意讀讀《庄》、《老》。《老子》只有五千言,其實《論語》也不過一萬多字,《孟子》多了,也不過三萬多字。今人一動筆,一口氣寫一篇五千一萬三萬字的文章並不太困難,讀《論語》、《老子》、《孟子》三書合共不超過六萬字,這又有什麼困難呀!每天看一份報章,也就五六萬字一氣看下了。只有《莊子》三十三篇較為麻煩一些。但我想,我們讀《莊子》,只要讀《內篇》七篇,不讀其《外篇》、《雜篇》也可以,當然喜歡全讀也盡可全讀。但《內篇》大體是莊子自己寫的,《外篇》、《雜篇》或許也有莊子自己的話,或許更多是莊子的學生及其後學們的話加上去。《內篇》七篇也不到一萬字上下,讀來很輕鬆。

若我們要讀《莊子》、《老子》的話,大家知道,《老子》有王弼《注》,《莊子》有郭象《注》,但兩部注書實不同。從王弼到郭象,還有幾十年到一百年,這個時候正是中國大變的時候,等於我們從民國初年到今天,思想、學術、社會上各方面都大變。所以我們看王弼注的《老子》,也還不太離譜。至於郭象注《莊子》,文章寫得很好,可是這些話是郭象自己的意見,並不是莊子的原意。我們若要研究中國思想史,應該有一個郭象的思想在那裡。他的思想正在他的《莊子》注裡面。倘使我們喜歡,當然郭象的文章比較容易讀,莊子的文章比較難讀。但是我們讀了郭象《注》,結果我們認識了郭象的思想而誤會了莊子的思想,那也不好。因此我想另外介紹一本注《莊子》的書,那是清代末年的王先謙。他有一部《莊子集解》,這部書商務印書館有賣,篇幅不大。有兩個好處:一是注得簡單。莊子是一個哲學家,但他的注不重在哲學,只把《莊子》原文調直一番,加一些字句解釋便是。第二個好處是他把《莊子》原文分成一章一節,更易讀。若你讀郭象《注》,讀成玄英《疏》,一篇文章連下去,就較麻煩。能分章分節去讀便較容易。《論語》、《孟子》、《老子》都是一章一章的,只有《莊子》是一長篇,所以要難讀些。也把來分了章,便不難。若這一章讀不懂,不妨跳過去讀下一章,總有幾章能懂的。

諸位當知,這些都是兩千年前人的書,此刻我們來讀,定不能一字一句都懂,你又不是在個大學開課設講座,來講孔、孟、庄、老。只求略通大義即得。縱使大學講座教授,有學生問,這字怎樣講?教授也可說這字現在還無法確定講,雖有幾個講法,我都不認為對,且慢慢放在那裡,不必字字要講究。大學教授可以這樣,提出博士論文也可以這樣。寫一本研究《莊子》的書,也可說這裡不能講,講不通。真講書的人,其實哪本書真能從頭到尾講,每一字都講得清楚明白呢?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假讀書的人,會把這些來難你,叫你不敢讀,或者一樣來假讀不真讀。這些話,並不是我故意來開方便之門,從來讀書人都如此。能讀通大義,才是真讀書。或許諸位會問,那麼朱子注《四書》不也是逐字逐句講究嗎?但朱子是個數一數二的大學者,他注《四書》為方便我們普通讀《四書》的人。我們是普通的讀書人,為要讀書,不為要注書。而且我們只要普通能讀,不為要人人成學者。這裡是有絕大分別的。從前人說讀《六經》,我想現在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老子》、《莊子》定為「新六經」,那就易讀,而且得益也多些。

六祖壇經

以上所講都是秦朝以前的古書,但我還要講句話,中國的文化傳統里,不僅有孔子、老子,儒家道家,還有佛學。其原始雖不是中國的,但佛教傳進中國以後,從東漢末年到隋唐,佛學在中國社會普遍流行,上自皇帝、宰相,下至一切人等信佛教的多了,實已成為中國文化之一支。直到今天,我們到處信佛教的人還是不少。印度佛教經典,幾乎全部翻成了中文,如《大藏經》、《續藏經》,所收真是浩瀚驚人,而且歷代的《高僧傳》,不少具有大智慧、大修養、大氣魄、大力量的人,在社會上引起了大影響,那些十分之九以上都是中國人,你哪能說佛教還不是中國文化的一支呢?這正是中國民族的偉大,把外來文化吸收融化,成為自己文化之一支。

據此推論,將來我們也能把西方文化吸收過來融化了,也像佛教般,也變成為中國文化之又一支,那決不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而且佛教是講出世的,孔、孟、庄、老都是講入世的,出世、入世兩面尚能講得通,至於我們吸收近代西方文化講民主、講科學,這些都是入世的,哪有在中國會講不通之理?從前中國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講治國平天下怎樣不講經濟?又怎樣不喜歡講民主?我們何必要拿這所房子里的東西一起全搬出去了,才能拿新的進來。從前人講佛教,拿佛經一部一部的翻,使中國社會上每個人都能讀,何嘗是先要把中國古書燒掉,抑扔進毛廁去。今天講西方文化的人,卻不肯把西方書多翻幾本,有人肯翻,卻挑眼說他翻錯了。翻錯了也不打緊,《金剛經》薄薄一小本,不也翻了七次嗎?不論翻書,連講話也不肯講中國話,必要用英語講,至少遇話中重要字必講英語。這樣,好像存心不要外國文化能變成中國文化,卻硬要中國捨棄自己一切來接受外國文化,那比起中國古僧人來,真大差勁了。最了不起的是唐玄奘,他在中國早把各宗派的佛經都研究了,他又親到印度去。路上千辛萬苦不用提,他從印度回來,也只從事翻譯工作。他的翻譯和別人不同,他要把中國還沒有翻過來的佛經關於某一部分的全部翻。他要把全部佛教經典流傳在中國,那種信仰和氣魄也真是偉大。

若使現代中國這一百年乃至五十年來,亦有一個真崇信西洋文化像玄奘般的人來畢生宏揚,要把西方文化傳進中國來,也決不是一件難事。若使玄奘當時,他因要傳進佛學先來從事打倒孔子、老子,我也怕他會白費了精力,不僅無效果,抑且增糾紛。

隋唐時,佛教里還有許多中國人自創的新宗派,以後認為這些是中國的佛學。這裡有三大派,天台宗、禪宗、華嚴宗,而最重要的尤其是禪宗。在唐以後中國社會最流行,幾乎唐以後的佛教,成為禪宗的天下。我這些話,並不是來提倡佛教,更不是在佛教裡面來提倡禪宗,諸位千萬不要誤會。或許有信佛教的人在此聽講,不要認為我太偏,我來大力講禪宗,我只說中國唐代以後,中國佛教中最盛行的是禪宗。這只是一件歷史事實。因此我要選出唐代禪宗開山的第一部書,那就是《六祖壇經》。這是在中國第一部用白話文來寫的書。這書篇幅不大,很易看,也很易懂。而且我們此刻自然有不少人熱心想把西洋文化傳進中國,那更該一讀此書,其中道理,我不想在此詳細講。

我記得我看《六祖壇經》,第一遍只看了整整一個半天,就看完了,但看得手不忍釋。那時很年輕,剛過二十歲,那個星期,恰有些小毛病,覺得無聊,隨手翻這本書,我想一個高中學生也就應該能讀這本書的了。如此一來,我上面舉出的書里,儒、釋、道三教都有了。也許有人又要問,你為什麼專舉些儒、釋、道三教的書,或說是有關思想方面的書呢?這也有我的理由。若講歷史,講文學,講其他,不免都是專門之學,要人去做專家。我只是舉出一些能影響到整個社會人生方面的書,這些書多講些做人道理,使人人懂得,即如何去做一個中國人。若能人人都像樣做個中國人,自然便是復興中國文化一條最重要的大道。這是我所以舉此諸書之理由。這樣我上面舉了六經,此刻加上《六祖壇經》,可以說是「七經」了。

近思錄、傳習錄

從唐代《六祖壇經》以後,我還想在宋、明兩代的理學家中再舉兩書。諸位也許又要說,理學家不便是儒家嗎?但我們要知道,宋明兩代的理學家已經受了道家、佛家的影響,他們已能把中國的儒、釋、道三大派融化會通成為後代的「新儒家」。

從歷史來說,宋以後是我們中國一個新時代,若說孔、孟、老、庄是上古,禪宗《六祖壇經》是中古,那宋明理學便是近古,它已和唐以前的中國遠有不同了。現在我想在宋明理學中再舉出兩部書來:一部是朱子所編的《近思錄》,這書把北宋理學家周濂溪、程明道、程伊川、張橫渠四位的話分類編集。到清朝江永,把朱子講的話逐條注在《近思錄》之下,於是《近思錄》就等於是五個人講話的一選本。這樣一來,宋朝理學大體也就在這裡了。

也許有人說我是不是來提倡理學呢?這也不是。在《近思錄》的第一卷,朱子自己曾說,這一卷不必讀。為何呢?因這中間講的道理太高深,如講《太極圖》之類,也可說是太哲學了。既不要人人做一哲學家,因此不必要大家讀。下面講的只是些做人道理,讀一句有一句之用,讀一卷有一卷之用,適合於一般人讀,不像前面一卷是為專門研究理學的人讀的,所以我們盡可只讀下面的。我選此書,也不是要人去研究理學,只是盼人注重「做人」,則此書實是有用的。

最後一本是明代王陽明先生的《傳習錄》,這本書也是人人能讀的。我勸人讀《六祖壇經》,因六祖是一個不識字的人。當然後來他應識得幾個字,可是他確實不是讀書人。他也不會自己來寫一本書。那部《壇經》是他的佛門弟子為他記下,如是的一本書,我說一個高中程度的人應能讀。至於王陽明自己是一個大學者,但他講的道理,卻說不讀書人也能懂,他的話不一定是講給讀書人聽,不讀書人也能聽。而且陽明先生的《傳習錄》,和朱子的《近思錄》,恰恰一面是講陸王之學的,一面是講程朱之學。宋明理學中的兩大派別,我也平等地選在這裡。教人不分門戶平等來看。

結言

以上我所舉的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老子》、《莊子》、《六祖壇經》、《近思錄》、《傳習錄》,共九部。九部書中,有孔、孟,有庄、老,有佛家,有程、朱,有陸、王,種種派別。我們當知中國文化,本不是一個人一家派所建立的。諸位讀這九部書,喜歡那一派、喜歡這一派,都可以,而且我舉此九部書,更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因此九部書其實都不是一部書,都可以分成一章一節。諸位果是很忙,沒有工夫的話,上毛廁時也可帶一本,讀上一條也有益,一條是一條。不必從頭到尾通體去讀。倘使你遇有閑時,一杯清茶,或者一杯咖啡,躺在藤椅子上,隨便拿一本,或是《近思錄》,或是陽明《傳習錄》,依然可以看上一條、兩條就算了。究看哪些條,這又隨你高興,像抽籤一樣,抽到哪條就哪條。

或有人說,中國人的思想就是這麼不科學,沒系統、無組織。但我認為中國思想之偉大處,也就在這地方,不從一部一部的書來專講一個道理。我們只是一句一個道理、一條一個道理,但那些道理到後卻講得通,全部都通了。西方人喜歡用一大部書來專講一個道理。像馬克斯的《資本論》,老實說,我從沒有時間來讀它,其實西方人真能從頭到尾讀它的恐怕也不多,如果馬克斯是一個中國人,他受了中國文化影響,我想只很簡單兩句話就夠了,說你這些資本家太不講人道,賺了這許多錢,也該為你的勞工們想想辦法,讓他們的生活也得改好些。這就好了。如此說來,他的話也是天經地義,一些也沒錯。但西方習慣,定要成為一家的思想,只此一家,別無分出,於是不免要裝頭裝尾,裝出許多話。於是,歷史的命定論、唯物史觀、階級鬥爭種種理論都裝上。本是講經濟,講資本主義,後來不曉得講到哪裡去,毛病就出在這些加上的話。

我對西洋哲學,當然是外行。但我覺得一部書從頭到尾讀完,其實也只幾句話。但他這幾句話,必須用許多話來證。中國書中講一句是一句,講兩句是兩句,不用再有證。只此一句兩句已把他要說的道理說完了。所以西方哲學,是出乎人生之外的,要放在大學或研究院里去研究,中國人孔、孟、庄、老所說的話,是只在人生之內的,人人可以讀,人人也能懂。從這個門進來,可以從那個門出去,隨便哪條路,路路可通。我們中國人認為有最高價值的書應如此。

我所舉的這九部書,每部書都如此。可以隨你便挑一段讀,讀了可以隨便放下,你若有所得,所得就在這一條。如《論語》雲「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你若到外國留學去,這段話對你恰好正有用。我們此刻要講中國文化,孔子思想,卑之毋甚高論,即如「言忠信、行篤敬」六字也有用,難道有此六字,便使你不能留學!必得先打倒孔家店才能留學嗎?若要民主與科學,有此六字亦何害?你到外國,言不忠信,行不篤敬,你在家裡,你到街上,言不忠信,行不篤敬,到底會行不通。難道你嫌孔子講的思想太簡單?但中國思想的長處就在這簡單上。我不說外國思想要不得,但和我們確有些不同。正如一人是網球家,一人是拉小提琴的,你拿打網球的條件來批評拉小提琴,只見短處,不見長處;只有不是,沒有是處。你總是要我把小提琴丟了,來打網球,那未免太主觀太不近人情。我們不能盡拿外國的來批評中國,等於不能拿獅子來比老鷹,老鷹在天上,獅子不能上天去。

我這樣講,你說我頑固守舊,那也沒法。我在小孩時最受影響的有一故事,試講給諸位聽。那時我在初級小學,那是前清光緒時代,一位教體操的先生,他摸摸我的頭,問我說:「你會讀《三國演義》是嗎?」我說「是的」。他說:「這書不要讀,開頭就錯了,什麼叫做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治一亂,這都是中國人走錯了路,中國的歷史才這樣。你看外國,像英國、法國,他們治了還會亂,合了還會分嗎?」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中國人崇拜西洋,排斥中國自己的那一套心理,前清時代就有,我在小學時那位體操先生就是思想前進早會講這些話。但現在的英國、法國又是如何呢?我的意思,還是勸諸位且一讀這九部書,也不勸諸位去全部讀,可以一條一條隨便的讀。讀了一條又一條,其間可以會通。如讀《論語》這一條,再翻《論語》那一條,這條通了,那條也可通。讀了王陽明這一條,再讀王陽明那一條,其間也可以通。甚至九部書全可得會通。

這九部書中,也不一定要全讀,讀八部也可七部也可。只讀一部也可。若只讀一部,我勸諸位讀《論語》。《論語》二十篇,至少有幾篇可以不讀,譬如第十篇《鄉黨》,記孔子平常生活,吃什麼穿什麼,那一篇可以不讀。最後一篇《堯曰》,不曉得講些什麼,也可不讀,只《堯曰篇》最後一條卻該讀。如是一來,《論語》二十篇只讀十八篇也好。十八篇中你不喜歡的,也可不必讀,譬如上面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一條,你說不行,你不讀這條也好。哪一部書找不出一點毛病,不要把這一點毛病來廢了全書。你不能說孔子這人根本就不行,當知這只是一種時代風氣,時代過了,那些便只是偏見,很幼穉,很可笑。《孟子》的文章是好的,《莊子》文章也好,若不能全讀,只讀《內篇》,就《內篇》中分章分段把懂的讀。其餘各書當然一樣。我們既不是要考博士,又不是應聘到大學裡去當教授,既為中國人,也該讀幾部從前中國人人人讀的書。若有人把這幾本書來問你懂不懂,你盡說不懂便好。你若把書中道理你懂得的講,人家會把西洋人見解和你辯。那是急切辯不出結果來的。只要我讀了一遍感覺有興趣,自然會讀第二遍,讀一條感覺有興趣,自然會讀第二條。

讓我再舉一故事。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十九歲時,那是民國二年,已在一小學裡教書。一天病了,有一位朋友同在一校,他說他覺得《論語》里有一條話很好,我問哪一條,他說「子之所慎,齋、戰、疾」一條很好。他說你此刻生病,正用得著,應該謹慎,小心一點,不要不當一件事,不要大意,可也不要害怕,不要緊張,請個醫生看看,一兩天就會好。我到今天還記得那一段話。還覺得《論語》此一條其味無窮,使我更增加讀《論語》的興趣。你不能說今天是二十世紀,是科學時代,這一條七個字要不得,不能存在了。其實在《論語》里,直到今天還可以存在的,絕不只這一條七個字。如「言忠信,行篤敬」,這條能不能存在呢?「子曰:『學而時習之……』」這條能不能存在呢?你若用筆去圈出其能存在的,第一遍至少圈得出二三十條,第二遍可圈出七八十條都不止。

還有一位朋友問我對《論語》最喜歡哪一條,我一時感得奇怪,說我並沒注意喜歡哪一條。我反問他你喜歡哪一條呢?他說他最喜歡「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那一條。那位先生比我還要窮,他喜歡這一條,是有特別會心的。我仔細再把這一條來讀,我說你講得好。回想那時,民國初年,在小學裡教書,還能有朋友相討論,此刻是不同了,肯讀《論語》的人更少了。

我今天所講,當然並不是一個學術上的問題,讀書得其大意,為自己受用。若能成為風氣,大家來讀,那時情形就更不同,可以互相討論,可以溫故知新,可以各自受用。不論政、軍、商、學各界,學科學的、做醫生的都可讀,醫院裡的護士,店鋪里的夥計都該讀。此刻的問題我所舉的九部書是不是可以替換?這也無所謂。只要是大家能讀,容易讀,而讀了又有用。

今天我大膽的提出這九部書,這九部書,可以減,可以加。有幾部該讀注,有幾部不要注。從前我曾把王陽明先生的《傳習錄》作一節要本,並不是說某幾條不重要故節了,我只把《傳習錄》里凡引到《大學》、《論語》、《孟子》,引到其他古書的都刪了,我要使一個只懂白話,一本古書也沒有讀過的,讓他去讀這節本,我是這樣節法的。我想諸位勸別人讀陽明先生的《傳習錄》,他要說他沒有讀過中國古書,好了,凡是裡面引到《論語》、《大學》、《孟子》種種古書的暫且都不要讀,不好嗎!等他讀了有興趣,再去找本《四書》看,自然會把自己領上一條路。最難的是對中國無興趣,對中國古人古書更無興趣,那就無話可講。但如此下去,終必對自己也無興趣,對中國人一切無興趣,把中國人的地位全抹殺,中國的前途也真沒有了。

我們今天如何來改造社會轉移風氣,只有從自己心上做起,我最後可以告訴諸位,至少我自己是得了這幾部書的好處,所以我到今天,還能覺得做一中國人也可有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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